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也有一柄刀就好了。
无名从来都算不对久见秋生教给他的数字问题,和歌也好,将棋也好,他不擅长一切文雅的事情。
但是他或许是这个时代当中,最知道如何发起攻击才能够造成最大的伤害的那一个。
他是天生的猎食者,假如想杀人的话,一对一的情况下,大部分人,包括武士在内,都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但是现在他要面对的却并不是一对一的情况,而是一对四,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对四个佩刀武士。
这太难了,想要赢太难了。
要怎么办呢?
无名紧紧地抿住嘴唇……要是我也有那些武士挂在腰间的那种刀就好了。
那种,挥斩下去,就会无情的把一切都切断的东西。
那种,握在手里就可以保护一切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的武器——他但凡一想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似乎都在沸腾着,叫嚣着。
可以夺刀吗?
他脑袋里不停地艰难运转着,思考着他从前几乎从来都不会思考的所谓战略,那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天,地,以及此时此刻就在天地间前行的那辆车架。
假如从老武士那里当做突破口的话……无名想:我应该在前面的桥下埋伏,然后在经过的时候迅速窜出去丢出镰刀斩断他的马腿;然后这个人便会因为保持不住平衡而摔倒在地,那个时候我便夺走他的刀。
夺刀之后呢?
应该用匕首刺伤其他几个武士的马,然后在惊马所制造出来的那一段不受控制的时间里劫持他们所要保护的姬君。
那个时候人质在手,便能换走阿秋了。
以无名向来崇尚用武力解决一切的脑袋里,他能想出这样粗陋的解决计划已经相当了不得了;在他的心中,现在还是恨自己的弱小更多一点。
当然,他也根本没有思考过在劫持了对方的姬君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做,因为在他的心里,他只要做到这样一点就可以了。
剩下?剩下的阿秋会解决的。
想到这里,无名已经蓄势待发。
他没有声息地没进河里,往桥下游去,屏住呼吸,等着当车架经过的时候,他从桥下的水中跃出,挥刀斩断马腿的那一瞬间。
……
本来应该这样的,但是无名现在正愤愤地与一个人面面相觑。
他简直是咬牙切齿了;但是那位姬君的车架还没有走远,想要痛骂的无名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你这家伙是什么人?”
他们两个人都把头伸在水面上,无名急促地喘着气,而身体依旧浸没在河水中,摆出防备与进攻并存的姿态警惕着。
比起他的气愤,另外一个人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一样,只是平静地浮在水里阻拦着他的道路,头发披散在水中——本来他的头发是系在一起的,但是就在刚才无名和他在水中搏斗时,他的发绳被无名嘴里咬着的匕首划断了。
无名的身上也挂了彩,他的胳膊上有一道刀刃拖过去的痕迹,里面现在还是殷殷地往外冒血。
还要从刚才无名正在水底的时候说起。
那时他正飞速地游向桥底,但是在一口气游出好些距离之后浮起头来换气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入水声。
有人跳下了水里,并且向他游来。
当无名意识到那个人向他伸手似乎想要扼住他的脖子的时候,他立刻反击了——在水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奋力搏斗着,随着他们的动作,水花四溅,游鱼遭殃。
“河里似乎有大鱼。”
无论是无名还是这个不速之客都是在水下互相搏斗,由于攻击的动作并不能提供浮力,他们一边打一边下沉,而出于某些原因都心不在焉的四个武士看了一眼被搅浑了的水下的巨大阴影,都没有发现这是两个正在进行生死之搏的人。
来人先放弃了,他松开无名想要往上升,但是无名却咬着匕首狠狠地捅向他的脖颈,不过由于水流的波动而歪了,割断了男人的发绳。
此时此刻,来人也用脇差刮伤了无名的手臂——本来这一刀或许是奔着腰斩去的。
最后两个人出于必须呼吸的缘故而进入暂时的休战状态。
……
“真是一个非常凶狠的孩子。”
这个莫名其妙打乱了无名的计划的男人冷淡地说:“刚才那一击是想要割断我的喉咙的吧?”
无名冷笑了一声。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选好的用来埋伏的地方竟然来了别的人。
这是什么运气。
这位姬君难道还值得别人刺杀吗?
“关你屁事。”
他压低了声音:“放我离开,否则我就杀了你。”
“……”
但是面前的人却诡异的停顿了一下。
富冈小平太看着无名的头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个月色宛如山泉之水的夜晚。
那本来是一个糟糕的,凄凉的夜晚;远离家乡,在与山贼搏斗之后跌落山崖被挂在松树上以至于认为自己大概即将魂断于此的少年遇见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美丽也很温柔的女人,裹着白色的浴衣,在自己和她说话的时候甚至羞涩地不愿意讲话。
她把他从松树上救了下来,没有留下任何的言语便不知所踪了;但是,她美丽的倩影却一直留存在自己的心中……
她那个时候带着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还是婴儿的模样。
其中,绝对有这个头发是红色的孩子!
此时此刻,无名还不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染黑的头发已经在水中褪去了颜色,依旧对着富冈小平太龇牙咧嘴。
结果他就震惊地听见面前的男人用一种沉重而忧伤的语气质问他道:“你这样做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你的母亲吧?”
无名:???
你要问我有什么家人我会告诉你我有一个战五渣兄长和两个战五渣侄子,但是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妈。
“你认错人了!”
他气急败坏:“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让开!”
尽管说的话很不客气,但是他一直在警惕着富冈小平太——无名对自己的水战一直都极度自信,但是在今天,他碰上了一个在水中能和他一战的人。
如果是寻常的什么时候,或许他会乐意与这个人战个痛快;但是偏偏此刻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夺回自己的兄长大人!
但富冈小平太却死死地封住他的路。
其实刚才他只是走在河边,误认为有人溺水,于是便下河救人,未曾料到却被自己试图救起的人袭击……
不,富冈小平太绝不会承认自己将一个潜入水中试图施展暗杀的孩子误认为是溺水者,也不会承认自己竟然不得不与他缠斗了一会儿还被割断了发绳的。
而且,在意识到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之后,他更不能放这个看上去就似乎是想要与人拼命的孩子走了。
正如无名对自己的水战之力十分的自信一样,生活在临海的琵琶岛之地的富冈小平太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无名逼得拔刀应对,甚至被割断了发绳。
身为盘踞琵琶岛而称雄的出云国之主富冈氏本代家督的幼子,由于自己出色的武斗之力而被盛赞为麒麟儿的富冈小平太,对无名产生了好奇。
……无名被他仗着自己已经成年,手脚修长的缘故堵在水里。
无名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来自内心的辱骂:“你怎么这么讨厌!”
……
入夜了,踯躅冷泉馆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无声地亮起来,给这座巨大空旷的馆城多少填上了一些浅淡的温度。
空旷的走廊上,一个穿着衣角缀着紫藤花纹路的老侍女怀中抱着灯,慢慢地牵引着久见秋生往走廊的尽头走。她走的很慢,一小步一小步——这大概是曾经辉煌过的痕迹,让她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也要保持着自己骄傲的礼仪。
“尊贵的客人,您便居住在这里了。”
她轻声细语地说:“请勿要外出行走,会给大家带来困扰。姬君想要召见您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通知。”
随后她屈膝拉开了障子门,用托盘捧上了崭新的洁白浴衣。
久见秋生感觉自己尴尬的同手同脚。
他脸上摆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接过浴衣,对着这位年老的侍女回了一个四不像的礼,下意识地自己说话声音也温和轻柔起来:“麻烦您了。夜凉露重,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年老的侍女似乎是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讥讽似的嘲笑;或许是嘲笑久见秋生乱七八糟的礼仪;然而很快,她这笑容中更多地现出凄凉与落寞。
“愿您此夜得享安眠。”
她躬下身子拜了一下,无声地拾起灯笼,依旧是迈着端庄而迂腐的小步子缓缓地离去了。
久见秋生在她的身影终于转过回廊的时候终于撑不住,“啪叽”一声倒在这间厢房的地面上……撞得木地板“咚”得响了一声,吓得他十分担心那位年老的侍女会忽然出现在门外对他说出“敬请保持静谧”这样的话来。
但幸好没有。
“疼死了。”
他没有形象的扒开自己的衣领看那道鞭痕的愈合情况。
难看的要死。
当伤口愈合得速度太快,那么当你看着它时会发现它愈合的过程十分恶心。
久见秋生愣了愣,吐出一口气。
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要怎么愈合呢?溃烂,腐败,干枯,死去,脱落,疤痕,新生。
也不知道日月丸怎么样了……久见秋生很快换上了干净的浴衣,若无其事地忽略伤口,倚着窗户坐着,并且指望自己养的鸽子能机灵地飞过来找他。
这些屋舍是宛如“田”字型排列的,而紫藤姬的主屋便坐落在这个“田”字的中央。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那间厢房飞翘起的唐式屋檐,上面涂着红漆,已经斑驳。
不知为何,久见秋生想起很久以前,他抱着日月丸去寻找速川婆婆——那个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活着的,也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死去的少年,速川右卫门的母亲——她所栖身的那间佛堂了。
那里的红漆也全都是斑驳的,宛如无情碾压着人们的命运留在了人间的证明。
久见秋生偶然间发现那间厢房的灯一直亮着,亮了一夜。
他并没有一整夜都在看,只是因为没有雨声就睡不着的缘故,在漫漫长夜里总要寻些事情做。
一定很怕黑吧,那个孩子。
一定渴望热闹吧,那个孩子。
所以不熄灯火,等着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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