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玺“切”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胡椒,去,把西市的樱桃都给我买回来。” “东市呢?” “都买,统统买回来。” “江淮送来的贡品也抢过来。” 爷有的是钱! 才不会为了这么一盘破樱桃动摇! 宫城,太极殿。 李鸿坐在书案前,奏折就那么摊着,半晌都没换一个。 他在发呆。 极其罕见。 在满朝文武印象中,这位铁血帝王向来是理智、果断、冷静,甚至冷酷的,发呆和走神这种可爱的情绪根本不该属于他。 姜德安躬了躬身,轻声道:“圣人可是累了?淑妃娘娘差人送来一碟子樱桃糕,还热乎着,圣人可要尝尝?” 李鸿淡淡道:“倒了。” 姜德安一顿,赔笑道:“圣人就算不看淑妃娘娘的面子,也要顾及一下太后她老人家的颜面。” 窦氏一族,从前朝起便代代为后。 当初今上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太后舍下脸面为他求来窦氏女为庶妃,太后的亲子定王娶的也不过是杨家女。 没承想,今上竟真的登上了九五之位,更是坐实了窦氏一族代代为后的说法。 三年前,大皇子选妃,太后看中的原本是萧家嫡女,淑妃却千方百计为他娶到了窦氏女,其野心昭然若揭。 “此事尘埃落定之前,就不要打扰母后了。吩咐下去,不许淑妃靠近长乐宫,近来瑞王妃也不必进宫请安了。还有小宝” 李鸿一顿,难得瞻前顾后,“你说,那日在殿上,小宝会不会看出什么?” 当时,他瞧见李玺明显一副被人“疼爱”过的模样,实在没控制住。 姜德安暗自叹气。 他就知道,圣人方才就是为这事神思不定。 “老奴以为,福王心思单纯,为人赤诚,不会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的想法。倘若真看出了什么,想必早就跑来问了,断不会憋到现在。” 李鸿失笑,“这话不假,那小子向来藏不住事。倒是那个魏禹……说的如何了?还是没答应?” 姜德安苦哈哈地躬了躬身,“老奴无能,亲自前去游说,也没让魏少卿点头。” 就在大皇子的人在长安城散播李玺和魏禹的风流韵事时,又多出另一种说法,是李鸿安排的。 说是那日魏禹和李玺之所以衣衫不整,是因为在柴房里打了一架,魏禹腿上的血渍就是证据。 李玺瞧不上魏禹的出身,不想让他娶李木槿。魏禹却对李木槿痴心一片,非她不娶,所以两人起了冲突。 李鸿把魏禹关起来,又派姜德安亲自去游说他,就是为了让他答应和李木槿成婚,把这件事彻底圆过去。 李玺可以摆脱了断袖的“污名”至少在圣人看来,这是污名;魏禹也能借着福王府的势头青云直上,前程似锦;而他们最初计划的打破门阀垄断,庶族与世家通婚,也能初见成效。 可谓一举三得。 没想到,魏禹却拒绝了,即使用前程和性命威胁他,他都不肯点头。 皇城,一间隐蔽的偏殿。 萧子睿正对着魏禹碎碎念:“我就不明白了,这桩婚事当初是你自己答应的吧?如今就差这临门一脚,怎么又变卦了?” 屋子很小,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铺,一本书,一方棋盘。 还有一个与整间屋子灰扑扑的色调不太搭的白瓷娃娃,是魏禹用身上所有的钱贿赂了守门的小内监,请他从魏宅捎过来的。 就是被李玺相中,打算和他那只配成“一对”,紧接着又被他嫌弃“年纪大”的那个。 魏禹把娃娃放到对面,自己执黑子,让娃娃执白子,一人一娃,不急不慌,安然闲适。 萧子睿几欲吐血,“书昀,你倒是说句话呀,难不成真要在这里和这个小东西过一辈子?” “它叫白十一。” 李玺起的,因为这只娃娃今年刚好十一岁。 萧子睿表情裂了,“书昀兄,你能看到我吗?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得到吗?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魏禹瞄了他一眼,“你是想让我给你背一段《招魂》吗?” “该招魂的是你!”萧子睿把棋盘夺过去,远远地丢开,“书昀,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透个底,成不成?” “我不会同寿喜县主成婚。”魏禹干脆道。 “因为福王?” 魏禹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微微颔首,“我答应过他,不把县主牵扯进来。”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就那天,在太极殿外,你说,你无惧,你无悔,你很庆幸与门阀世家有一争之力……这才几天,怎么就动摇了?” “书昀,你是不是被哪里来的艳.鬼迷了心窍,觉得娶县主不香了?” 大概是吧。 魏禹笑了一下。 圣人把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的时候,理智告诉他,应该选择那条青云直上、前程似锦的阳关大道;然而,他的心却偏偏引着他走上了那条荆棘遍布、峭壁林立的“歧途”。 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 瞧见他荡漾的笑,萧子睿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书昀,你别告诉我,外面的谣言是真的,你和福王” “你也说了,那是谣言。” “那你还为了他如此自毁!在圣人面前出尔反尔,后果你想过没有?” “我不是为了他。” 确切说,不仅仅是。 “我也没有对圣人出尔反尔。” 他对抗门阀、为寒门一争的心从未变过。 “敏之,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动摇了。在此之前,我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以为我足够心硬,足够坚定,为达目的可以做出所谓‘无伤大雅’的牺牲。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倘若我们所走的这条路,需要那些弱小者、无辜者做出牺牲,与那些世家门阀又有什么不同?” 萧子睿:“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像卢氏那般,为了保住世代清名而阻止族人入仕吗?还是如郑氏那般,宁可让女儿老死家中,也不许她们嫁给庶族?” 魏禹一字一顿,“如果这条路注定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和眼泪,我宁可不走。” “敏之,我想试试,走正道,不将就,只凭才华和智谋,堂堂正正,干干净净,能否得偿所愿。” “我想试试,一个人,能不能活得随心所欲。” 萧子睿苦笑,“这世间,哪里有人可以随心所欲?” “怎么没有呢?”魏禹轻笑。 那日午后动物园中,暖阳下,青草间,抱着一堆毛绒绒嬉笑打滚的小福王,就是他求而不得的“随心所欲”。 就算他自己不能,也要让想让的人能。 李玺嘴上说着恨不得拿块石头把魏禹砸到井底,结果,吃完樱桃就派无花果到皇城打探消息去了。 皇城中遍布官署、卫所和皇仓,是军政重地,等闲人不得擅入,却拦不住无花果。 这小子天生一张巧嘴,只拿着一块福王府的腰牌,从城西蹿到了城东,小半天的工夫就把魏禹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李玺没骨头似的瘫在躺椅上,哧溜哧溜吃着大樱桃。 “你是说,圣人让他娶三姐姐,他没答应,圣人生气了,要罢他的官?” “千真万确。” “都这样了,大兄还不肯放过他,联合了五姓七家八大军侯联名上书,想定他的罪?” “是这样没错!”无花果狂点头,“还有一件事,阿郎不能不知道那日魏少卿其实也中了药,本可以迅速离开去找解药,为了救您才耽搁了。耽搁了也就算了,还舍不得让您帮他……” 李玺瞪他。 无花果连忙含混过去,“反正,魏少卿可惨了,足足放了三大碗血,关进小黑屋就晕了,看诊的老医官说,再晚一点那条腿就废了!” 李玺听得心头一阵阵钝痛,头上的小天平就像压翘翘板似的,此起彼伏。 “小果子呀,别是姓魏的救过你,你就向着他说话吧?” 无花果小脸一皱,“阿郎说什么呢,奴自打四岁上就跟着您,比小胡椒还早两年,奴满心满眼都是阿郎,从无二心,阿郎这样说奴真叫奴寒心。您等着,奴这就去跳渭水,以证清白!” 无花果作势要往外冲。 李玺笑眯眯地看着他。 “奴真去了!” 李玺摆摆手,“去吧去吧,渭水不够还有泾水说起来,这两条水哪条更清白来着?” 麻麻的,现在他听不得“清白”这两个字! “阿郎,您当真不要奴了吗?”无花果哭天抢地抱大腿。 李玺没好气地把他丢开,“滚去备马,爷要进宫!” “喏!”无花果瞬间止住泪,屁颠屁颠地去了。 今日早朝,门阀与新贵吵得那叫一个激烈。 魏禹一身素服,站在角落,被那些一脸清高的皇亲贵胄们轮流指摘。他就那么端着手,像个白瓷人偶似的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没反驳。 李玺扒着殿门偷偷瞧着,心里酸酸的。 教训起他来不是话挺多的吗?怎么到了旁人面前就变哑巴了? 为了李玺的名声,李鸿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暂时还没处置皓月和大皇子,这就导致大皇子生出一种天大的错觉,以为圣人是偏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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