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层菖蒲铺顶的屋檐前面,杨柳枯黄。或许是因为今日是个阴天,虽然已经到了正午,但光线很暗。此时此刻,屋檐下的檐滴石旁,一个少年正在和一名侍女隔着莜竹围成的篱笆互相扯皮。
“你们家明明拿走了药却又不给钱,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吧!”
卖药郎用手抓着篱笆凸起的木桩,不断躲闪着站在里头那侍女不断往外戳的扫帚柄:“想要一贴药下去就药到病除,这怎么可能!”
“说什么不能一味只靠药治病的话,其实就是你的药根本没有效果才是。”
那侍女身上穿的夏衣看上去质地很不错,上面有许多花果图案。她年纪不过大概十七八岁,略显婴儿肥的脸颊十分红润,脑后坠着乌黑油亮的发髻,胸脯沉甸甸的。
她的名字叫结世,本是乡下女子,来到野平藩主城的城下町后,在这户人家里当一种偶尔会和老爷在榻上玩乐的——不那么正经的侍女。
这家的夫人终日把自己藏在佛堂里,从不管事也毫不担心自己的丈夫和侍女的私情。这是有原因的:其一是这位老爷已是六十之龄,绝不会诞下私生子;其二是她自己膝下的儿子十分出色,她的母家也依旧很有颜面。
这一切足以劝退所有想要飞上枝头的麻雀,但是结世不在意这些。因为对于年轻貌美的她而言,有美丽的和服可穿便是大好事,至于怎么得到的,得到后要怎么样,这些问题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不过她最近却有些不想在这里做工了。前些日子,老爷见到她和陌生的男子说话后毫无道理的发了火,整日阴沉着脸,也不许她出门。结世虽不敢反抗,心中却怨怼,便逐渐萌生了离开之想。
话虽这么说,结世毕竟还没想明白自己离开后要往哪里去。她只大概觉察到了钱的重要;于是抱着想要私存些零用的心思,便不愿意付卖药郎那一点微薄的药钱了。
假使如此坚定的话,她只要赖掉钱再叫人把卖药郎赶走便是……然而或许因为这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外人说话的机会,她宁可多胡搅蛮缠一会儿。
“这就是多兵卫曾经的家啊。”
在她所看不见的世界里,久见秋生站在不远处看着卖药郎在那里活蹦乱跳,若有所思:“这么快就住进了新的人家,世事真无常。”
“都说了一帖药是不可能治得好人的了,这位小姐!”
唯一能够看得见久见秋生也能够听得见他说话的卖药郎此时没空理他。他正和结世小姐据理力争:“而且,不是说‘金石所至,精诚为开’吗?病没有好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当事人不够自信!”
“啊?你根本是个卖假药的吧!”
BY结世。
“这样的话别人单单是听上去就会觉得你是卖个假药的吧!而且……”
不应该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BY久见秋生。
……
“结世小姐竟这样说我!”
到底还是从结世的手里要来了药钱,卖药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说不上华贵但也勉强算是能够维持武士之家的尊严的小院,转首若无其事地询问因为在树底看蚂蚁上树而慢了一拍才跟上来的久见秋生:“真的……很像卖假药的吗?”
“涂着大花脸,一身破烂衫,抽屉里一打开就能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不要太假。”
久见秋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过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卖药的你难道不打算找个地方避雨吗?”
“不要叫我卖药的!”
“但是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早上有问过你。”
事实上,就在早上他才立下咒缚和卖药郎从山上下来。本以为这里距离野平藩要走上很远的路,但是没想到十分的近,甚至可以说就在山下不远处——两人下山之时集市正开,街道上男女老少,往来行人如织,忽然间就从虚无的山间到了人世。
“就算是你再怎么巧言令色我也不会说的!想要知道我的真实姓名然后杀死我吗?果然物怪就是奸诈狡猾。”
“那我只好叫你卖药的。”
“要是能够找到其他的营生就去做了,我可不要一辈子被叫做卖药郎。”
一只炸毛的卖药郎骂骂咧咧地转移了话题:“已经有雨丝了,我们到刚才的小寺里避雨吧。”
——————
[你看那座庙。]
卖药郎指着在闹市间的一座寺,那里的参拜者多如过江之鲫,单是焚香烧起来的烟雾便显得整座庙宇神圣飘渺。——这样一对比起来,久见秋生所被困的神社显得是那样凄惨,放在业界是要对百姓谢罪的那种。
他们在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些有关于木宇多兵卫的消息。
[木宇家?已经搬到城里去了吧。哦,你说那个多兵卫?他可是远近闻名的恶党……亏得慧子夫人是那样的温柔。]
[那是一个卑鄙的人!总是做那种仗势欺人的事情,一点武士精神也没有。我们藩没有一户有女儿的人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他呀……真是难以形容那个孩子,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情,真是让人想不到他的母亲是出身旧公家的贵族小姐呢。]
[慧子夫人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藩主很忧心她。真是作孽!离她这不成器的弟弟的祭日没有几天了,今年或许又得病一场。]
——————
大概是因为集会已经结束了,所以在不得不来寺庙避雨的人并不多,除了卖药郎之外只有两个打扮亦是十分奇怪的一老一少坐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年少的那个时不时抬头观望四处,一副十分警惕的模样。
“那个家伙的风评不是很好,对自己的姐姐倒是很是维护,真叫人想不到。”
卖药郎靠在箱子边上,拿出那柄生锈了的短刀‘泣女’。
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锈痕上。
“对于别人而言多兵卫是臭名昭著的恶党……”
久见秋生坐在卖药郎的箱子上:“但是对于慧子夫人而言,多兵卫却是她唯一相依为命的弟弟。”
“多兵卫的父亲,木宇家的上一代家主,是旧藩主的嫡系……如今野平藩的藩主在十年前其实是旧藩主的守护代,在七年前做出那种下克上的事才夺权的。旧藩主作为失败者死去,臣子殉君,妻子殉夫,兄长们又早已战死。”
卖药郎敲了敲匕首,试图从中找出机关,但是没有找到。
“算起来的话那时候多兵卫不过才八九岁而已。”
久见秋生叹了一口气:“一夕之间,家中就只剩下了自己和姐姐,真想象不出那种滋味。”
“传言说在他父母自尽的夜里,新藩主就强行打开了木宇家的大门闯了进去,在书房里强夺了正在教导多兵卫识字的慧子夫人。”
“慧子夫人那时候身有婚约……当然在她成了藩主的妾室后,那婚约也作废了。她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饶恕妾身弟弟的罪行’,为此没有任何嫁妆与彩礼地被一匹驴子驮出嫁,成为了野平藩所有少女的笑柄。”
“但是没有人想到那个要求再后来却成为了多兵卫横行霸道的护身符。”
她的确可以算是一位奇女子,久见秋生如是想,觉得自己也明白了多兵卫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堪的名声——他和新藩主实在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却为新藩主做那等不入流的盗贼之事,甚至仗势欺人。
但是……他又有些疑虑,因为在他心目中留存着拥有木宇多兵卫所有记忆的物怪在最后看见他时那个稚气的羞涩笑容。
真正的木宇多兵卫,真的是传闻里那样的不堪吗?
“多兵卫已经死去。”
卖药郎似乎猜到了久见秋生在想什么似的,转过头把‘泣女’递给久见秋生:“别说是骂名,纵使有千万人为他立祠又能如何?你与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把这柄短刀送给慧子夫人罢了。”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而有一堆人涌进来。那些人似乎有些奇怪,车架如藩主一般华丽,然而不知为何哪里却又透着古怪。
久见秋生在他们进来的那一瞬间便飘上了寺庙的梁,他现在可以说十分地不唯物主义,自然也不归牛顿管,纵览全貌倒是看出了那些人是什么人:“似乎是能剧乐团的艺人。”
“假如说是夏日祭之后从江户巡演过来的话,似乎也说得通。”
卖药郎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那一行人当中却有一个老人似乎听见了一般忽而转过头来——
他的耳朵是一对十分滑稽的巨大招风耳,如猴子一般。
不过这一行人很快被小沙弥迎进了后厢房,原来却是早已与方丈说好要住在这里的贵客。
……
风很大,雨很大,在不明真相的路人眼中,有什么东西正被风吹着走。
事实上是久见秋生怀里抱着上面贴着符咒的短刀正凄凄惨惨戚戚地往藩主府飘,路人看不见他,只能看见被符咒裹得看不出刀样的‘泣女’。
“我明白了,假如这是一本小说,那我一定不是主角,是个工具人。”
在无情的风雨中,久见秋生大彻大悟(并不
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刚才,买药的表示因为藩主府防御森严,自己难以通过自己三脚猫的功夫翻墙进去。与此同时他还表示自己相信依照久见秋生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找到慧子夫人的和室——“只要把这柄短刀带着小纸条往里一丢这件事就了结,轻轻松松。”
久见秋生本来是拒绝的。
“你想用花言巧语来收买我吗?这是对我的侮辱!”
“喏,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久见公子是极其通情达理的善解人意之人嘛。”
支着胳膊仰首往上看的少年明明脸上被涂得乱七八糟,然而美人就是能仗着自己骨相好肆无忌惮——
“拜托哟。”
他缓缓眨了眨眼。
那是久见秋生无法拒绝的,至今为止唯一能映出他存在的眼睛。
久见秋生:我本想斥责这卖药的明明是个退魔的咒术师但是却试图利用鬼怪的力量从中钻空子的行为。
久见秋生:但他说的花言巧语实在是太多了。
……一时心软的下场就是必须在风雨中穿过半个城去送一把纪念意义的短刀。然而在藩主府的边上,久见秋生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结界?不强。”
他伸手穿过。
贴在‘泣女’上的符飘落在地。
阅读没用的久见秋生最新章节 请关注热血小说网(www.rexue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