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求清欢》

第 60 章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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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太后赏过了戏,载湉便匆匆回了养心殿,太后又留各王府福晋格格们闲笑了一会儿,众人凑在一块儿用过了晚膳,太后便也挥退了众人,命各王府都去休息,次日清晨复来畅音阁。

载潋搀扶着额娘往回走,路上经过西六宫长街上通往拂尘殿与宝华殿的甬道,载潋不由皱紧了眉头往前疾走,婉贞福晋侧头看远处便是宝华殿了,心里便知载潋是触景伤情,又想起自己悲惨的遭遇来,婉贞福晋没有说话,只攥紧了载潋的手,陪着她一起快步走过宝华殿。

载潋心事重重,一路上一言不发,她想着自己就要离开了,要离开京城,离开王府,离开额娘和兄长,也要离开泽公和皇后娘娘,自然…也要离开皇上,她心中骤然不舍,抬头又看此时眼前的宫阙深深,自知要对这里告别,却愈发难以割舍这里的人。

可载潋也很清醒地明白自己如今的境况,担着谋害皇嗣的罪名不能说出真相,被皇上和珍贵人憎恨着,也被太后提防着,留在王府也只能给额娘和兄长们徒增为难,倒不如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还王府一个清净。

载潋轻笑了一声,她想起皇上对自己狠心绝情的模样,令她在众亲贵面前自己掌自己的嘴,她只摇了摇头,她笑自己的痴,可如今她只想将这一切都忘了,她再也不想和自己为难了。

醇邸在宫中暂住的体和殿与皇后居住的长春宫相邻,载潋回至体和殿时,见载沣和载涛出来迎额娘,载沣便上前来替下了载潋,载潋颔首一路跟在额娘身后走,她听见载沣对额娘道,“额娘,儿子吩咐了府上,等会儿派马车在西华门外等,送六弟和妹妹回去。”婉贞福晋点了点头,又吩咐,“你仔细遣了人去,别亏待了弟弟妹妹。”载沣答是,载潋一路跟着兄长进了暖阁,才见载洵早已收拾完备,随时准备出宫了。

载潋看着眼前的一切,自知已到了要分别的时刻,心中顿时酸涩难耐,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要离开自己的家人,分别前的压迫感令她呼吸不畅。她不知这一走,回来时又该会是什么样子,皇上是否还恨她,她低下头淡笑,心中仍旧隐隐作痛,却告诉自己,都不重要了。

载潋听见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转头去瞧,才见窗外果真飘起了细雨,她挥手示意瑛隐去关了窗子,瑛隐向窗边才走了两步却忽然惊喜笑道,“格格!王爷!皇后娘娘来了!”

载沣闻声忙起身整理衣袖,婉贞福晋也忙向外去迎,载潋走不快,却也跟在额娘身后向外走,载潋随额娘出了暖阁,见对面走来一列手持着灯笼的丫鬟,后有红儿为皇后撑着伞避雨,载潋随额娘跪倒,参拜道,“奴才等恭迎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却急走了两步,上前来扶起来婉贞福晋,忙道,“姑母快请起,外头下了雨,仔细着凉。”皇后又转过身来扶起了载潋,才瞧了载潋一眼便已哽咽道,“潋儿你也快起,你身上伤没好前,见我都不必行礼了。”

皇后亲自搀扶了婉贞福晋往暖阁里去,载潋见皇后纤瘦的背影,眼里也不由得立时一酸,耀眼的灯火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用手擦了擦泪,赶紧跟在人后进了暖阁,她见皇后同着额娘落坐在了梨花木理石八角几的两侧,兄长们都上前向皇后行礼问安,而后颔首依次而站。皇后唤载潋过去,搭了她的手道,“潋儿,我知道你要跟着载洵走了,特意来看看你,嘱咐你几句话。”

载潋不敢抬头看皇后的脸,只怕自己又想掉眼泪,便一直低着头答是,皇后拉近了载潋,声音中也有几分沙哑,语重心长道,“到了天津,就一心养伤,不要再惦记我们了,也把宫里这些事儿…都忘了吧。”载潋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只一个劲点头,皇后又继续道,“你安安心心地去,我会时常照顾姑母的,你不必担心。”

载潋听至此处,终于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她陡然跪倒在皇后面前,重重为皇后磕头,瞬时间泪已流了满面,痛哭道,“娘娘!是奴才…奴才连累了娘娘!奴才心里都知道,自始至终,娘娘为了奴才屡次顶撞了万岁爷和太后…是奴才害您受太后和万岁爷的误解冷落,现在还有什么颜面让您为奴才牵肠挂肚呢!娘娘…奴才无以为报。”

皇后听罢后也感觉心中酸楚,她自小亲近载潋,入宫后也曾想利用载潋抗衡珍贵人,她知道载湉心里有载潋,于是想利用她分散属于珍贵人的恩宠,她也知道载潋名不正言不顺,是无法真正像珍贵人那样与自己争宠的,于是放心让载潋去亲近载湉。

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的隔岸观火,竟让载潋越错越深,直到遍体鳞伤,她感觉愧疚,她不想再利用无辜的载潋,却没想到她早已被卷了进来,想退也退不出去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载潋走得安心。

皇后用绢子擦了擦泪,她想起载湉对载潋的狠心决绝,再看憔悴消瘦的载潋,竟感觉自己能感受到载潋身上一二分的痛。皇后一把将载潋拉起来,用自己的绢子去为载潋擦泪,努力笑道,“别哭了潋儿,原是我从前对不住你,让你越陷越深,才到今日的地步,我这样做,不仅仅为你,也为我自己,好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载潋却听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了,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皇后,道,“皇后娘娘珍重,等奴才回来,再向您请安了。”皇后用力点头,渐渐松了载潋的手,载潋却忽然想起一事来,猛然又道,“娘娘!奴才在宝华殿中禁足时,曾受过一个小太监的帮助,他将几块碎银子塞给奴才,说见不得奴才受苦…他统共只这些银子,还拿来给我…”

皇后仔细注视着眼前的载潋,不知道载潋要说些什么,载潋顿了顿后又道,“娘娘,奴才恳求您,替奴才找到这个人,为他安排件轻松体面的差事吧,这是奴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了。”皇后听罢后便仔细问载潋道,“潋儿,宫中的太监数以千计,想要找到一个人,又何尝容易?”载潋听后忽想起了什么,忙道,“娘娘!他曾随着太后万岁爷入过颐和园的,先前奴才顶撞了太后,太后命人来掌奴才的嘴,他也不肯用力打…后来他曾在奴才入宝华殿的第一日来给奴才送过起居用物,那天前来宝华殿的小太监并不多,他眉心有一颗痣!若娘娘调看宝华殿记档,一定能找到他的!奴才,求娘娘了。”

皇后在心里同情载潋,同情她无论自己面对何种境况,却总慈悲别人,便点头应她道,“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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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走后,载沣也得了下人的信儿,说醇王府的马车已在西华门外候着了,便来知会载潋与载洵二人,载潋与载洵去向额娘告别,载潋仍未开口却已哽咽,她跪倒在额娘面前道,“额娘,女儿不是个乖孩子,自阿玛在时便给府上闯祸,如今阿玛走了,女儿却还是给府上添麻烦……”

婉贞福晋用力摇头,示意载潋不要再说下去,而载潋却依旧道,“额娘,您要保重身体,女儿不孝,女儿要走了,不能在您跟前儿伺候,您不必挂念,女儿总算能还王府,还额娘和哥哥们,一个清净了。”

载沣已听得落泪,忙上前来要扶载潋,道,“潋儿你怎么这样说,你我都是一家人,血肉相连,何来连累,又何来麻烦…额娘与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养伤,再不被外界所打扰,你不要这样胡思乱想。”

载潋听罢载沣的话长吸一口气,她合起眼来便有泪簌簌而落,纵然她从来不去想,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血亲。

“血肉相连…”载潋回味载沣的话,她忽然感觉安慰释怀,就算有再多的委屈和磨难,总还是有一个角落是能让她安心依靠的。

载涛站在一旁,见额娘与载沣都哭了,便悄悄擦了擦自己眼里的泪,忙上前来笑道,“都哭什么呢,妹妹又不是不回来了,更何况六哥跟着,妹妹还能委屈着了不成?”载洵在一旁浅笑,忙答道,“就是啊额娘,儿子跟着妹妹,不会委屈她分毫的,您就放心吧。”

载涛又上前一步来,拉起了载潋道,“妹妹啊,你快别哭了,五哥本来眼窝子就浅,你一惹他,他可不就哭了!再说了,你到了天津,游山玩水,修身养性,还能亲眼看见大海!你这么爱玩儿的心性,该高兴才是!你也不用担心额娘,府里还有我和五哥呢,李妈妈和扶秋姑姑也在,我们都日夜陪着她。”

载潋听了载涛的话,才缓缓笑出来,她浅笑着擦了擦眼角还有的泪,载涛却又逗她道,“怎么还哭呢,再哭…我可就以为…你是舍不得我了!”

载潋立时破涕为笑,抬起手去拍载涛的脑门儿,笑骂道,“就属你戏弄我,我才不想你呢!”载涛佯装要躲,一边呵呵地直笑,婉贞福晋见了他们如此,也才止住了伤感,跟着闺女和儿子们笑了起来。

载潋和载洵临行前最终向额娘磕了个头,二人便径直向外走了,婉贞福晋目送他们二人出了体和殿,才回到暖阁里缓缓落座,她忽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却也知道让载潋离开是为了她好。

婉贞福晋默默坐在原位上,载涛见她神色疲倦,便前来道,“额娘,您也赶紧歇下吧,明儿一早儿,太后还赏戏呢。”载沣也道,“额娘,您不必担心六弟和妹妹,儿子吩咐了下头,一路上都好生伺候着,天津那边儿也有顺叔接应。”

婉贞福晋心中有事,便只点头,令他二人去睡,待他兄弟二人走了,才唤来了李妈妈和扶秋来,她从身上解下那块她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放在手上细细摩挲了片刻后道,“你们去送送洵儿和潋儿吧,等将他们送走了,我吩咐你们件事儿,去将我这块儿玉送到王府西角门儿后的铺子里,叫他把我这块儿玉打磨成两块儿,重新嵌好了再送回来。”

扶秋却惊奇道,“福晋,这可是您额娘传的玉,您一直都贴身戴着的,怎么…要将它磨了呢?!”婉贞福晋却淡笑道,“不必问了,你们去做就是,记得叫他嵌好了,怠慢不得。”

扶秋与李妈妈得了吩咐,忙加紧了步子去追载洵与载潋,她二人在西华门外追上了尚未离开的马车,载洵听见外头小厮说是福晋身边的人来了,忙掀了帘子来问,“二位姑姑有什么事儿嘱咐吗?”

李妈妈先答,“六爷,福晋吩咐奴才们来送送您和格格。”载洵也并未多想,便只点了点头,示意她们二人去马车前头坐,随手放了帘子。

马车行至醇王府时已近深夜,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空气中的寒冷将人紧紧包裹。载潋扶着静心的手下了马车,才见瑛隐一直神情低落地跟在后头,连一句话也没有,载潋转头瞧了瞧瑛隐,却并没有说话,静心发觉了载潋的动作,以为是瑛隐的情绪惹了载潋不快,便忙对瑛隐道,“丫头,你乐呵着点儿,别惹了格格不高兴。”

载潋走在前头,已听见了静心的话,却仍旧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跟着载洵进了王府的大门。待众人都进了王府,载洵便去遣了小厮和丫头们分别去自己房里和载潋房里收拾行李,载潋借机遣了静心跟着过去,随后才拉了瑛隐的手,带她到王府前院里的恩波亭中,背对着她道,“瑛隐,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你实话告诉我,你愿意随我走吗?若你不想,你就留下,我绝不会强迫你的。”

瑛隐听了载潋的话却诚惶诚恐跪下磕头道,“格格,瑛隐是您的奴才,自然是您到哪儿,奴才都跟着您的!”

载潋垂眸浅笑,转过身去拉瑛隐起来,含了笑意道,“你不必怕,我是诚心问你。”瑛隐随着载潋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她抬头望向载潋的脸,见月光之下载潋的双眼里似乎含着泪,瑛隐不忍心惹载潋难过,却仍旧忍不住问载潋道,“格格,您是如何看透奴才的心思的?”

载潋仍旧笑,低头看着瑛隐的双手,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苦笑道,“从前我也是这样,就算只有一天见不着皇上,我也不肯罢休,定要闹着进宫见他,只要能见着他,我就打心里高兴,那个时候,若有人告诉我,让我离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又怎么可能接受呢?”

载潋更攥紧了瑛隐的手,注视着她的双眼又道,“所以我是真心来问你,你愿意跟我走吗,若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瑛隐听得双眼含泪,她没想到载潋会这样替自己考虑,自己从来只是她的一个奴才,她心中极为感动,又跪下为载潋磕头道,“格格!奴才是舍不得王爷,可奴才也知道…他身边儿的人会伺候好他的,他不需要奴才,他也不该是奴才记挂的…反而是格格,格格需要奴才,格格的伤没好,奴才绝不离开格格半步。”

载潋听得落泪,却又忍不住欣慰而笑,她重又拉起了瑛隐,紧紧攥着她的手,载潋望着瑛隐的眼睛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载潋与瑛隐二人还没出恩波亭,静心和李妈妈已领了几个丫鬟和小厮前来回话,道,“格格,您的东西奴才都收拾好了。”

载潋点了点头,才领着瑛隐出恩波亭,往王府的前院走,随口问道,“六哥那儿呢?”李妈妈跟在载潋身后答道,“也收拾好了,六爷在前院等您呢。”

载潋长出了一口气,忽定住了脚步,她又合起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她呼吸间能感受到雨中潮湿的气息,载潋转过身去放眼去看王府内的花园连廊与亭台楼阁,见思谦堂、退省斋、九思堂等都如往日,和阿玛在此居住时毫无分别,纵然如今已是载沣在此居住了。

载潋又向涟漪殿望去,中间有院墙与回廊遮挡,她并不能看到自己居住的庭院,却还是坚持向那个方向望了望,以此算作告别。

载潋最终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那些童年的美好欢愉,在父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成长的时光,于载潋而言,从此便只留在身后。

载潋到王府一进院时,见载洵已命人往马车上装载行李,载洵见了载潋出来,又忙吩咐手下人道,“去将格格的东西也装了,仔细着点儿。”

载洵手下几个伙计小跑着过来接过了静心和李妈妈手里的包袱,又将包袱装到了马车上,载潋才向载洵笑道,“六哥的行李多啊!”载洵却搔头而笑,道,“路上辛苦,怕妹妹饿着,多带些点心准没错儿的。”载潋见载洵还和小时候一样,脸上的笑意便掩不住,载洵见载潋笑了,又道,“你前儿说泽公买的豌豆黄儿好吃,我特意去问了,给你带的都是你爱吃的!”

载潋想起几年前,自己曾这样随意夸过一句,没想到六哥就认真地记了这么多年,她心中既感动又怀念儿时,便往前跳了一步,想要抓住载洵的手,却忽然感觉背后的伤撕心裂肺地作痛,载洵忙收起了笑意,上前一步扶住了载潋,厉声训她道,“你还当自己小时候呢!又乱蹦乱跳的,身上的伤没好,也不知爱惜点儿自己!”

载潋闷闷地应了一声,载洵的话彻底将她点醒,她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载潋,无论她还有多么贪恋自己的儿时。

行李装完后,马房小厮们才牵出前头载人的马车来,李妈妈和扶秋见状,便向载洵与载潋行礼告别,载潋去扶了李妈妈起来,叮嘱她道,“妈妈如今服侍额娘,我最放心,现在夜深了,妈妈紧着回去吧。”

李妈妈点头,道,“福晋还吩咐了件差事,完了事儿奴才就马上回宫去。”临别前,李妈妈更不舍起载潋,她抬头望着如今已比自己要高的载潋,心中百感交集,想当年在奕谟贝子府上,她怀抱着的那个先天不足的女孩儿,如今已要离家远走了。

“妈妈也要保重,等我回来。”载潋看出李妈妈的心事,便牵了她的手安抚她,李妈妈更用力点头,缓缓而笑,抬头对载潋道,“格格更要保重,一定将身上的伤都养好了…记得要听六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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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跟着载洵登车向府中的人告别,待已看不见了王府的大门,她才放下了手中的帘子,载潋见载洵昏昏沉沉已起了睡意,知道自己哥哥一定是累了,她便不再说话,只听着帘外的细雨声,坐着马车连夜离开了。

载洵与载潋一行人共驾了三辆马车,行李足足装满了后头两架马车,他二人则同坐前头宽敞的马车里,最前头又有小厮架着马开道,后头还有小厮骑着备用的马匹,一行人浩浩荡荡,却又不发出任何喧闹的声音来,以免惊扰到城中的百姓。

载潋也不知自己何时就躺在马车里睡着了,路上虽然一直颠簸,她却感觉睡得格外安稳,或许是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京城中的阴谋算计,也已经离开了令自己爱而不得,如今也望而生畏的人。

载潋醒来时见有人为自己在身上盖了条绒被,她睁开双眼却没瞧见载洵,心中疑惑,便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载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看见静心和瑛隐正坐在马车里为自己叠衣裳,她二人见了自己便笑,举过清水来伺候自己漱口,又笑道,“格格昨儿夜里睡得真香,这一路颠簸都没醒!”

载潋回想起昨晚是一夜无梦,的确睡得特别踏实,和她在宝华殿里挨过的一个月截然不同,连她自己都不禁苦笑,这段时日以来,她休息得最踏实的一夜,竟然是在颠簸摇晃的马车上。

载潋漱过了口,在身上又披了件漳绒的坎肩,刚要开口问静心载洵上哪儿去了,便瞧见马车前头的帘子被人掀开了,载洵笑盈盈着探进个头来,道,“妹妹睡醒了?外头天要凉了,咱再过一个时辰,也就到天津府了。”

载潋听罢后惊喜不已,她本以为路上的时间会无趣难耐,没想到只是睡了一觉,就快要到了。载潋在马车里闷得难受,便慢慢挪到了载洵身边,陪他一块在马车前头坐着。

载潋见外头驾马的竟是阿升,不禁惊奇道,“阿升?你怎么也跟着来了,七哥又遣你跟着我们了?”阿升回头向载潋一笑,道,“格格,昨儿夜深了,您没瞧见奴才也正常!奴才现在是格格的人,自然是跟着格格啊!七爷早就遣奴才过来了,叫奴才跟着格格,伺候格格车马的,您怎么不记得了呀?”

载潋暗骂自己糊涂,怎么将载涛遣了阿升过来的事情忘了,于是便不好意思地笑道,“许是我进了宝华殿后…过了太久,经历的事儿一多,我就记不住了。”阿升怕载潋又想起伤心事来,忙引开话题道,“六爷,您还别说,七爷挑的马是好!这跑起来真有劲儿,路上也省不少功夫呢!”

载洵也忙接着阿升的话笑道,“那是自然,我弟弟打小儿就喜欢马,他小时候没跟着我们一块儿长大,回府的时候,五哥送他的礼物就是匹宝马!”

载潋坐在载洵身边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又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来,她叹了口气笑道,“六哥,你说起这些,我还真怀念。”载洵将手搭在载潋肩上,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妹妹,从前经历那些不好的事儿,以后就都忘了,只要哥哥们在,你就不用长大。”

载潋只听了载洵这样一句话,便感觉眼眶泛热,她也不希望自己又掉眼泪,便笑着扯开了话题道,“哥哥!我从前没来过天津,也没听阿玛提过,我府上在这儿还有套别院,我们到了,该去找谁呢?”

载洵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将手搭在自己拱起的膝盖上,道,“咱阿玛原先去检阅北洋水师的时候,有个上了年纪的管带受了伤,李中堂想给他些银子,让他回家颐养天年去,他却不肯,说还想再为水师效力几年,可李中堂也不愿意,说他上了年纪还受了伤,水师不能养闲人…咱阿玛看他忠心,又可怜他妻子早亡,儿子还小,若赶他回原籍,恐怕只有饿死,便收了他们父子二人在身边,又请人给他治了伤。后来他跟着阿玛回京城,路上马车失控,阿玛险些遇了险,还是他冲上马车救了阿玛,说来也是咱们的恩人了!可后来他说受不住京城里的规矩,阿玛便让他到天津府来,帮忙看着府院。”

载潋听罢后更感激这个未曾谋面之人对阿玛的救命之恩,更感念阿玛的心性善良,自阿玛去后她才真正理解了许多阿玛生前的良苦用心,又像这件阿玛曾做过的善事,她也是在阿玛去后才得以知晓。

“六哥是怎么知道的,我为何从来都不知晓?”载潋愈发好奇地发问,载洵却笑道,“咱们那时候都还小呢,我也是近来听五哥和额娘讲的,毕竟我要带着你来天津了,他们总该告诉我了。”

“他叫什么名字?”载潋好奇地又问,载洵回忆了片刻后道,“嗯…我记得五哥叫他…顺叔!”

“顺叔…”载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此时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个人了,想见这个阿玛的救命恩人,想见这个曾在皇上如今日夜牵挂的北洋水师效力过的人。

载洵见载潋若有所思,想起走前额娘叮嘱过的几句话,便想此刻说给载潋听,他望着前头的路途,淡淡开口道,“妹妹,额娘有几句话嘱咐了我,我想…总该告诉你,我们此番是悄无声息来天津的,并没打着王府的名义,天津也不似京城里,外头人多眼杂,全都不认识我们,我们千万别拿了王府里的规矩出来,别叫外头的人知道了才好。”

载潋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载洵不放心,又道,“额娘让我们来天津,是为你能好好养伤,不受外人打扰,可若是闹得外头都知道了,难保不会有什么事儿,我不是要约束你,是额娘的苦心,你我别辜负了才好。”

载潋用力点头,道,“哥哥放心,我会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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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驶进天津府外关口时,载潋瞧见城楼外站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挺拔的老人,那人盯着载潋与载洵许久,直到马车驶近了,那老人的目光不曾离开一瞬,载潋方想叫载洵,却见那老人忽地跪倒拜倒,“奴才岳忱顺恭迎少爷格格!”

载洵本没瞧见那人,却忽然被铿锵有力的声音吓到了,转头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跳下车扶老人站起来,连连道,“您就是顺叔?晚辈载洵失礼了,您快快起来,不必向我晚辈二人行礼。”

老人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看见载洵如今身材高壮,眼眶立时泛红,连连道,“载洵少爷如今这样大了…我走前,少爷还是个孩子呢!”载洵以笑回应,发觉老人转头又看了看载潋,他顿了片刻后,便忙替载潋向老人解释道,“顺叔,我妹妹她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失礼之处您多包涵。”

载潋见到眼前和蔼可亲的老人,不禁淡笑,她挪着身子从马车上下来,浅浅福了身道,“晚辈载潋给顺叔请安,从前长辈对我阿玛的救命之恩,晚辈今日才知…心中感激不尽。”

老人听罢后连连摇头,道,“格格不必再提了,本是王爷对我恩重如山…如今王爷仙逝已快五年了,我每每想起没能见到王爷最后一面,都痛心疾首。”载洵与载潋二人听至此处都心情沉重,最终仍是载洵上前来打破了沉默道,“顺叔,我与妹妹二人都累了,您也快领我们进城吧。”

天津城内多有各国租界,建筑风格各异,与京城中完全不同,入城后不久,顺叔便领着载洵与载潋二人在一栋坐北朝南的小洋楼前停下,外有青砖围墙,又有朱红拱门,载潋抬起头去仔细打量围墙后露出半截的建筑来,见它上下一共两层,建筑本身颇有西洋的风格,可房檐却又铺盖传统的灰瓦,庭院内也尽是传统的亭台楼阁等建筑,院内又有鱼池与假山,也种植各类稀奇花草与盆景,与王府内十分相似。

载潋正欲随着载洵与顺叔走进院去,却忽然听身后鼓声大响,将她吓得不浅,瑛隐忙上前来扶住了载潋,载潋回头才瞧见对面的院门恢弘阔气,门外立一面大鼓,正有一汉人女子身穿一身白衣在外击鼓。

载潋满头雾水地指了指对面,顺叔便叹了声气道,“格格,对面就是天津府衙门,这个姑娘已经来了好几日了,天天在此击鼓鸣冤,说自己有冤要诉,此冤与北洋水师有关。现在国家正值危难,朝廷与日起战,北洋水师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她一介布衣百姓,又是女子,这个时候来府衙外聒闹,哭诉北洋水师之冤,自不被衙门所理会。”

载潋听得紧蹙眉头,此刻又听见远处击鼓的女子正声声高喊,“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

载潋想到此时的战局,正是最让皇上寝食难安之事,若这个女子不是真的有冤要诉,又怎么在现在这样尖锐的时刻独自来衙门前击鼓呢?现在北洋水师的情况最牵动皇上的心,若这个女子真的知道北洋水师内情,却因布衣身份而无从上奏,于皇上和朝廷而言,又将是多么大的遗憾损失呢?

“怎么就能认定她是来聒闹,而不是真的有冤要诉呢?!”载潋说罢便往对面的府衙门外走,却被静心冲上来一把拦住了,静心急促道,“格格!您忘了刚才六爷嘱咐您什么了吗,万万不可在天津府内惹出事端来!”

载潋想起方才载洵的嘱托,也明白一切都是额娘的意思,可她忍不住想要去问个究竟,因为她牵挂着前方的战事,也知道皇上此时最牵挂的,正是此时与日交战的北洋水师。

“可是!”载潋一时语塞,她不知该要说些什么,静心却又立时说道,“格格!您是答应了福晋来安心养伤的,你不能辜负了福晋的用心啊!”

载潋瞬间怔住,她望着对面的汉人女子被府衙内走出的衙役们赶走了,又看着衙役们清散了围观的百姓,她的心忍不住狠狠地疼,她无比希望能为皇上再多分担些什么,也许能为皇上知道一些他无法亲自得知的消息,载潋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她又反问自己,不是说好了要将从前的一切都忘了吗,不是只为了好好养伤而来吗,为什么拜他所赐的伤仍旧没好,仍又忍不住想为他再多分担一些了呢?

载潋站在原地默默垂泪,载洵却上前来抚着她的肩头道,“妹妹,你不要冲动!如今国家正值战局,难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机作乱,这个姑娘若真有冤情,将来一定会再来,待你我考量清楚了,再去向她询问,也为时不晚啊!”

静心听罢后也连连点头,劝载潋道,“格格您要冷静,六爷说得对,就算您真的要帮她,也要换了身衣裳再去,别让旁人瞧出了破绽,若真有别有用心之人,您不要被人利用才是啊!”

载潋缓缓转头,对上载洵的目光,他的目光坚定且沉着,他上前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载潋道,“妹妹,你记得我和你说的,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我们从哪儿来,这儿是天津府,多有各国租借,也多是各国势力,难保没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要借机利用我们。妹妹,三思而后行,才能不做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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