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我以为，他还在那些回忆里等我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昆仑山巅还隐约可见白雪如盖，山脚下却已是繁花遍地了。

但这深山里毕竟湿寒气重，如何能与蓬莱岛上的温煦相比。刚换回凡人的身体便经历这一番反差，再加之几日来劳累奔波，胸口处那个被菘蓝刺出来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我轻轻皱了皱眉，用拳头将它抵住了。

旧的一年已经过去，这是本女侠在人间闯荡的第二十载，我站在不知名的野花丛中，回忆起去年春天之后发生的事情，浑浑噩噩出了大半天的神。

清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我这才想起自己还要上昆仑。薄暮之光柔软的照射在山间，这些山岗悬崖一如不久之前那般陡峭嶙峋，此刻虽是凡人的身躯，但夜叉族的咒术却还是用得上的，因而我不用再狼狈得手脚并用披荆斩棘，挂出一身的血痕了。

翻过一个山头之后，日光敛去了最后一丝光芒，群山绵延，宁静幽谧，黑暗如巨大的羽翅，温柔地将我裹住了。幽凉的夜风自山谷而来，从我身畔呼啸而过，我轻轻闭上眼睛，转过头喃喃道：“是你吗？”

风声不语，将我的鬓发扑打得纷纷扬扬，一如那人冰凉跳脱的手指。我默立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夜静如鸿蒙未开之时的天地。

不是他。

他永远都不会来了。

他抛下我，所以我也要抛下他了。

事实上，这将是最后一夜。我既盼望它尽早结束，又盼望它永无尽头，我在重重悬崖之间，攀着翠绿的藤条慢吞吞的散步，往昔的岁月与他绝美的容颜在脑海里毫无章法的交错浮现，许多次，我呆呆望着脚下狂风呼啸的万丈深渊，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只因为，我以为自己还停留在那些闪烁的时刻。

我以为，他还在那些回忆里等我。

只是，再长的一夜，也有结束的时候，太阳终究还是升起来了。我披着一身夜露，站到了无为仙君的府邸面前。

如师父所说，无为仙君是个性子和善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先笑了，“你上次那一招使得不错，连我的徒儿都骗过了。”

我饮了一口侍童奉上来的热茶，浅浅笑道：“仙君谬赞。不过那半坛酒既然本是为我预备的，倒也算不上骗了。”

淡蓝衫子的仙君听了抚掌大笑，旋又静默下来，“你说得不错，那半坛酒本来就是他为你讨的，当然算不上骗。只不过当年他兴致勃勃向我讨这轮回酒的时候，何曾料想过今日的景况。”

胸口那道伤疤又闷闷的疼起来，无法自抑，我埋头喝完那盅热茶，才有勇气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此次前来，是想向仙君讨要另外一坛酒。”

他凝眉道：“什么酒？”

我避开他的眼睛，望向院子外面云气缭绕的群山，“红莲仙子告诉我，仙君曾将冥界的彼岸花采摘回来制成一坛酒，名曰忘川，这忘川酒便如忘川河水一般，能将人想要丢掉的记忆与执念洗刷得一干二净。我想讨要的，便是忘川。”

无为仙君沉默了许久，方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想饮下忘川酒，将他彻底忘得干净？”

是啊，我当然要将他彻底忘得干净。不忘掉的话，如何兑现许给阿爹的承诺，如何平安喜乐的过完这一生？

我没有答他，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投射进来，似干涸惨淡的血色。

无为仙君唤侍童从藏酒阁中取来了酒，轻轻顿在我的手畔，淡淡道：“也罢。此刻若由他选择的话，也会盼你饮下这壶忘川酒吧。”

我毫不犹豫的抓起那只玛瑙瓶子，仰头将碧色的酒液灌入喉中。

憋了许多天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滚滚而下。

枫杨镇，了然居。

从踏进店堂开始到现在，不足一炷香的功夫，本女侠的兜中已经揣了不下十件珠钗玉佩，且皆非寻常货色，卖出去的话，应该够挥霍一年半载了，还好，吃饭的本领还没丢下，就算清弘那厮不来寻我去海国做王后，本女侠也照样能活得风生水起。

我找了张靠窗的桌子，点了两只他家的招牌菜鸽，一盘不知道什么鸡生出来的虎皮蛋，两个凉碟，再烫上一壶花雕，真是此生复何求！

我掰下只鸽子腿毫无风仪的大啃，掐指算了算，这是我解去菘蓝给我下的那个隐匿诀的第三天，如果花里胡哨的王子殿下还没有找来的话，我便不会再等了，安安心心去寻一个比他还俊俏的郎君，悉心教导培养，从此做一对风流快活的雌雄大盗，逍遥一生。

数月没喝到了然居的花雕，我一时嘴馋，多喝了几盅，结账起身时，脚下便有些不听使唤了，一步一步如踩在棉花上，我心下暗道不好，出了门之后，便慌忙踉踉跄跄往定下的客栈走去。

走到半途，不知哪家的孩童调皮，扔了一个果核在路中央，我一不留神踩了上去，脚下一滑，一头栽往路旁卖煎饼果子正咕噜咕噜翻腾着的油锅里，那一瞬间，我的酒醒了大半，死了死了，我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好歹是个清秀佳人，若将好好一张脸烫成了烂疮疤的话……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小蛮腰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即将烫成烂疮疤的脑袋转了个方向，直通通栽进了一副硬邦邦的胸膛里，这情景没来由的有几分熟悉，让本女侠的心狠狠动了一动。我抬起朦胧的醉眼去看，胸膛的主人乃是一个生得很有几分姿色的锦袍男子，双眼彤彤如水，一身气度不凡，我正待道谢，他已经先放开手来，抱拳道：“在下无意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明明是他救了我，但怕我尴尬，居然向我道歉在先，嘿嘿，还真是乖巧可爱呀，我细细打量着他，愈看愈顺眼，于是连忙摆了个楚楚动人的姿态，一边抛媚眼一边嗲声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扶菲感激不尽，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府上何处？扶菲日后定当亲自登门拜谢。”

而我今日看上的这个，显然是上等中的上等，因为他在我从不轻易施展的美人计面前，居然稳稳的把持住了，还能云淡风轻的笑着回答我：“扶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萍踪鹤迹，四海为家，如若有缘，日后自能再会。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别过了。”

说完这一堆，锦袍美男子转身就走，我情急之下慌忙去拉他的袖子，冷不丁脚下一滑，又踩着了刚才那枚果核……

这一次，身子在路中央飞旋了好几圈，千里迢迢将我拉过去抱住的，乃是一团十分花哨的东西……

我抬起头去，那张衬在艳丽衣裳中的脸一如从前那般让人嫉恨，然而我此刻看到，心中却是另外一番况味，海皇殿的冲天火光噼啵燃烧，犹在身边，澋楠哥哥临死之时脸上的辉光无与伦比，“小菲，你帮我记住，若有来生，若还有来生，我不为任何其他，只是为你。”

若还有来生，我不为任何其他，只是为你。

我真傻，我怎么会傻到以为由澋楠哥哥转世重生的清弘，不会来人间寻我。

泪水转瞬间湿了我的眼眶，我竭力忍住，不让它们掉出来，伸手触上他的脸颊，轻声唤道：“澋……清弘，你来找我了。”

几月不见，他清瘦了许多，气度风仪亦大有转变，更接近五万年前的澋楠哥哥了，他眸中闪现过几丝痛楚的神色，盯着我看了又看，最终紧紧勒住怀中，凑在我耳边喃喃道：“再不找到你，我就要发疯了。”

我原本风雨飘摇的一颗心，在此刻终于踏踏实实的落地生根，这仍是那个虽然单薄，却足够让我依靠安心的胸膛。

终此一生，都不会改变。

我在清弘温暖的怀中彻底放松了，舒舒服服的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才发现，我们这一番动静闹得有点儿大，周遭已经投来了无数雪亮的目光，少女们无不扼腕叹息，而其中忿恨如猝了毒的匕首的，当属刚刚潇洒转身离去这会又折身回来的锦袍美男子。

不比不知道，两张脸放到一块看时，才发现他与清弘相较起来，简直是萤火与日月争辉。

他此刻这般神色，莫非刚才那毫不在意的姿态是装出来的，为了让本女侠死心塌地跟了他，所以使了一招欲擒故纵？

唉，真所谓用心良苦啊。我在心里喟叹了一番，害羞地低下了头，在清弘怀里轻轻挣了挣，示意他快点儿将我放开，众目睽睽之下上演如此肉麻的桥段，实在是不大符合本女侠含蓄低调的风格……

然而清弘丝毫不以为然，略微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之后，抱得更紧了……本女侠的老脸，烫得如同刚从炸煎饼果子的油锅里捞出来……

正当我以为这个拥抱要持续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从而放弃了挣扎酒意上头昏昏欲睡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断喝：“快点给我放手！”

周遭所有的雪亮目光，包括渐渐入戏的男女主角——我和清弘，齐刷刷循声望去——暴怒如雷的正是刚才救过我的锦袍男子……

清弘一向是个很好揉捏的小白脸，然而在这种缠绵悱恻的时刻被打断，性子再好的人也是会发作的吧，他微蹙了眉头，轻轻放开我，转身朝那人走去，天哪，他们不会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打上一架吧？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两个美貌的男子为了我大打出手的确能极大满足我的虚荣心，但……但……再怎么说，也很有些不成体统吧。

为免血案的发生，我一把扯住了清弘的小手，正待好言相劝息事宁人，谁料那男子几步走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回了清弘的手，将小白脸拦在自己身后，狠狠瞪着我道：“我说的是你！”

我呆若木鸡的看着他满是怒气的一张俏脸，很有些无所适从。

当我从女主角急剧沦落为路人甲，并与周围看热闹的诸位父老乡亲一起瞬间石化后，锦袍男子温柔地、含情脉脉地开了口……

“在下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头一次看到清弘公子这等绝色姿容，着实倾慕得紧。实不相瞒，在下乃当朝天子胞弟熙王爷，如若清弘公子不嫌弃的话，跟本王一道回长安熙王府如何，从此携手赏遍天下风光，做一对神仙眷侣。”

一时间，整条街上鸦雀无声。

那很有几分姿色的熙王爷满脸深情，一番情话动听至极，清弘不知是被吓懵了，还是被感动了，居然一动也不动。

我的背上冷汗直冒，一个不祥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要是清弘当真被他说动了心，连海皇也不当，跟着熙王爷回长安当熙王妃去了，那本女侠一张老脸，不知该往哪里搁才算合适。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道，美男子都鸳鸳相抱了，叫如虎似狼的少女们何去何从？！

见清弘没有抵抗，那色胆包天的熙王爷打蛇随棍上，愈发嚣张了，他略略转过眼珠，用下巴朝我轻蔑地一点，“那边那等庸脂俗粉，如何配得上你国色倾城，所以，还是乖乖跟我走吧，本王与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王发誓，此生除了小弘弘你，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任何人。”

熙王爷说出“小弘弘”三个字之后，满大街的人终于齐刷刷原地复活了，春日的阳光灿烂明媚，大家的寒颤却一个接一个停不下来。

本女侠一边打冷战，一边悲从中来，十分惆怅，本以为今日人品大爆发桃花开始泛滥了，谁料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切的一切，都化作浮云。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眼前有什么物事一晃，定睛看时，才发现清弘已经将熙王爷甩到街边煎饼果子的摊位去了，那多情王爷缓缓执起卖煎饼果子的老大爷的手，继续倾诉衷情：“小弘弘，为了你，就算要抛弃一切富贵权势，本王也心甘情愿。”

卖煎饼果子的老大娘脸色铁青，一把夺过了老伴的手，顺手抄起手中的擀面杖，当头一棍将那熙王爷敲晕在地，“叫你跟我抢老公！”

枫杨镇的这一个清晨，格外热闹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