《长明公主》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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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方的耐力与设想中的大差不差,腿脚功夫出神入化的人,总得在别的地方吃点亏,更不提这满屋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捕快和打手,光是靠叠罗汉都能把他淹死。

名满天下的大盗贼在这乡下的破客栈中耍猴儿戏似的翻了上百个跟斗,终于也累了,他刚露出一点疲像,就被肌肉遒劲的壮汉脸朝下按在了桌面上。

“哼。”

见他犹在负隅顽抗强作挣扎,朱河鄙屑地轻喷一声。

管你是会飞的还是会跑的,在绝对的武力压制面前,上古神鸟来了也白搭。

“好样儿的朱大叔!”

跑出一头热汗的捕快朝他兴冲冲打了个响指。

朱老爹从容地扬起嘴角,带着他那裹了半张脸的假虬髯,侧头询问自己的一众小弟:“怎么样小兔崽子们,有受伤的没有?”

甘橘同另一个帮忙的汉子押着那女人,闻声回道:“我们这边也没问题了。”

逮捕案犯大功告成。

春阳客栈中的官兵与百姓都松了口气,局势正一片向好,蓦地却听有人急吼吼地叫道:“糟了!糟了!”

阿元指着空荡荡的柜台底下,满面恐慌地看向朱河,“老板她……老板她好像不见了!”

此时的淮城县郊外,有一道黑影正在轻灵地飞奔着。

这人身形匀停,衣着普通,深褐的蔽裘能够让他很好地融入今夜略显荒芜的月色之中。

他倒是跑得从容不迫,可被扛在肩上的常明就惨了。头朝下使得脑子里的血液直逼天灵盖,眼前全是闪烁的金星,她调整了许久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太难受了……

她有点晕人。

常明努力平复内息,勉强撑起半身,开口时差点被呛到:“原来,咳——原来真正的‘毕方’是你啊。”

那个在角落里平平无奇的食客。

说完她很快又驳回了这个看法,“也不对。客栈里的那人功夫也不弱,如果不是做贼心虚,他不可能提早防备……”

言至于此,常明皱了皱眉,“你是毕方的同伙?”她随即豁然开朗,“啊,你们一直都是两个人?”

难怪官府费尽心思却总是无功而返。

一个在明行动,一个在暗戒备,大概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互通消息的方法,一有风吹草动,影子便会及早示警,因为身形相似,路上甚至可以声东击西,混淆视听。

比如这一次,就用小孩儿作幌子诱她上钩。

很周全的计划。

毕竟她也确实没想到通缉犯居然有两个。

常明不觉好奇:“你们是亲兄弟吗?”

身边的男人不语,只低低轻笑一声,嘲讽之意尽显,她于是便改了口:“是师兄弟吧。”

男人:“……”

看样子猜对了。

她嗓音比一般女子的更轻软,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即便身处这般境地,语速腔调依旧不紧不慢,听不出半分张皇失措。

似乎真不怎么害怕。

这丫头肯定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可出于对今日事败的不甘,再三犹豫后,男人还是开了腔:“那几个‘土匪’不是捕快?”

他们去衙门踩过点,如果是官差所扮不会认不出。

耳畔回应他的竟是一声轻俏的浅笑。

……这丫头居然学他!

常明却也没有要激怒对方的意思,笑完便乖顺地作答:“自然不是了,你们会选择淮县,想必有你们的倚仗,至少对衙门的情况应该了解一二。若不用旁人假扮匪徒,如何降低你们的警惕呢?”

得到情报的第一晚,甘橘便带着县衙的人找上门来请她配合帮忙,最初拟定的计划的确是等时辰一到,捕快立刻包围。

但被常明否决了。

毕方能逍遥到今时,他的身手一定不弱,尤其是逃命的本事。京中卫队都抓不住的人,他们这帮乡野官差更没戏。

脚步声一起,多半就已经打草惊蛇了,还怎么埋伏包围。

所以对于被官府追杀到天南海北乱窜的毕方而言,看见土匪可比看见捕快亲切多了。

而且这个土匪还总是有意无意地强调,他只图财,不害命。

毕方大约比打劫的更不想惹上官兵,因此会倾向于息事宁人。

只要二伯他们暂时稳住了飞贼一行,余下的事,就好办了。

男子闻言,迅速反应过来这里头的筹算,遗憾地低声自语:“还是大意了……”

甩掉襄州官差,留下线索让人误以为钦犯朝着东边的庐州逃亡,因此他们才得到这一个多月喘息的机会。

当土匪扬言要打劫时,若与之交手强行突围也不是不能离开,但事后衙门调查起来,他们行踪暴露的风险极大。

好不容易摆脱追兵,若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愿冒这个险。

所以正是猜中了他们会有此忌惮,才设了这个圈套?

此刻干尽偷鸡摸狗之事的老江湖也不得不狠狠地咬牙切齿——被摆了一道,好狡猾!

他不甘心:“内堂里的人不少,连大理寺都不知道我等长相,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常明被他颠得七荤八素,只觉这位通缉犯大哥平日应该不怎么劫持人,手法实在不敢恭维。

她缓了好一会儿,方无奈道:

“要认出你那个同门师兄弟不难,他满身都是破绽,倒是那位接头人颇为费功夫……诶,我说这位……侠士,我好歹是个弱女子呀,你总挑这么陡的路走,还叫我怎么……喘得上气……”

男子虽然一时半刻没想通自家师弟满身的破绽在哪儿,嘴上却得维持脸面:“她?她有何疏漏之处?”

眼看对方没打算理会自己的诉求,常明也不吭声,坚持将不配合进行到底。

男人见她不答话,暗啧一声,只得放缓了脚步,贴着矮坡下的草地施展轻功。

发现颠簸有所好转,常明倒也十分领情,不必催促自己就支起头回道:

“她带着个小孩子,这的确很容易放松别人对她的警惕,但我猜她应该尚未成婚生子吧?举止不像个作母亲的人。”

“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

她道,“孩童噎住不算小事,又吐了一地,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呢?我的伙计主动要给她找大夫,明显这笔钱由我店里出,可她居然觉得不要紧。

“土匪现身时,那小孩想哭,她捂住他的嘴神色颇为慌张,起初我以为是怕激怒了歹人,对孩子不利,后来想明白,她并非在担心他,而是怕暴露自己。”

接头人和毕方的顾虑是一致的。

双方都不愿太过显眼。

“连素昧平生的妇人都替她忧心孩子的状况,你说她像吗?”

“……”

男人不再吱声,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无言以对。

今日无月,吹的是西南风,此刻约莫已至亥时,哪怕靠近官道,路上也必不会有行人。

窸窣的草木宛如飞驰,从脸颊边刮过。

他脚程极快,常明粗略估计到现在两人已经跑了二十余里地,行将抵达临县地界。

再往南就是黔州了,他想去哪儿?

正揣测之时,这逃犯猛然停了,停在荒郊野外,一处辨不出位置的地方。

常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此人总算把她放了下来,丢货物般扔在一棵老树下。

女孩子不太经摔,给砸得四肢生疼,等她回过神时,对方已用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脚。

飞贼琢磨片刻,像是觉得不稳妥,又将缚手的绳子拆开,把她同背后的大树绑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恰巧夜风也随之止息,千峰万树静如深海。

男人在附近巡视了一圈,确保万事安全之后才终于颦眉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小丫头。

她貌似被捆得很不舒服,挪动许久也没找到一个轻松的姿势。

巴掌大的一张脸俏丽甜净,分明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不像真的天真。

寻常女子三更半夜被人掳走,不是挣扎叫喊,就是哭天抢地,多半得敲晕堵嘴,可她这一路上安静得近乎顺从。

虽说是头一回,他却全然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劫持人质……还挺没成就感。

“你都不问问我为何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常明靠着冷硬的树皮垂首叹了口气。

“杀了我,怎么拿我去换你的师兄弟呢?”

对方怀疑:“你真的是个客栈老板?”

常明无奈:“如果不是你们,我还会是个很幸福的客栈老板。”

男子没有继续问下去,从怀里摸出了纸笔,继而围着她转悠,大概是想找点什么信物。

“毕侠士。”常明扭头看他,“假若我是你,就不会多此一举。趁现在能全身而退,能跑多远跑多远不好么?官府并不知道毕方有两个,待风声过去再出来,说不定还可以赶上去给你的好师兄弟劫囚车——嘶。”

她轻轻颦眉,发髻上的一支桃花簪被其扯下,牵着几根青丝。

飞贼却对她这番话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潦草地写好了信。

末了才自鼻腔中慢条斯理地一哼。

“小丫头,你怎知我与他之间就没有互相牵制的把柄?”

常明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了什么,立时认真起来:“朝廷这次花了大力气抓你们,好不容易得手,是不会为了我松口的,你太冒险了。”

“那就试试看吧。”

男人冲她扬了扬手里的花簪,“是大奕良民的命重要,还是头号钦犯重要,我也很好奇……哦,对了,那个女捕快跟你不是走得挺近么?”

听出对方的油盐不进,常明深锁着眉头静静望了他一会儿,接着忽就无所谓地往树上一靠,嗓音懒洋洋的,“罢了,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

“既然你如此坚持,我只能祝君好运。不过好心提醒一句,凭你的脚力这会儿要跑还来得及,我的那些伙计就要到了,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大逃犯的表情隐有变换,但很快他便放下信物,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笑,好似看懂了她的打算,“是吗。”

“其实不尽然,我还能有第二个选择。”

常明目光一闪。

他近前半步,语气阴晦:“我也可以——先杀了你,然后再跑。”

在这一刻,西风之势微起,裹挟着枯叶萧萧而下,秋日的寒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她神色瞬间深邃,紧紧地凝视对方。

尽管一直以来毕方都以神偷为名,未曾犯下一桩命案,可终究是江湖上打滚的黑户,谁也无法保证他的手是干净的。

无论如何,常明开始感到一丝危险。

二伯他们有马,追上来必然比飞贼轻功徒步更快,但还得算上发现她失踪的时间,以及路上搜找线索的耽搁。

她得再拖延一阵……

“只是可惜。”对方行至近处,朝常明蹲下身,低头看她。

此贼虽然武功稀松平常,可杀她肯定够了,毕竟杀她比杀鸡都容易。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特别的小姑娘。”

许是为了瞧清楚她有多“特别”,他两指钳住了常明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头往上抬了一下。

少女的目光锋利而冷肃。

“其实假如没被你们算计,抑或今日时间再充裕一点的话,我兴许……”

尾音陡然突兀地一止。

到底是职业作贼的,对危机相当敏锐,他凭着本能想要侧身躲开,一道模糊的白光却先他半瞬,极凌厉地擦过他的脸和捏着常明的那只手,“唰唰”落下两条细细的血痕。

仿佛是谁不慌不忙地扇了他一巴掌,耳光响亮。

而白光却未停歇,在夜空里绕开一个弧,最后竟被陡然伸出的三指截住,那手指骨节分明,纤长劲瘦,将其轻巧地翻了个转,在胸前徐徐摇展。

这居然是把扇子!

飞贼捂着手腕,顾不得查看伤势,朝着对面扬声喝道:“谁?什么人!”

沐浴在树影间的人并不避退,摇着纸扇悠悠走出来,伴随着足下细碎的枯草声,一张清俊得过分的脸仿佛拨云见日般,映入视线。

常明微怔。

是客栈里那个喝了半天茶的年轻公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感觉他露在月光下的星眸,第一眼注视的是自己这边。

而那双眼阗墨柔和,似乎天然融着温煦的暖意,端方如上善若水,万物不争。

若说在此之前飞贼还尚存几分侥幸,待对方现身后,他顿时就意识到双方实力的差距,低声脱口而出:“他何时躲在那儿的?”

自己半盏茶前才探查完周围,根本没发觉异常。

大逃犯扭头去看常明,不得不感到惊诧:“莫非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常明:“……”

这还真不是。

但白给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她于是端起高深莫测的姿态来,挑着眉歪头回应他,一语不发仿佛是让他自己体会。

青年的目光虽落在了别处,可似乎因此垂目不自觉地含了几分笑。

现在也顾不上计划了,飞贼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当机立断从靴下拔出子午钺,作势便要架上常明的脖颈。

几乎是同时,青年猛地抬眸,他神色一凛,眼底的徐和与胸前的折扇一样,说收就收,顷刻便凌冽起来。

兵刃才凑到少女肌肤旁,合拢的扇子就先发而至。

很奇怪,那瞧着不过是柄毫无威胁的风流之物,落到精铁上居然能如此有力,只一下就敲得飞贼虎口发麻。

他后撤了两步,暗自咬了咬牙,索性摆开架势,将两把子午钺抄上,不再想着用常明做掣肘,直接全力以杀招朝对方攻去。

被乌云遮蔽了一整夜的弦月,终于在嚣张的南风之下显露出真容,幽寒的清辉将两道打斗的身影投在老树枯枝间。

常明坐于树底,仰头旁观双方交手。

她对武学一道一窍不通,然而即便如此也不难瞧出飞贼应付得左支右绌,无论他出招多迅猛,不及尺长的扇柄都能轻轻巧巧将其化解。

那柄未展开的扇子仿佛长了眼睛,在格挡锋锐之际还能游刃有余地打在对方的要害之处。

青年甚至一手负于身后,仅单臂也应付得极其自如,像是根本没用多少劲,防御和攻击都显得举重若轻。

常明还是头一次见到玩折扇能玩出这么多花样的。

锵的一缕清响。

当交叠的子午钺再一次被扇柄卸去力道,飞贼的双手却没急着换招,他眼光一动,趁对方稳住下盘时,毫不迟疑的……掉头就跑!

“咦?”

青年好似有些意外,挑眉轻轻疑惑了一声。

大概没想到此人认怂认得这么利落。

常明刚要开口提醒,忽觉视线一花,像是原地闪现般,他竟在眨眼间便追了上去。

一把梅花镖于情急之下冲他面门撒过来。

常明:“小心有毒!”

“叮叮”两声,扇柄正面接住了两枚暗器,而另一枚在行将触及他鼻尖时,被青年以两指钳住。

劲风的余威荡起他鬓边碎发。

飞贼瞠目结舌,以为他不信,还急了:“这真的有毒!”

你居然徒手接!

不想青年竟友好地颔首一笑:“我知道。”

为了感谢对方的提醒,那折扇干脆果断地敲在他颈侧。

飞贼白眼一翻,连哼都没哼出来,就地倒下。

梅花镖跟着应声而落,刃上光亮得比常明的脸都干净,没刮伤对方一点油皮。

好……好悬。

常明紧绷着的神经总算能够松口气,靠在树上低头感慨。

“唉……”

差点以为自己真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里了。

她用藏于袖口的飞针割破绳索,轻轻挣脱开。

这是自己带着防身的暗器,方才若是高人不出现,此物便是最后的底牌。

不过凭她的本事,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一定有把握能射中对方就是了。

那年轻公子正蹲身端详贼人的情况,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昏迷。

能看穿他们在客栈里布的局,亦或是能在最快时间明白前因后果,还赶在二伯之前追来救她,这肯定不是一般人。

她就知道!

常老板对自己的眼光十分信服。

长成这样的就不会是贼,高低也得是个大侠。

眼见那人已站起身,回头望了她一眼,便往这处走来。

青年目光清澈,生得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都是浑然天成的光明磊落。

看看,这才是照着“浩然正气”四个字长的正派人士。

常明立刻感激道:“多……”

“我终于找到你了。”

未及开口致谢,那翩然俊雅的年轻人便低眉浅笑,唤道:

“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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