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气从铁路的那边升起,里面的味道呛得人想要咳嗽,天灰扑扑的,停在树枝上的鸟雀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小雪初降。
得了肺结核而又没有人奉养的人们蜷缩在一起躺在被拆毁了一半的神社还有顶部的这边,在地面上的细雪与凌冽空气间的晨雾里憔悴地昏睡着。
街灯隐约能够照亮这一角,那种隐隐约约的刺激性汽油味多少给了人一些悲哀的暖意,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已经在昨夜里死去了。
没有人知道靠在鸟居下面那个瘦得皮包骨的少年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扶着鸟居,站在那褪去了红色的柱子边,整个人就像是要融化进去了一样,没有人关注他,甚至连看他的人都没有。
不,或许有一个。
“小林,小林!快点回来,在那里会被冻死的。”
一个老太婆一边咳嗽一边缩在那里喊他。
她和小林一茶没有血缘关系,家里的男丁都已经死在了大战里,又染上了肺结核病,去了租界的医院,治也治不好——后来没有人庇护就被丈夫的表兄弟从家中的房子里赶了出来,见到同病相怜且孤苦无依的小林一茶,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照顾之情。
“冻死他算了。”
一个眼窝凹陷,嘴唇青紫的女人躺在那里讥笑了一句,她的两颊干瘪蜡黄,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的头发拖在头顶上,手中却紧紧地捏着什么东西不放手。
大战刚刚结束,听说胜利了。但是这与这里的人并没有关系,美好或者充满希望的东西都已经失去,而且就算是胜利了政府似乎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更不要说刚刚才顺着战争扶摇直上的横滨,这边协议还没签署,那边就被各国的租界瓜分得只剩下了小小的一片地方。
但就算是这样也依旧有人来横滨讨运气,想要搭上洋佬的路子——世道真的是越来越乱了。
被称为小林一茶的少年此时所在的,无非是只剩下死人和快死的人的地方。肺结核也好,其他什么病也好,不想活的人都在这里苟延残喘着渡过最后一段日子。每个人都在信神与不信神之间动摇,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望不到头一样。
等死。
小林一茶哆嗦着对自己苍白的手哈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把已经被拆毁了一半的神社呲出来的木料狠狠地往外一抽。
木料落在地上。
“小林!”
他的动作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小林一茶转脸望着他们。
因为冰冷,有些像是霜一样的东西黏在他的头发上,显得有些狼狈,又有些奇异的决绝:“再不生火,就要被冻死了,大家。”
大多数人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出来,大多数低声地念些什么,内容大抵是请神灵恕罪之类的话。
或许也说了类似于假如神灵要责怪的话,就责怪小林好了之类的话——小林一茶对之一言不发,只是爬到了神案下面去掏火柴。
……火柴被老鼠咬断了柄,似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烧着了两根,焦黑的头,剩下的全都洒在了地上。
少年把火柴掏出来使劲地擦了两下,但是没起火——横滨太湿了。
角落里一个小女孩哆嗦地往角落里靠了一点,众人神色各异,只有那个牙尖齿利的病女人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把那个小女孩往后挡了挡。
小林一茶走到小女孩面前,扯着她的衣领子把她往前拉了一下,脸上依旧是阴沉的表情,很快他从小女孩的手里抓出一只半死不活,屁股上似乎被烧秃了毛,还留着一个小小牙印的老鼠。
小女孩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等到巴掌,只是感觉手里一空。
“啪。”
睁开眼睛,小女孩发现那只老鼠已经被小林一茶捏着尾巴倒提在手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他抽老鼠也相当认真,阴沉着脸,好像老鼠欠他钱。
老鼠被打得转起来,吱吱地惨叫着。小林一茶把鼻子凑到它被烧秃了的地方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闻到了一股微弱的焦肉香。
他张开了嘴。
……不吃。
这个感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小林一茶向来遵从自己的想法,他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捏着老鼠的尾巴,提着它慢慢往鸟居那里走。
远远的,有一辆黄包车顺着连尘土都冻得硬邦邦的路往这边来,上面的两个人看上去似乎很有钱。
[小林一茶
异能者
异能力名:瘦青蛙,别输掉
异能力效果:当感到犹豫时,会意识到哪一个是有利于己的选择
状态:肺结核·中期]
……
“我们也不愿意再经过这个地方……主要是比较晦气,总是死人。”
拉着车的车夫正忙着和路上的两个贵客讲话,不过说不准只有一个人是贵客,他心里想。此时在黄包车的车座上面坐着,或者更应该说是挤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衣冠楚楚,另外一个勉强给自己套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旧大衣,连领带都歪歪扭扭。
很明显被车夫认为“可能不是贵客”的是那个颇有点不修边幅的青年。
而听见车夫的话时,他忽然露出了一个黑暗的笑容:“我杀的人说不准比在这里死去的还多哦。”
车夫肉眼可见地浑身一僵。
“……你不要吓唬他,森君。”
和他挤在一起的青年医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要是医生救不活的人就算是医生杀人的话,那么地狱里现在应该塞满‘罪无可赦’的医生了。”
“好医生下地狱,坏医生走四方~藤野君一定没有听说过这句话。”
“森君是说,好医生即使努力想要救活某些患者也无可避免治疗的失败,但是坏医生只要谁也不救就可以逃脱罪孽的束缚喽。”
“正是此意。”
森鸥外半个身子伸出车厢,探头看了看:“废弃的神社那里好像站着一个小孩子,我看看是不是传说中的座敷童子……啊,手里提着一只死老鼠,假如是鼠疫就糟了,真倒霉,我大概遇见了鬼童,快走吧。”
藤野医生:“……”
您的心真黑,要是座敷童子真的遇见你可真是他的倒霉。
他伸手把森鸥外往车厢里扯了一下:“别掉下去摔断骨头,说不准真的会死的。”
“给自己治疗骨折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要危险发言,拜托了。”
黄包车就这样经过小林一茶,卷起了一阵冰凉的风,扑在他的脸上,堵住他要说的话。
“真倒霉,车夫,回去看看吧——我简直服了你了,森君!”
当黄包车跑到了路口的时候,被“鼠疫”这个词牢牢抓住了心跳与呼吸的藤野严九郎终于忍无可忍地用帕子捂住脸伸出头往回看。
车夫开始转弯往回去。
“假如不是鼠疫的话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紧锁着眉,他如是说:“我可是考虑到你要去物资供应所才专门让车夫绕了这一段路的,但是恕我直言,这里简直让我洁癖发作——神社对面就是臭水河,就算是神也会逃走的!”
“大概吧。”
森鸥外趁着藤野严九郎侧身看外面的时候挪了一下身子,更加舒服地占据了一块地方懒散地躺在那里,他的目光顺着正在往污水河里倒的垃圾往上看,看见了垃圾车,以及一个脸色麻木的瘦弱男人。
他患有肺结核。只是看了一眼,森鸥外就大概判断出来了,因为症状实在是过于明显。
假如好好修养的话……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当看见这个男人在垃圾车里捡出了什么东西放在嘴里费劲地吃起来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睛。
或许过两天,推着这辆垃圾车的主人大概就要永远躺进地下去了。
然后就会有人接手这辆垃圾车,不停地把垃圾往这条已经沦为臭水沟的神奈川支流里倾倒。
“先生,你有火柴吗?”
什么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一个有着松树一样青色短发的少年,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耸动着肩膀。
他在忍耐咳嗽的欲望。
微微有点发红的苍白脸颊,是不是因为肺痨引起的发烧呢?
或许是。
虽然森鸥外没有回答,小林一茶却毫不气馁。
在犹豫问哪一位先生借火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地选择了藤野严九郎。对森鸥外也这样问一遍只是为了防止被怀疑而已。
“我不抽烟。”
森鸥外仔细地端详着他,目光甚至在他手中的老鼠上停留了一下——虽然还活着,但是完全没有老鼠的尊严,屁股也被烧秃了一半。
“为什么要用火柴呢?”
藤野严九郎则已经拿出了打火机,他有一点‘微弱’的烟瘾,是自从大学时代就已经染上了的坏习惯,所以带着打火机也是正常的。
他由于担心这里爆发鼠疫而回来探查,然而意料之外却被一个少年借了火。这是一件令他不快的事情,但是古人有言“来都来了”,不是鼠疫多少是一件好事。
“不要乱碰老鼠!”
尽管他的心已经放了下来,但是依旧怒目金刚似的对小林一茶凶了一下。
小林一茶默不作声地把老鼠塞进口袋里,接过打火机。藤野严九郎跟着他往神社里走,森鸥外勉为其难地也跟着下来:“藤野君,这样贸然行事说不定会被伤害的哦。”
“森君什么意思?”
“比如将你骗进去之后就会将你乱棍打死剥掉衣服和钱财。”
“……”你做个人吧。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神社里已经生起火来了。
小林一茶又从摇摇欲坠的神社墙上掰下来一块木头。他那双手细瘦得可怖。
有人似乎说了什么神社烧光了明年冬天怎么办之类的话,但是谁都知道这里的人大多数根本活不到下一个冬天。
今日是个阴沉的雪天,没有太阳,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清晨会到来。
……
报童们已经像是老鼠一样活动起来了,他们穿过高耸着的欧式铁栏,谨小慎微地踮着脚尖踩着褐红色的镂空地砖把报纸送进那些住着洋大人们的巴洛克风格建筑。
这里的道路修得很好,路标立在十字路口中间,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兰赛拉大道蒙克罗街”,边上倒着一个被拆下来废弃不用的木板,上头是“神奈川区南鹤目町-3”。
一个两颊都被冻红的孩童抱着一摞报纸摇摇晃晃地从路标下面经过,稚气的眉眼间有些惶然。
在他的对面是一座洋公馆,淡粉色外墙,白色线条,外飘窗台,彩琉璃窗,栏杆上通雕着古希腊举瓶女神,微笑柔美可亲。
他就这样站在路对面失神地睁着眼睛看着那女神雕像极具母性的侧脸,愣了一小会儿才一路小跑到门口,用被冻红了的小手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在门房的窗。
“报纸。”
没有人回答。
报童左顾右盼了一下,看见牛奶车停在一边,暖呼呼的牛奶浸在洋锅里,周围没有人,门房应该正在和送牛奶的人说话。
他的眼睛盯在牛奶上,再也不能动了。
那只颤抖着的小手缓缓地伸出来,撞到了车窗上的玻璃。
不知道什么时候,瘪瘪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咕噜叫了两声,就像是怕叫人发现一般。
那个孩子就那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牛奶车看,良久,再次伸手,在牛奶的车窗上哆嗦着糊下来一层薄薄的雪。
就那样看着半开着的车窗后面的牛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无意识地把手举到了嘴边,狗似的伸出了舌头舔上面的白花花的雪。
咸的。
是眼泪淌下来了,鼻涕也淌下来了,黏糊在已经皲红了的脸上。
“干什么!”
送牛奶的人此时已经出来了,狠狠地将他一推,又掰开他的手看他是不是偷了牛奶,连报纸也乱翻了一气,瞧见他只是不声不响地缩着站在那里,护着怀里的报纸,心中生了点邪念,笑嘻嘻地伸手从他有些肥的裤腰往里摸,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屁股。
“干霖娘,你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门房把抽了一半的烟呸在地上,大步走出来把送牛奶的人扇得晕头转向,一脑袋撞了车窗——那人连忙捂着头看了一眼车里牛奶没翻,这才赔着笑对门房道了一声我往后都改,蹬着车走远了,才暗搓搓骂了一声“就你娘的多管闲事”。
这边门房把报童扯起来,看到他手上的报纸已经湿了,顿时着了急,巴掌扬起来,到底没扇下去。
正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留着小胡子大油头的男人从洋馆里公鸡似的仰着头出来,瞧着这边乱糟糟的模样,不禁皱了眉,装腔作势地摸了一下脖子上那个紧扣到令人呼吸不畅的领结:“把他撵out去,报纸重订one份。”
“……是,管家。”
“是sir。”
那管家颇为骄傲地扬起嘴唇。
门房僵了一下,连忙点头:“sir。”
洋馆二楼的小阳台上,女仆端着装着镶银的瓷质餐盘刀叉无声无息地放在小几上。
门房拎起了报童的领子。
女仆给夫人脱下了镂空的真丝手套,放在木盘中放在一边等待香薰。
门房把报童推到了街上。
“用本邦人去管本邦人,还是很好用的。”
那夫人的目光越过极尽花哨的琉璃窗看着外面的这一出闹剧,笑着对自己的女仆如是说:“我亲爱的小南希,你可知道为什么?”
“狗为了不被主人抛弃会竭尽所能地表现出自己的尖牙利齿。对主人越是卑躬屈膝,对自己的同类就会越凶狠……”
她轻轻掩住嘴唇笑了。
报童被推倒在马路中央,怀中的报纸也四散跌落,几乎全数被沾湿,黏在柏油路上。
他蜷缩在那里,整个人轻轻抽搐了一下,很快爬起来慌张地想要把那些报纸拾起来。
报纸脏了,就卖不出去了……
要是卖不出去,会被打的,还要赔给人家钱……家里的贷款利滚利,怎么也还不完,那天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等姐姐来了初潮就把姐姐卖给放贷的人当妾……
一张报纸飘到了路那边,黏在堵住了下水道的雪堆上,有汽笛的声音遥遥地穿过雾气传过来。
车,车开过去,报纸会被碾坏的!
咬着牙,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报纸,直到车灯已经穿过了雾照过来,他才抱着报纸往前跑——
“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
指甲修剪得圆润美丽的手提起西式白菱茶壶,红茶从像是血一样从雪白的茶壶肚子里顺着壶嘴往外淌,在精致小巧的杯子中心打出一个急促的漩涡,像是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般注视着天花板。
很快,红茶开始沉淀成一种干窒的褐红。夫人带着花边洋帽,她今天穿的浅绿色绸裙上刺绣繁复。当红茶已经到了恰到好处的时候,她才将茶杯举到了唇边优雅地抿了一小口。
唇上胭脂透骨艳红。
好亮啊。
家里,点灯了吗?
姐姐……
积雪还没有扫干净的马路中间,那个孩子扑倒在那里。
他最后抽搐了一下,伸手去抓下水道旁肮脏的雪堆上的那张报纸,手指在横跨整个版面的“横滨市长会见美国驻日大使”的巨幅照片上面抓挠了两下,僵硬不动了。
汽车停了下来,自称为sir,打扮得不伦不类的管家嫌弃地脱下手套去试他的呼吸,很快他重新戴上手套,在他的脸边丢了一枚银元,跳上了车,顺便宣布:
“没事,没死。”
他心中紧张,因为他没有试到气息。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破财消灾,真是晦气。
门房点头哈腰,看汽车已经走远了,连忙去试他的鼻息,手一抖,却也说:“没死,没事。”
可别赖在他身上……
他拔脚就想走,但是忽然贪图起那枚银元来,悄无声息地把那枚银元攥在手心里,这才若无其事地往自己的小屋里一钻,银元也藏进枕头夹层里。
他刚放好,忽然看见有个人像是个鬼似的摇摇晃晃从路那边走过来,直直地瞧着他。
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瘦瘦高高的男人,面部线条显得有些阴柔,在这么冷的冬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夏季和服。门房怀疑他是烟鬼,因为只有烟鬼才会把自己的冬衣在夏季当出去,冬天没钱赎回来,不得不穿着夏衣。
“你在这里晃荡什么?快滚!”
他有点心虚。
“那孩子,似乎病坏了,医馆……医院,在哪里?”
那男人轻轻问。
“医院?”
门房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那个笑容很难形容,骄傲,鄙夷,悲伤,无力,复杂矛盾的无数含义乱糟糟的混在一起,才成了这个看着就可笑的笑:“你要带他去医院?你有几个钱?正经的医院只有租界里有,单单看诊就要一个大洋,更别说治了。”
“……”
那男人愣了愣,他没想到钱的事,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用钱买东西了,这些事情都是阿犬负责做的。
阿犬不在。
他还有些迷糊,脑袋也不清不楚,只知道要付出这一世才能让日月丸活过来,遂浑浑噩噩地沿着街边走,瞧见有个孩子倒在这里,明明是死了,人都说还活着,于是心想大概是自己弄错了,的确是活着的,还有救,遂想救一下他;此时遭到门房一问,倒是脑袋清醒了一点,知道自己八成没钱。
“那你们病了,怎么办?”
“找诊所呗。”
门房有点茫然,他心道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人八成是傻子:“收钱也很贵,他娘的,专门吓唬病人骗钱,天下行医的都一个样,病人要是治好了,医生要没饭吃的。”
“能赊账吗?”
“没钱你装什么大蒜瓣。”
听了这话,门房如是嘟哝了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敢看这人的眼睛,只觉得黑得邪门,遂歪过了头去:“整个横滨就没有允许赊账的诊所,不过听说在歌厅赌场那边有好些黑医,可以去碰碰运气。”
说完后他还补了一句:“你也不怕冻死,是不是抽大烟抽坏脑子了?我说你身上要是有债务不如就算了,我听说在黑医那边赊账和放贷没什么区别,还不起的话寻常放贷的也就打你一顿,那些人听说会断手断脚挖心肝。”
门房不算坏,也不算好;他现在说这些话时,心是好的。
然而这一点好心终究是没用处,眼睁睁瞧见那人过去把那死孩子背了起来,便真要去找黑医了。
“管他去死。”
门房心道。
他这样想时心里一颤,因为那个孩子的确是死了。
这条小小的人命并非全是他的过错,但是依旧压在这人身上,叫人喘不过来气。他站在那里瞧着那人把地上的报纸也拾起来抱在怀里,往街那边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心中越来越沉重,见那人回了头。
他并没有笑,也没有做女儿态,只是回头怅然若失的模样,便叫人心里无端地一跳,生出难受的心情来。
眼见得他回来了。
“你往后别抽大烟了。”
门房无端地闷闷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吓了一跳,万一那人答应了,自己又要怎么说?
幸而这话没有回答,大抵是那男人没有听到。倒是又轻言细语问道:“花街……就是歌厅,赌场在南町么?”
“一直往那头走,瞧见臭水河就顺着河边往下游去,就看的见了……是南町,不过现在改名叫蓓梨夫人街了。”
“多谢。”
声音依旧很轻。
……
“森君,下次我再也不会捎你一程了!”
藤野严九郎捂着鼻子。
森鸥外提着有些老旧的柳条箱从黄包车上爬下来,不以为意地笑着:“下一次的事情下一次再说。”
来时空空的柳条箱里现在已经塞满了从物资供应所里买的酒精与药物,鼓得像是要爆炸出来——因为他刚才从藤野严九郎那里巧言令色多要了一些药物和酒精,药物塞进了包里,酒精实在放不下了,正抱在手上。
“我是认真的,森君。”
藤野严九郎有气无力地叹息起来:“我去给你走关系补一张医师执照,你来租界的医院上班。我知道你的医术是极好的,上学时我就从来都比不过你——而且工资优厚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黄包车随便坐,好酒也随便喝,不用对医用酒精下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多要酒精是为什么。”
“我现在过得已经足够舒服了,专门做下流舞女们的生意——相当美丽的女人们,各个年龄段都有,要试一下吗?你会迷上这种感觉的。”
这简直不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无论多少次,藤野严九郎都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森鸥外会因为穿着白大褂公然召妓而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被学校开除:这个人值得校方德育处全体勃然大怒。
“堕落可耻。”
他将手帕整齐地折叠起来塞进西服口袋里,让黄包车的车夫拉着他去租界的医院。
被他暗讽为“堕落”的森鸥外若无其事地提着柳条箱顺着公路边的土坡爬下去,顺着污水河往还算是安静的蓓梨夫人街走——晚上的热闹已经结束了,午市的热闹还没开始,现在正是中间的时候。
蓓梨夫人街是一个夹在租界与贫民窟之间不上不下的一片区域,微微凹陷在铁路与公路之间。
说是街,其实里面由众多乱七八糟的小巷构成,最“繁华”的中轴线上全是歌舞厅,歌舞厅下面就是赌场,赌钱,赌女人,赌命,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里和租界的歌舞厅或赌场不一样,有种暴发户的粗糙,里面鱼龙混杂。经常爆发械斗,不过水平大概也就□□或者祖宗传下来的破烂长刀之类的,几乎没有枪的事儿。
森鸥外的家(当然,前面有一个充当急诊室的小间,也就是他的“诊所”)就在蓓梨夫人街东南边两个小巷交界处,前面有一个电线杆,常年贴满香烟广告。剩下的三家有两家是暗娼门子,明明应该是互相抢生意,事实上据他观察两家的女人关系十分好,甚至没有客人的夜晚,两家的小女儿会凑在一起弹琵琶,最近正在商量要不要买一架洋人的电子琴。
似乎比起喜欢会来送钱的客人,她们更喜欢彼此,这总让森鸥外有种女人喜欢女人不是稀罕事的错觉。
不过她们偶尔也会请森鸥外去她们家里“坐坐”,那种少儿不宜的坐,被拒绝后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地笑,又拿出琵琶来请他弹,在污水河边的路灯下翩翩起舞——当然,要是来了客人或病人,这种娱乐就结束了。
剩下的那一家总是变个不停,不过有一点是不会变——住在里面的全是烂赌鬼。赌鬼总是今天赢明天输,赌劲上来之后别说房子,往往连老婆都压上去,有时候一夜换三四个主人也是正常的。
总之这里面的人都没有正经生活的样子,但是偏偏都活着,实在是浪费生命的好地方。
“森医生,这两天有很好的酒哦。”
一个老人掀开居酒屋的帘子,对提着柳条箱经过的青年如是喊了一声。
“现在我也知道了!”
他的邻居伸出头来:“先让我尝一口!不会不给钱的。”
“你根本就没钱才对吧,死样,你女人都跟着别人走了。”
卖酒老头出口伤人。
邻居不甘示弱:“你老婆也是。”
“好酒价高,然而,我最近可没钱。”
穿着旧大衣,提着柳条箱的青年脸上应景地露出一个笑容:“再过几天就要沦落到吃救济粮了。”
“森医生不擅长‘杀’人嘛!”
众人哄笑起来。
“当医生的总是希望病人的病情变好喽,真叫没办法,把人‘杀’光了就太寂寞了,我喜欢看诸君与病魔斗争的样子。”
留下了这样一句垃圾话,森鸥外掏出钥匙把诊所的门打开,矮身钻进内室,将柳条箱里的药倒出来,整齐地安置进书房的柜子里。
他把那三瓶新的,没拆封的酒精放进去,又拿出来一瓶;但是到底还是放进去。
算了。
然后他换上白大褂,将床头的听诊器提在手上,夹着一本书到前面的诊窗边坐下。
但森鸥外并没有看书,而是支着胳膊垮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那些无关痛痒的医疗器具。镊子,缝合针,组织剪,止血钳,创口钩……手术剥离刀。
瘦而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从刀背上划下去,他的指肚被硌出一条略显苍白的痕子,很快消失——似乎这个游戏很有趣,他面无表情地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目光却盯着窗台上那瓶已经几乎见底的医用酒精看。
很快他站起来,把那个瓶子拿过来,提起旁边的茶壶往里灌水。
当灌了大半的茶水进去之中,他盖上了塞子,使劲晃了晃,然后打开喝了一口,似乎是尝一尝味道——喝了这一口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度糟糕的表情,但是却又喝了一口。
平心而论,森鸥外是一个还算俊秀的青年,有一双紫水晶一样凝固而冰冷的眼睛,半长不断的头发胡乱地笼在脑后,散落了很多在耳边,他也不管。
但是……
这样的人真的是医生?
大概吧。
年轻的,不是很靠谱的,无执照经营诊所的医生。
“欸?有人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副死人脸很快变成了正常人应该有的那种多少带着一点笑容的神情。
这样说的时候,他把那瓶注水酒(现在说酒精似乎有点奇怪了)往抽屉里一塞,随手拿了镊子在指尖转了转。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变得继续死气沉沉:“……看着就像是个穷鬼。”
果然那人开口就是“这里可以赊账吗?”
“不可以,滚。穷人就不要生病,求你们了。”
森鸥外转身随手把镊子往医疗筒里一丢,然而准头不好,不幸扔到了桌面上,只能十分丢人地乖乖把它拾起来放进筒里:“向我借贷的话我或许会考虑一下,不过利钱是一还三,还不起就去卖血,卖心肝脾肺肾,怎么样?”
这样的利简直高的离谱,基本没人会接受,森欧外这样说只是表明态度——有时候病会拖垮一个家庭,而且还治不好,他远远地看见这个人背着的孩子的腿僵着,觉得估计没有什么戏,便随口这样说。
“先救人,我会凑钱。”
“……哼。”
这样的傻子现在真多,大半是那种对长子极其重视的父母,根本医不好,但还是往无底洞里不停地送钱,这个大概也是。
祭出心肝脾肺肾恐吓都没有用,森鸥外也没有办法,他有点烦地往椅子上一靠,端详了一下这人的脸,懒洋洋道:“我这地方还不太好找,你是一路问那些女人们找过来的吧?我瞧着你长着一张好脸,既然能哄那些女人,也能哄男人。去勾一个痴心的小舞娘要钱,或者夜里到租界的街头站着,上那些洋人的车,两天就能凑够,那个时候你再来。”
估计那时候这人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就死心了。
看着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不用担心被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医师先救救他,我……我会去凑钱。”
“……”
森鸥外叹了口气:“你把他放那边小床上。是什么毛病?发烧?咳血?”
他拆了一个口罩卡在脸上,贼心不死地劝他道:“别治了,买点好的吃,那边有一家卖鸡蛋的,280日元一个,挺便宜的,养……”人。
站在那里,他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只盯着床上那孩子已经被碾得近乎于扁平的胸腔。
“喂。”
良久,他把口罩一摘,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你他妈的来逗我玩?”
披散着长发的男人坐在小凳子上,垂着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回答。
“喂喂喂!”
森鸥外拎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他已经死了!”
没有回应。
敲敲脑袋。
实锤傻子。
“就说今天晦气,座敷童子没遇到就算了,净遇到神经病——长得好看脑子不好,我现在可相信天主是公平的了。”
松开手,森鸥外把这人放在椅子上坐好,把抽屉里的注水酒拿出来往嘴里灌了一气,剩下一点连着瓶子丢在他身上,顺着膝盖咕噜噜滚下去,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听着,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这句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
他听见这个榆木桩子——好吧,这个好看的榆木桩子开口说话了。
“他还活着的。”
“……难道是抽大烟抽傻了?看来吸烟有害于健康,大烟也好,香烟也好。”
“大家,都说他还活着的。”
“哈?”
“那个人,还有门房。”
“……这才两个人,只有大于三才能叫大家。”
“还有我。”
“你不算人,傻子只能算傻子。”
恶毒的人身攻击后,森鸥外就要撵他滚:“我劝你不要再生孩子了,养不起就不要生,生下来也是傻子的话就要再被撞死,就和他一样。”
他伸手一指那个孩子:“不过你也挺厉害的,这样把他背过来,没把他拉成两半——他的脊椎和下面几根肋骨都断了,应该是断骨直接刺穿了心脏,根本没救。”所以不要愧疚。
这个人终于抬头了。
“他不是我孩子。”
他似乎有点茫然。
嘴里淬毒的森鸥外一时语塞。
“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死了好些年。”
“……你病得不清。”
他费劲地从手术床下面扯出担架,扯了一块白布盖在这个孩子的脸上,让这个人和他一起抬着,然后锁上诊所,往大概三公里外的警察局那里去报案。
毕竟虽然刚才有说“你再这样我报警了”,并不能代表“你不再这样我就不报警”……
……
“也就是说这个人查无此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所以就交给我处理——难道不应该遣返回乡之类的吗?”
“现在牢里已经关满了,前面还有很多了不得的人排队坐牢。”
警察耸了一下肩:“现在来横滨试运气的人那么多,根本抓不完。没有身份就相当于廉价劳动力,这有利于横滨的发展,等政府说要管再说吧,至于这个孩子,我们会通知他的亲人来领尸体的,如果说没人领,15天后就扔进海里。”
森鸥外觉得自己报案是一件绝对意义上的错事,根本不符合最优解。
“黑帮都是疯子,把坐牢当勋章。要是我的话,我死也不在自己身上纹身。”
他发了一句牢骚。
“或许你能当老大,然后谁也不需要纹身。”
正在抽烟的警察随口开了一句玩笑:“我穿狗皮,所以能说他们的坏话。你呢?不怕半夜被人打掉牙?”
“我是医生。”
“真是个中立的职业。”
警察肃然起敬:“杀了多少人?”
“一个人也不杀。”
“那你一定是很差劲的医生,真正厉害的医生医着医着,病人就死了。”
两个人笑起来,森鸥外余光瞥了一眼那个还坐在那边盯着那个可怜孩子遗体看的人。
“贵姓?”
“森。您呢?”
趁这个机会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警官龙飞凤舞的字,好像是要看他的姓似的,事实上是看那个人的名字。
“江户川。”
那警官说,轻轻吐出一口烟气:“横滨最近死人真的太多了。”
“往后会更多,说不准。”
森鸥外勉强分辨出来是上面似乎是“…秋…”
久见秋?江户川君的字可真够潦草的。
他听见有人进来了,那是一个小孩子的木屐声,很轻。
一个小女孩。
“我来领我哥哥的尸体。”
她面无表情地说,似乎感受不到悲伤一般,也或许是麻木:“我听说他被车撞死了,有钱吗?”
“没钱,还有,你父母呢?”
江户川警部皱了眉。
“喝醉了。”在一起抽大烟。
后半句,小女孩没有说出来。
事实上她想说出来,然后那样就能让警察把她的父母抓走,但是这不可能,现在牢里没有位置了。
江户川警部没有说话,只是翻看记录:“西草寺町-4的尾崎家……你应该还有个姐姐吧?十二岁的姐姐。”
小女孩的表情变了变,嘴角抽搐了一下,很快,她说:“她出嫁了,今天。”
“……十二岁出嫁可是违反法律的。”江户川警部脸上的肌肉也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这……”
“反正你们也不会抓捕那两个人渣。”
小女孩这样说,低下头:“我们还不起钱,哥哥也白死了。”
尽管十分的荒谬,但是让一具尸体停在警署前堂是不行的。江户川警部还是草草办了手续,让这个叫做尾崎红叶的六岁小女孩把自己死去的哥哥带回家去。
他心情似乎很不好,坚决地要把森鸥外和他带来的拖油瓶一起撵滚蛋:“我可不管牢饭,待多久都没用。”
外面又下起雪了,森鸥外把这个名字只能看出来是“秋”的人从黑暗的角落里拖出来用一卷绷带绑在警察局前散发着橙黄色光芒,看上去很暖和的汽油灯下面。
“你可别冻死了。”
他祝愿了一句,转头就走。
……
他回来的时候,薄薄的雪已经落了那个人一身。
“我可能欠你钱。”
把手从旧大衣里伸出来哆哆嗦嗦地把绷带解开,森鸥外废物利用把绷带绑在这人长发的尾巴上,打了一个艳俗的蝴蝶结:“听好了,明天出去卖,钱给我。”
“嗯。”
“一天要赚够能买个一百个鸡蛋的钱。”
“嗯。”
“你说你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活着?”
被“嗯”烦了,森鸥外把他推到臭水河边,语气缱绻温柔:“我帮你死,好不好?”
“嗯。”
“……你说句别的给我听。”
“久见秋生。”
“嗯?”
“我的名字。”
“太长了,我读出来会浪费我宝贵的生命。以后就叫秋。”
“嗯。”
“再说句别的,别说‘嗯’。”
“为什么?”
良久的安静。
“因为我是医生,你有病。”
森鸥外笑了起来,像是狐狸一样狡黠:“假的,骗你的——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有趣的病了。”
“有人告诉我,我只要活这一辈子,就能换回我孩子的命。一点也不有趣,没有什么可好奇,你杀了我,我去活下辈子去。”
久见秋生安静地说。
“你上当了,他撒谎骗你的。”
森鸥外把他拉到一边,远离臭水河:“你欠我一卷绷带,一天时间。我一卷绷带能救很多人,一天时间能赚很多钱,还完了我就把你的内脏挖走卖掉,让你死的有价值,有意义,在别人的身上继续发光发热,这才是最优解。”
“嗯。”
久见秋生没有揭穿这个已经贫困到了要喝医用酒精兑水的穷医生的谎言。
随便活活就好了。
他冷静地想。
就在飞扬的细雪里,随着离街区越来越远,街边的汽油灯越来越少,越来越暗,他跟着森鸥外一点一点走进蓓梨夫人街的黑暗里。
绑在他头发上的绷带随着风雪烈烈飞舞着,偶尔会轻轻碰一下他的侧脸。
这就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以及与森鸥外糟糕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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