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大半夜急行军……害。”
火舌在暂时垒起来的灶坑里舔着干树枝,噼噼剥剥地燃烧着,围着火堆守夜的几个士卒无精打采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其中忽然有一个道:“喂喂,你们说,‘负魂游童子’是真的存在的吗?”
“谁知道?”
随后便是长久的安静。
当人绝望的时候,往往会寄希望于鬼神——所以,世间便有了怪谈:[负魂游童子]。
传说中,负魂游童子生前曾是参加征战的武士留在家中的幼子。
在他的父亲与兄长都在征战中死去后,无人庇护的孩子跟着母亲改嫁,遭受继父残忍的折磨而被迫自杀——于是他悲怨的灵魂便化为鬼怪,在战争结束后的战场上游荡,不停地寻找着自己死去的父兄。
大概是鬼怪总是分辨不清人的缘故,那位年少而死的负魂游童子总是会误认为那些被抛弃在战场上而死的人便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于是他终将带着那些人的灵魂回到他们的故土。
每每夜半有颤栗悲哀的笛声响起,便是负魂游童子背负着魂灵经过。
每每在那时,失去了丈夫,儿子,兄弟的女人们总会在门口挂起尾系铃铛的白幡,含着泪水与期盼,等待着啊,等待着啊,不停地等待着;因为,当白幡尾上的铃铛响时,便是家中阵亡男儿英勇的魂灵归来看她们的最后一眼……
谈到鬼怪,人们总是又惧怕,又敬畏。
未知的存在总是让人又惧怕又敬畏。
便在这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安静中,忽地有人低声笑出声来:“也挺好的……”
他是一个年轻的浪人,说话时带着一点淡淡的关东口音:“能魂归故里,挺好的。不过呢,我可不信!不管怎么说,我嘛,可是没有故里可归的。”
“娶个妻子安下家,不就有故里了呀。”
不知道谁懒洋洋地答了他一句,还似有似无地舔了一下嘴唇:“现在到处都是女人,我听说西边闹饥荒那儿,一袋粮食就能换一个生得俊死人的女人当婆娘呢!”
这么一打岔,凝滞的气氛立刻便又开始暧昧地流动,众人便开这年轻浪人的玩笑,还说些胸脯大的女人就连里面也比胸脯平的女人深之类的荤话,倒是把人说得有些脸红,顿时空气都快活了起来。
“多俊能俊死人?”
这个年轻的浪人连忙转移了话题,去寻方才说了那话的人的事,对他一顿挤眉弄眼:“我不跟着城主打仗之前可也走南闯北,是见过了好些美女的!你啊,不要哄我。”
刚才说那话的人于是现在倒是遭到了群起而攻之了,几个人都七嘴八舌笑道:“有多俊?你见过么?能有城主家的姬君好看吗?”
“城主家的姬君你又瞧过呀?”
那人倒也很冷静。
还真有人忽然出声道:“我见过城主家的姬君。”
“那一年,城主不是攻打青土国吗?那位姬君的母亲便是青土国的姬君,开战的时候便被赶出了领主府,搬到了郊外的踯躅冷泉馆。我那时在路边看着她的轿子出了城,她的侍女抱着她伸手撩起了帘子。”
“年纪很幼,但长大后一定是个绝世美人……会嫁给谁呢?”
“再怎么也轮不到你。”
于是便没人再说什么负魂游童子的事情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能在战场上苟活,或者说他们宁可这样盲目乐观地相信。
至于这桩怪谈……这当然不是真的。
大概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无名面无表情地抓获一个大半夜准备外出的秋生:“你不是已经打算当一个没有用的杂货商人了吗?为什么夜晚要出去呢?难道你想把我丢弃不成?”
“怎么可能!”
久见秋生为自己叫屈:“像你这样上能扛树下能补衣的弟弟我怎么会随意丢掉呢?”
……所以说意思是虽然不会随意丢掉,但是假如经历了一番认真思考的话就会丢掉是吗?无名知道久见秋生喜欢开玩笑逗他生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知道面前的是圈套他还是会看透一切然后……一门心思地撞进去。
“人渣。”
他认认真真地对着久见秋生提出控诉:“果然是打算对我动手吧?半夜起床就是为了和那些贩卖人口的黑人商人商量到底应该定哪一个价格比较合理,或许在一番争执后,还会去居酒屋里找酒喝,和牙齿都涂黑了的女人上完床之后在第二天早晨带着臭烘烘的味道回来。”
“真的没有,可以保证。”
久见秋生对这个牙尖齿利的小家伙举手投降:“我可是一个洁身自好的长辈!居酒屋之类的存在是绝对不会去的地方,请相信我!”
“好吧,我相信你。”
无名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晚上到底是想要去干什么?”
为什么这个家伙年纪虽然小但是十分的不好哄呢?久见秋生感到头痛。他随手折断了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下,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对无名宣布道:“是一件假如被抓住了的话,就会被官府抓走砍头的事情!”
被这句话忽然震慑住的无名:我求求你能不能干一些人事?
“出于某些原因必须要这样做,否则的话似乎辜负了某人的期望——虽然这样和你解释的话似乎有一些奇怪,但是的确如此。”
久见秋生和无名讲了速川右卫门的事情:“每一次想‘啊大概这不关我的事情’的时候,那个少年抓着我衣角的手似乎就又出现了。所以虽然私自在战争结束后进入战场是死刑,但是这种事情只要没有什么人对着大人告密的话,就无关紧要。”
……
“你们是鬼怪吗……还是神明?”
无名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就在那个夜里——他身上裹着没有任何特征的白色浴衣,小心地遮挡住自己红色的头发。
一个肚子被捅出来一个窟窿的少年躺在地上,那样急切而绝望地抓着他的衣角:“我……我死之后,还有下辈子吗?”
他的血流了满地,但是却又像是折磨一样一直没有死去,只能就那样任由着自己的血液不停地从身体里往外流淌。
这是一个无名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他并没有死过,所以也自然无从得知人在死之后有没有下辈子——他只是蹲在那里,不敢触碰他的伤口,却伸出手试图触碰这个少年已经冰冷的手:“你怎么了?你……”
“我要死啦。
少年躺在地上,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他纤细的脖子里,喉咙‘咯咯’地响动了两声,颤抖了起来——那是由于痛苦而导致的垂死挣扎,似乎在这挣扎之后,他的神志也不清醒了。
“你来看我啦?你真好……只是我好像看不清你。”
他抓着无名的袖子轻轻地摇晃着:“去年大概就这个时候我忽然被招兵的人从田地里抓走的时候,你一定吓坏了吧?毕竟你是那么温柔又善良的女孩子……”
无名忽然被人抓住了袖子,动作有些僵硬;然而想要甩开这个人的手,他又做不到。
“然后我就被迫套上这具铠甲做一个足轻……”
这个听着声音就知道年轻的不像话的少年似乎把他当做了自己在家乡的未婚妻,断断续续地不停与他讲着话:“我这一年里都没有死,还立了一点点军功,你一定不敢相信吧?你一定不相信……”
说着说着他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两颗眼泪忽然从眼角落下来,在他满是血污的脸颊上冲洗出两道印子:“不要,不要来!阿桃,这里太冷了,你那么怕冷,快快回家。”
正在他胡言乱语的时候,久见秋生有些疲倦地微微皱着眉走过来。
他的肤色苍白的有些让人害怕,尤其是在月色里:“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然而少年却紧紧抓着无名的手:“为什么你还不回去?阿桃,你这样子我就要生气了……你不是喜欢我笑的样子吗?你……”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嘴唇下意识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然而很快又想起自己不应当笑,于是那个勉强的笑容忽然便散去——而眼泪也随之流下来:“我生气了就不会笑了……所以阿桃,一定要在太阳落山前回家……夜里有虎豹豺狼一样的恶人……”
假如他真的想要阿桃回去的话,手根本就不会握得这么紧吧?
久见秋生跪坐在他的身边,再次查看他的伤口。这种伤势是救治不了的,就算是把那些已经流到了地上的肠子之类的东西再塞回他的肚子里,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里,这个少年也没有存活的可能。
而且他的肠子已经断了……久见秋生叹了一口气:“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这一次,少年似乎愣了更久的时间。
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他的脑袋忽然清醒了很多,吐字也清晰了许多:“青土国,川中岛……川中岛的松下氏……”
他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从颈上扯下一只沾满血的祈福绘马塞到久见秋生手里:“您就是负魂游童子的父兄吗……把它带给阿桃吧,带给她吧!”
随后他又一次摔落在地上,气息微弱地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久见秋生坐在他身边固执地帮他包扎伤口,尽管毫无希望。
然后他坐在那里,忽然道:“假如用这个就不会痛苦了,但是一定会死。”
“给我吧。”
“……”尽管知道往往都是这个回答,但是每一次听见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从腰上把竹筒拿下来,对着竹筒拜了一下,然后把堵住竹筒口的软木塞打开,倒了一点里面的液体在那个少年的嘴唇上。
最后那个少年被葬在了松树下。
“那里面是什么?”
无名一直没有出声,在两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出了声。
“野荔枝果实的提取液,一点点就可以让人麻醉,产生幻觉。”
如果摄入这种提取液的人本来就是重伤的话,伴随着麻醉导致的血液流速减缓,很快就会在幸福的幻觉中死去。
“……”
无名沉默了很久,直到准备面对他的辱骂的久见秋生等得都有点奇怪了,他才忽然说道:“真是相当武士的死去啊。”
“……不觉得很残忍吗?”
久见秋生低下头:“就像是杀害了某个人一样残忍。”
他平静地说:“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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