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求清欢》

第 59 章 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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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湉望着载潋寸步难行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鳞次栉比的紫禁城中,他才将自己的目光缓缓收回来,他的心已疼得麻木,连眼泪也流不出。皇后站在载湉身边,抬头见他的夫君神色凄凄,心中早已明白过来。皇后回想当初她劝谏载湉不要对载潋下此狠手,甚至提起已过世的醇贤亲王来为载潋求情,却都不能平息他当时的圣怒。静芬一早便知道,等载湉醒悟过来,一定会对载潋大为心疼,可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已晚了。

于是皇后无言,只是收回目光来暗自摇了摇头,轻声叹气,载湉良久不语,待再也看不到载潋的身影后,他才对身后的后、妃三人道了声,“走吧。”

因今日是皇太后六旬万寿庆典,举宫上下无不将此视为光绪朝第一大盛事,众人皆以最为喜庆洋溢的笑容示人。清宫内自清世祖始,便有将皇帝与皇太后的万寿节与宫中冬至及元旦并列为宫中三大节的习惯,今年又适逢皇太后六旬耳顺之年整,宫中便仿照康熙年孝惠章皇太后与乾隆年间崇庆皇太后万寿节之成例,倾力为其大庆。

皇后今日依制着朝服,戴朝冠。身上穿朝裙、朝袍与朝褂共三件,肩上佩戴披领,披领与袖口处皆用以石青色,绣文金九龙,间以五色云纹饰,胸前挂朝珠三串与彩帨。朝冠之上以青绒为底,顶上三层,顶端承以金凤,上缀朱纬,朱纬上又缀七只金凤,朝冠末端又以青缎为带,缀以珊瑚与宝石。

瑾贵人与珍贵人二人也依照位□□着朝服,每个人都不敢怠慢了半分,唯恐皇太后见了会不快。

畅音阁内已锣鼓声喧天,皇太后尚未驾临畅音阁赏戏,各王府内王公贝勒们与一二品大臣却已都云集至此,载潋缓步挪进畅音阁时,见三层戏台上分别悬挂“畅音阁”、“导和怡泰”与“壶天宣豫”三块牌匾,又见对面观戏台中,额娘已与三位哥哥已落坐于皇太后与皇上赏戏御座旁的第一张席内。

她抬头张望了片刻,见更远处有庆郡王府邸与镇国公、辅国公府邸已入座,更远处的长廊上是大臣们的席位,而太后御座旁的席间除去额娘与哥哥们,恭亲王邸与礼亲王世铎邸也已经列坐席间,载潋见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至观戏台门前,便有身着红色蟒袍,头戴顶戴的大太监前来为她领路道,“三格格,您跟奴才来。”

载潋略点了点头,便跟着太监进了观戏楼,一直走到醇邸的座位前,太监才颔首退下。载潋将玉佩交还给额娘,婉贞福晋便拉着载潋的手让她坐,和蔼问道,“闺女快来坐,在哪儿找着的,没遇着什么麻烦吧?”载潋顺着额娘的手劲落座,却突然疼得钻心,原是坐时就会压到身上的伤口,她忍不住喊出了声,立时又站起身来,对额娘道,“额娘,女儿还是站着吧,太医也嘱咐了,说身上的伤口不能压着了。”

婉贞福晋却面露难色,她拉着载潋的手左顾右盼,她唯恐载潋再被太后责难了,若太后见到载潋今日不肯落座,难保太后不会对她加以斥责,而她尚未开口说些什么,载沣却已站起了身来拍手,示意外头伺候着的小太监进来。

载潋正瞧着载沣,已有小太监躬身进来问载沣话道,“醇王爷,您有何吩咐?”载沣指了指身后的载潋,转头又对小太监吩咐道,“三格格身上有伤,你去寻几块儿软垫子来,要足够厚实的,给格格垫凳子上。”小太监领了命便去了,婉贞福晋才松下一口气来。

小太监动作麻利,在皇上与皇太后升座前便回来了,将三块外用绸缎内填棉花的坐垫铺在载潋的圆凳上,载潋看着小太监将坐垫一块一块平整铺在自己的凳上,见三块坐垫上分别绣“三阳开泰”、“五蝠捧寿”和“六合同春”等吉祥话,心中不禁暗想,今日竟连这样的细小物件儿都要整齐划一地透着吉祥,瞬时心中更苦笑如今外间的局势,她不知前方的战况是否也能如此时紫禁城中的氛围一样祥云瑞气。

载潋此时再落座,便感觉身上的伤口不再那么疼了,她缓缓落座后,便也能在凳上坐得住了,载沣此时便又转头问载潋道,“潋儿,感觉好些了吗?”载潋莞尔一笑,对载沣道,“没事儿了,劳哥哥又挂心我。”

载沣只含笑,并未说些什么,便回过了头去。载涛此时坐在观戏台里,听对面畅音阁里锣鼓声喧天,而皇太后与皇上尚未升座,戏便一直不开场,心中颇有些痒痒难耐,便转了头来和载潋闲笑道,“妹妹猜,今儿的戏码儿,都是哪几出儿啊?”载潋知道载涛最爱听戏,自己懂得连他一半都不如,便只说了过寿时最常点的戏码道,“我倒是不大懂的,胡乱猜,总该有麻姑拜寿这一出儿吧?”

载涛清朗地笑了两声,道,“妹妹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麻姑拜寿自然少不了,不过老佛爷懂戏,肯定还能再点几出儿好戏赏我们瞧呢。”载潋见载涛双眼期待的模样,不禁更笑道,“哥哥这是迫不及待了!别急,今儿老佛爷万寿节,一连赏戏三天呢,一准儿叫你看个够!”

载潋正与载涛闲叙,忽听身旁席间有人低沉唤道,“潋儿?”载潋周身一阵触动,令她一时僵在了原地。这个声音仿佛就是自己的阿玛,载潋已有四年没再听到过阿玛的声音了,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模糊消散,而方才的声音响起,竟一时勾起了她无数的回忆与思念。

载潋呆滞了片刻后,才猛然回过头去找,她知道声音的主人不可能是自己的阿玛,可她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她多么希望一回头还能看到阿玛宽厚的肩膀。

载潋看见站在身后叫自己的,原是恭亲王。她心头仍是一酸,许久未见,恭亲王也比从前更显苍老了。载潋略垂了眉头,她心中暗想,如今阿玛的兄弟中就只剩六叔一人了,而他如今也这样苍老了。载潋听见额娘对自己道,“潋儿,去给你六叔请个安吧,你也许久没见着他了。”载潋只低头略想了片刻,便立时打起精神来,笑盈盈走到恭亲王席间,按着规矩福身行礼道,“潋儿给六叔请安了,恭祝六叔万福金安、福泽康健。”

恭亲王亲自站起了身来,走出席间来,弯腰将载潋扶起来道,“丫头快起来吧,你我自家人,这些吉祥话儿不必和六叔说了。”载潋随着恭亲王站起身来,抬头看见他满鬓花白,眼泪一时便夺眶而出,六叔的眉目实在与阿玛太像了。

恭亲王见载潋哭了,心中极慌,忙让自己的闺女若翙掏了绢子来,给载潋擦眼泪,载潋不敢劳动堂姐,便自己连忙用手擦去了。恭亲王才开口道,“傻丫头,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敢掉眼泪,不怕皇太后瞧见了吗。”载潋明白六叔的用心,便立时破涕为笑,她抬头见六叔眼中也有泪,便连忙笑道,“六叔!说好不哭的,那您也不能哭!”

恭亲王点了点载潋的脑门,才对她道,“丫头,先前你受了不少苦,我见你消瘦成这样…方才竟连坐也坐不下,我都看在眼里呢。六叔心里头明白,皇嗣绝非为你所害,虽然今日提起此事不妥,可我也只能在今日见到你…”载潋抬头望着恭亲王的双眼,回想起往事又忍不住悲痛,便示意六叔不要再说了,恭亲王却仍旧继续道,“潋儿,你阿玛从前嘱托过我,叫我在他去后庇护你们兄妹,可我食言了…不仅不能庇护你,还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载潋再也忍受不住,在她一步一步走近皇上的过程中,她知道六叔在朝上是何其为难啊,被太后利用却又被太后觊觎打压,多年来赋闲在家,如同从前的阿玛一样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如今因逢战事,才获皇上重新启用,回到军机处任军机大臣与领班总理衙门大臣,可载潋望着他花白的鬓发,心想他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恐怕也早已随风尘而去了。

载潋心中酸涩难耐,眼中的泪从眼角漱漱落下,她忙用手去擦干了,转头对恭亲王努力笑道,“侄女儿心里都懂,六叔自有为难之处。六叔如今才重回中枢,自不敢再有行差踏错之处,更何况是我罪孽深重,皇上罚我,我是罪有应得,六叔不必心疼。”

恭亲王听罢后心中酸涩更甚,他用宽厚的手掌攥紧了载潋的肩头道,“潋儿,在六叔面前,你可以放心说真话。”载潋却不愿再因皇嗣之事牵连恭亲王,于是便笑道,“六叔,不必说了,侄女儿决定要承担的事情,就不能出尔反尔。”

“潋儿…”恭亲王渐渐放了手,最后只是又问了句,“那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载潋垂了眼眸去,却淡笑了笑,她并未回答恭亲王的问题,而是道,“六叔,我已答应了额娘,等太后的万寿节一过,我就随着六哥去天津。在那儿养伤,总比在这儿的好。”

恭亲王心里心疼载潋,在靠近是非漩涡的京城里受了太多伤害,他目光深沉地望着比从前更加瘦弱的载潋,纵然不舍也担忧,却还是道,“也罢,离这儿,离他,都远些吧。”

载潋别了恭亲王,才回座位,便已听得殿外传来内监的高唱,“圣母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载潋忙扶了身前的桌面站起身来,随着众人走出席间,站到席前一步,载潋透过身前的玻璃,见太后今日外穿朱红色缎地绣兰花团寿氅衣,内穿红纳纱百蝶金寿纹旗裙,头戴银鎏金点翠花卉纹红绒钿子,周身上下皆露祥和喜气之意,载潋又瞧见皇上与皇后两人左右簇拥着太后缓缓而来,瑾贵人、珍贵人与荣寿公主等跟随在后。

众人皆笑,唯独皇上表情凝重,载潋看见了皇上的神情,心中自知他担忧外间战局,却只是将目光很快敛回了,只言未发。

待太后与皇上入畅音阁观戏楼中,席间所有王公贵族与大臣官宦皆齐齐跪倒,载潋也随着身前的额娘与兄长而跪,面无表情地叩头,内心麻木地背诵早已烂熟于胸的祝寿词,

“天佑圣母,锡之大年,逢岁之阳,琪祥敦祥,猗欤母仪,翼我儿皇,其仁维何,如尧如汤,蠲租发帑,以恤民劳,其文维何,崇儒礼贤,奎章藻耀,云汉在天,其智维何,明烛万里,中外一家,宫府一体,自普天而率土兮,咸浃髓而沦肌,茂矣美矣,荐嘉祉兮,唐矣皇矣,纯嘏尔常,大矣孝熙,儿皇之思,以天下养,永奠此基,累印若绶,飏拜稽首,壤歌衢讴,逮及童叟,章荷天衢,迄于期颐,恭祝圣母万寿无疆,孝思共仰当阳。”

载潋背完祝寿词,才感觉胸口能透过一丝气来,她不知为何,眼里已噙满了泪水,许是想起外间的战局,仿佛听到炮火声隆隆,想起自己的阿玛生前曾巡阅的北洋水师仍在与敌人交战,而此时,眼前的人们却在倾尽所能地庆祝。

载潋觉得讽刺,却不知这样的想法能向谁诉说,她知道别人一定会骂自己大不敬与荒唐,可她还是无法忍住心中的悲愤。载潋情不自禁地望向了远处的皇上,她见他仍旧在喜悦欢笑的人群中愁眉不解,载潋为他感同身受,却只有苦笑,不禁低头暗想,无论周遭有多少人,有多热闹,也只有他们二人总是心意相通,可唯独只有皇上不相信,自己自始至终为他的痛而痛,为他的乐而乐。

太后的笑声从头顶上方传来,载潋忙压低了头,怕太后注意到自己的情绪,而后才听太后笑意盈盈的声音道,“都起来吧,赏戏!”

载潋自始至终低着头,在静心与瑛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退回到席间落座,太后点了麻姑拜寿、御碑亭与龙凤呈祥,太后点了点头后,李莲英便击掌示意对面的戏台上开锣。

霎时间畅音阁便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喜庆氛围中,台上戏子们各擅胜场,唱念做打皆惟妙惟肖,台下的亲贵大臣们举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载潋便坐在人群中,努力地灌醉自己。

载潋喝得意识恍惚,更感觉胃中一阵翻腾,却忽听额娘唤自己道,“潋儿,该给太后拜寿了。”才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跟在额娘与兄长身后,一步一步向太后与皇上走去。

各王府拜寿时侍从们不能跟随,没了静心与瑛隐,载潋便只能自己跪倒在地,她跪倒后仍感觉身上伤口作痛,却只能咬牙忍下,不能表露分毫。

载潋从女官手中接过酒杯,举杯高过头顶,跟着额娘与兄长一齐开口道,“奴才等恭祝圣母皇太后六旬万寿无疆,福寿齐天,恭祝大清国国泰民安,江山永固,福泽万年!”

载潋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发烫,心里的痛几乎要胜过了身体上的痛,她合起双眼来,高高举杯,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载湉坐在高处,低头望着跪在身前的载潋吃力地跪倒,听着她说漂亮的吉祥话,心里早已疼痛麻木得不知滋味,他这一天为给太后祝寿,已经整整一日不知外间战况了,他想到日军已在花园口登陆,大连与旅顺也危在旦夕,日军正日益逼近北京,局面也正愈发不可收拾,载湉心中的焦急与悲愤便无所不往。而另一路日军正向盛京进攻,他每每思及此处都感觉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寐,因为盛京是大清的龙脉所在之地,那里埋葬着□□皇帝与太宗皇帝的英灵,若盛京遭日军铁蹄肆意践踏,他又以何颜面面对天下黎民百姓呢?

载湉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真正听进去,那些漂亮的吉祥话令他厌烦,他感觉心里焦急不安,想去问是否有战报,却不能离开此时所在的位置,外头纵然有战报,军机大臣也绝不敢贸然进入来报,他深深明白,所有人都怕触怒了正在祝寿的皇太后。

载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载潋的身上,他看着载潋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额头上已疼出了一层汗,他看出载潋是喝醉了,连站也站不稳,双眼失神。他心里又为载潋狠狠疼了一瞬,他想知道她身上的伤是否好些了,想知道她是否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感受,想知道她是否还恨自己,可今日合宫同欢,共庆太后六旬万寿,这些与祝寿无关的话,他一句也没有问。

载潋回了席间后,才终于感觉如释重负,这一日下来,所有的流程规矩,所有的祝寿辞章,她终于都不必再牢记了,她终于都做完了。

载潋仍旧愣愣坐在席间发呆,忽听太后又笑意盈盈叫载沣道,“载沣,你过来!”载潋听见太后喊自己的哥哥,才猛然回过神来,不禁忙抬头去看,才见太后身边站着名朝廷官员,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身边还有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太后正牵着那女孩儿的手,载沣也正一步一步向他们走去。

载潋不能看清太后的表情,却听到太后对载沣笑道,“载沣,这是荣禄家的二丫头,她从前进宫请安,你们曾见过的,你还记得她吗?”载潋留意到瑛隐一直惶惶不安地望着载沣,载潋便立时领会了她的心事,载潋拉过了瑛隐的手来,拍着她的手道,“丫头,我在呢,你就放心,我不会让他负了你。”

载潋见载沣抬头看了那女孩儿一眼,便又躬身向太后回话道,“回太后,奴才不记得了…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却爽快笑道,“你何罪之有啊,既然不记得了,那今儿个,可就算是认识了!”太后话毕后仍旧放声而笑,荣寿公主也走出来两步对载沣道,“小五儿,你可是好福气,荣禄大人家这个二丫头,太后可是喜欢得紧,今儿特意叫你们认识,可见皇额娘疼你呢!”

太后松开了女孩儿的手,拍了拍她的背,她便含羞地上前了一步,向载沣福了身道,“奴才苏完瓜尔佳幼兰,给醇王爷请安了,见过王爷。”载沣见状也忙拱手回礼道,“姑娘不必拘礼,在下载沣。”

载潋听后,心中觉得别扭,心想自己的哥哥何需向大臣的女儿自称“在下”,无非是碍于太后的情面。载潋不禁又想起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问题,为何所有人都怕太后,又为何所有人都在她的操纵之下呢,就连皇上,也不能例外。

载潋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她回头看见瑛隐已是愁云满面,不禁暗想,瑛隐与自己的境遇竟会如此相似,只是她不能得到的,她一定会帮助瑛隐得到,纵然瑛隐只是府里的奴才。

载潋回过头来长叹了声气,思绪清空后不禁又想起外间的战局,便更加不愿见太后与亲贵朝臣们在此把酒言欢,她知道瑛隐此时也一定不愿意再看眼前的一切,便侧了身子,去对额娘轻声道,“额娘,女儿在这儿坐得心口发闷,想去外头走走,透透气。”

婉贞福晋见载潋已起了身,忙道,“外头若冷了,就快点儿回来。”载潋含笑点了头,便只带了瑛隐一个人,从观戏台的另一侧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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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隐一路搀扶着载潋一言不发,载潋侧头瞧了瞧她,见她眼眶都已经泛红了,眼泪就正在眼眶里打转儿,便忙拉着她走到了畅音阁外无人处,用手绢给她擦了眼泪,心疼道,“傻丫头,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敢掉眼泪?若叫别人瞧见了,你不要命了吗…”

瑛隐听过载潋的话后,情绪更加崩溃起来,她骤然跪倒在载潋面前,扯着载潋的衣袖哭诉道,“格格!奴才不敢,奴才更不敢连累格格!奴才也知道自己身份,是咱府上奴才,是老王爷和福晋看得起奴才,才叫奴才来伺候格格的,奴才自该一辈子伺候格格,怎还能痴心妄想,贪求王爷的垂怜呢…奴才自己也知道,王爷对奴才,根本就没上过心,最多也只有一点儿可怜的同情罢了。”

载潋忙扶瑛隐起来,替她擦干了眼泪,拉着她又往离畅音阁更远的地方走,等到瑛隐不哭了才道,“丫头,你知道吗,我的五哥,他最和别人不同了,他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说,可他心里却什么都懂…我从小儿就知道,我这个三个哥哥里头,我唯独不能去猜他的心思,因为我猜不到。”

载潋停下了脚步,转头注视着瑛隐的眼睛道,“所以你,也不要去猜他的心思,更别这么悲观地想。他不对你说,不代表他心里头没有。”

瑛隐听罢后,似乎瞬时明白了什么,她抿着嘴唇向载潋用力地点头,载潋才笑道,“更何况我还在呢,你怕什么?他是我哥哥,不是别人,我不会弃你不顾的。”

载潋走至宁寿门外时,忽听见身后传来有人跑来的脚步声,尚未回头去看,便已听到有人唤道,“三格格!”

载潋才站定脚步,转头去看,见身后有人正追过来,一时间没想起来人是谁,待细看了片刻后,才想起来,一路追过来的人原是庆郡王的幼子载扶。

载潋曾被庆郡王长子载振掳走过,她心里一直不能忘记载振对自己的伤害,也对载扶没有好感,此时便连笑也笑不出来。载扶终于追上了载潋,尚未喘平气息,便开口问道,“三格格为何急着要走?”

载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道,“劳扶二爷记挂了,我在里头觉着闷,身上不舒服,便出来走走,透透气。扶二爷找我有什么事儿吗?”载扶站直了身子来,望着载潋的眼睛,几番欲开口,却又犹豫了,载潋见状便转身要走,载扶才又追上了载潋忙道,“三格格留步,我只想问问…格格身上的伤好些了吗?我方才见格格连坐也坐不下。”

载潋停下了脚步,猛然转过身去面对着载扶,轻笑道,“扶二爷这是在关心我?当年若我死在贵府上,就不会有后来的波澜,皇上不会谴责令兄,庆王爷也恐怕早已升迁至亲王了,扶二爷就不恨我吗?”

载扶却蹙了眉,自始至终望着载潋的眼睛道,“原是我兄长错在先,我…我怎能反过来恨格格呢。”载潋听后轻笑,没想到载振的弟弟竟能如此想,便缓缓道,“我身上的伤好多了,太后遣了太医到醇邸上,扶二爷不必挂心。”

载扶略点了点头,忽神情愧疚地问载潋道,“从前我虽与格格不算熟识,却也知道格格性情爽朗活泼,在我们兄弟姐妹间是与众不同的,可如今…我许久不见格格了,却见格格性格消沉,整日里一个人闷闷不乐的,载扶冒犯问格格一句,格格究竟为什么性情大变至此?莫非…是因为我兄长从前的伤害?若因兄长的缘故,载扶今日在这里,给三格格赔罪了。”

载潋忽然感觉感怀,当年载振伤害了自己,无论是载振还是庆郡王,没有人真正向自己赔过罪,转眼过去这么多年,竟是庆王府上年纪最小的载扶来向自己道了歉。

载潋想着载扶的问题,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性情大变呢?因为与皇上的分分合合吗,载潋想是因为如此,却又更不止于如此,在她走近皇上的每一天里,她懂得了太多从前绝不会懂得的道理,她读懂了皇上眼中有关家国天下的夙愿,却也在皇上失落时读懂了他被掣肘控制的无奈。她更在阿玛去后,日复一日地更加体谅阿玛的苦心,更明白他曾经为何要如履薄冰,明白他想要保护他们兄妹的决心…

正因为如此,为了自己阿玛临终前的遗愿,为了在阿玛去后能弥补自己曾经的不懂事,她不顾一切地保护着皇上,为了自己,也为了阿玛,她希望皇上能永远不受伤害,像阿玛所希望的那样,可她所做的一切却始终没能换来皇上的一份理解与信任。

载潋默默回想着这些年里发生过的事,不自觉间眼眶已红润了,她立时去擦眼里的泪,向载扶笑道,“不是因为令兄的缘故,扶二爷不必自责了…我也要谢谢你,庆王府上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些话。”

载扶满眼担忧地看着载潋,直到载潋已要走了,他才忽然开口又道,“我知道我没资格再细问下去,或许泽公…他才能懂得格格一二的心事,只是我忍不住想说,皇嗣一事,人人都说是格格害了皇嗣,可我…并不相信!”

载潋背对着载扶,轻声叹了口气,道,“扶二爷,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可你不要再追问下去了,这样对你我都不好。”

载潋快步离开了,再没有回头去看载扶是否还在原地,待她已出了宁寿门,才见宁寿门外有诸多军机大臣正神情焦急地来回走动,却又不敢踏进宁寿宫的大门。

宁寿门外的军机大臣见载潋出来,有些人认得她,却也有些人并不认得她,便只是颔首向后退了半步。载潋见军机大臣们各个神情焦急,面露难色,便走上前去主动开口问道,“大人们可是有战报要奏?”

几名军机大臣面面相觑,没想到载潋会问起此事,可眼下情况紧急,也已顾不得许多,便有军机大臣答了载潋的话道,“正是,我们才接到战报,大连陷落了!…”

载潋一时间只感觉心口剧痛,她没想到自开战以来,听闻的皆是令人大挫士气的消息,载潋感觉周身上下瞬间冰凉无比,眼前所见也开始天旋地转,她的心跟着军机大臣方才说出的话一起颤抖,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道,“必须要赶快让皇上知道才行!前方战机瞬息万变,须由皇上决断,一刻也耽误不得。”

军机大臣唉声叹气,连连摇头道,“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太后在里头祝寿,我们怎敢进去坏了太后的兴致呢!”

载潋望着眼前的几名军机大臣,感觉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起来,她想了许久该要如何是好,面对这样的噩耗,她不能装作仿佛没听见过一样,可是她也不想再去愚蠢地顶撞太后了。

载潋思索了良久,忽想起一个人来,她便立时对眼前的军机大臣们道,“大人们别急!此时或许还不能让万岁爷马上知道此事,可我会想办法,把消息带给恭亲王,只要恭亲王知道,一定会有对策的。”

军机大臣们面露喜色,虽尚有人不知该如何称呼载潋,却也千恩万谢道,“若能将此讯传予恭亲王,亦能解我们燃眉之急!”

载潋来不及再多说些什么,便飞奔着向回跑去,丝毫不顾身后的伤,瑛隐在载潋身后追着,连忙喊道,“格格您慢点儿,您身上还有伤没好呢!”

载潋却只顾着方才军机大臣所托,根本无暇顾及瑛隐所说,载潋匆忙跑回席间后,连额娘都仍未见,便径直入了恭亲王府的席,见了恭亲王后,便立刻将方才军机大臣所说“大连陷落”一事转达给了六叔。恭亲王神情俱惊,不由分说已悄然离席,从另一侧回廊出畅音阁,照载潋所说的位置去见了在外等候的军机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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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间,各王府亲贵已在宫内休息,大臣们均已出宫,载湉才回养心殿,便见恭亲王与几名军机大臣等候在遵义门外,便忙急问,“有战报否?”

领头的军机大臣面露难色,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如实回报,载湉见军机大臣的模样便怒气难遏,怒吼道,“如实回答朕!若有迟报、漏报、谎报者,立即革职,遣回原籍,永不叙用!”领头的军机大臣闻后更是面如黄土一般,跪倒哭答,“回万岁爷,确有前方军报…大连湾陷落了!”

载湉闻讯后,倒抽一口凉气,立时僵在了原地,他心中剧烈绞痛,片刻后连连倒退了两步,势若昏厥,王商与寇连材忙上前将他扶住了,恭亲王见状也忙上前道,“万岁爷珍重圣躬!李鸿章下令不许北洋水师再出海迎战,命水师各舰开至威海卫躲避,眼下局势复杂,旅顺危在旦夕,还请万岁爷圣断亲裁!”

载湉站稳后声泪俱下,对眼前军机大臣道,“无论如何也要守住旅顺,不能再使日军向内陆进发。”众军机磕头领命,心中却也都惊惧难安,不知这场战争的走向最终究竟会是如何。

众军机退后,恭亲王仍留养心殿,载湉问恭亲王道,“王爷既一早得知了战报,为何迟迟不报?”恭亲王如实回道,“奴才内心惶恐,不敢打扰了皇太后的六旬万寿。”

载湉听到恭亲王如此的答复,心中的悲痛与愤怒已难以按耐,他的泪已流了满面,思及祖宗与江山社稷,再想到如今宫中的万寿庆典,他感觉如有油煎。载湉低垂了目光,望着站在自己下方的恭亲王道,“六叔,朕的难处,又能向谁诉说一二呢…”

恭亲王立时跪倒叩首,声音也已哽咽,他望着眼前年轻的皇帝,思及皇太后,已是任何话都说不出了,只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

殿内只闻叔侄君臣二人的哽咽与长叹声,殿内昏暗,只有一站微微燃着的烛灯,光晕落在载湉脸上,将他脸上的泪痕照得格外清晰,过了许久载湉才重振了精神问恭亲王道,“王爷又是如何在庆典上脱身,提前得知战报的?”

恭亲王便仍旧如实答,“是载潋来告诉了奴才。”载湉心中大惊,当下便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可片刻后却又觉得载潋是能懂得自己想法的人,和宫中其他女子都不一样。载湉回忆起在颐和园中载潋对自己的一番表白,他更感觉心痛,一直以来载潋都坚定不移地选择站在了自己的身边,可自己却用一次一次的伤害来回应了她的真心。

载湉想至此处更感觉悔不当初,他想起今日各王府亲眷们仍住在宫内,心里才重新燃起了些希望,便唤了王商过来道,“你去替朕看看她,看看她的伤都好些了吗?”载湉说出此话时声音极低,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回忆起曾经对载潋做过的一切。

而王商却蹙眉回话道,“回万岁爷,三格格已经走了…是跟着洵六爷走的,太后准了醇贤亲王福晋的请,允了六爷先带三格格走,后两日的戏,便也不赏了。”载湉听后心中大恸,如今连想见载潋一面都已不能,他想起载潋白天时对自己的回避,躲开自己伸出的双手,他想载潋如今是该有多恨自己啊…

可载湉仍旧抱了一丝希望道,“他们回府了?那你便替朕去府上瞧瞧她。”王商跪下回话,连头也不敢抬,道,“回万岁爷!奴才听内务府报备,说三格格是跟着洵六爷去天津养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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