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忘川河水奔流不息

长孙无夜是个很讲原则的生意人，我们这单买卖里他只负责帮我找到轩辕剑，其他信息诸如它被谁送回焰幽城之类的，他统统守口如瓶，我便也没有强求。

只要能找到就好了，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我们从东海取到轩辕剑之后，我爽快地将在人间闯荡十九年攒下的金叶子和珠宝都付给了长孙无夜，白衣美人乐得满面绯红，索性用马车将我送到了忘川河入口处。

这是人间与冥界的交界处，天空的颜色类似于冬日的惨淡黄昏，沉沉压往人的心底，忘川河泠泠泛着幽绿色波光，重重雾气弥漫其上，一片片黑影如硕大的枯叶，浮沉在浓雾之间，隐约可辨一张张狰狞的笑脸，那是所有亡魂进入地府之前尽数抛洒在忘川河里的怨恨与贪执，一代代堆积之后便化成了吞噬魂魄的怪物夜牤，那些死后妄图逃离地府掌控的鬼魂以及误入忘川河的活物，都是夜牤的食物。

我和长孙无夜并排站在忘川河畔，寒意沁骨的怨气让我们忍不住不约而同的抖了一抖，他担忧的望了我一眼，缓缓说道：“这忘川河水全由怨气汇成，公主你若投身进去，只会尸骨无存，好在你手中的轩辕剑乃上古神族的圣道之剑，至刚至阳，你将它抛入河中作舟，怨气与夜牤便无法近你的身。忘川河往下共有十八级万丈飞瀑，每一级通往地狱的下一层，你要去的无间地狱在最底层，这十八级飞瀑浊浪滔天，即便是轩辕剑，也极难压制它们，稍不留心便会被巨浪吞噬，况且这途中还有无数鬼差，此行前往，着实凶险万分，公主你务必要打起十分精神。若实在无力前行，不妨先……”

说到这里，他怔了一怔，唇角突然妩媚地翘了起来，往我身旁的虚空处瞟了一眼，脸上渐渐绽放出绝美的笑容，“不妨继续走下去，公主你洪福齐天，倍受司命星君宠爱，一定能逢凶化吉，马到功成！”

这白衣美人前后转变之大让本公主很有些措手不及，而那句“倍受司命星君宠爱”更是让人哭笑不得，但我已经没有时间跟他过多纠缠，抱拳告别之后，他逃一般地蹿上马车离开了，我亦鼓足勇气将手中的轩辕剑丢入雾气重重的忘川河之中，咬牙跳了上去。

轩辕剑顺着河水往下游流去，我们所到之处，沿途的夜牤纷纷惊恐万分地闪避开来，看来它们都惧怕轩辕剑的灵气。即便没有它们的纠缠，忘川河水沁入骨髓的寒意与怨气亦让我生不如死，幸好脚底的轩辕剑与怀中的金猊兽灵珠还有一丝暖意，否则的话，我极有可能颤抖得滚入河底。

忘川河两岸开满了妖娆的血色花朵，那是传说中的彼岸花，来到冥界的亡魂们踏上忘川河岸之后，便在鬼差的监督下将前生的怨恨与执念通通抛舍在忘川河水中，然后在彼岸花的指引之下，走向幽冥之狱。

瑟瑟发抖地漂流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水流渐渐湍急起来，幽碧潜流滚滚涌动，大约是要到第一重飞瀑了，飞瀑之旁也正是鬼差的聚集地，我一边紧紧黏住脚底的轩辕剑，一边四处查看，紧张得将自己的掌心掐出血来。

电光火石之间，忘川河岸边数十条薄如雾气的灰影飞身蹿出，那深重的腐烂黑暗之气扑面袭来，几乎让我窒息，我勉力宁住心神，慌忙捏诀应对，不知是轩辕剑的灵力相助还是这些鬼差太不济事，我记得五万年前我的修为稀松平常得很，但他们被我指尖的夜叉萤火击中后，似乎都受了重伤，一个个如断线风筝一般往河中央坠去，再也无暇阻拦我。

前方的雾气愈发浓厚了，脚下轩辕剑疾如飞星，耳畔水声震聋发聩，我来不及做好准备，整个身子已经随着轩辕剑朝一个无边的黑色深渊里坠去，手忙脚乱指之间，我的手触上了忘川河水，那灼痛让我朝一旁狠狠跌去，眼看轩辕剑就要脱离我的脚底，我顿时心如死灰，然而冥冥之中似有神助，我在最后一刹那站稳了身子，顺利滑入了下一段河道中。

有了前一段的历练，后面的路并没有更轻松，因为越深入地底，冥界的黑暗之气便越重，轩辕剑的灵力渐渐减弱了，我得分神注入术法它才不会沉入河中去，再加上鬼差的数量越来越多，我根本无法在他们还没近身的时候全数解决，有些灰色影子被我击沉到河中，有些却带着腐烂黑暗之气，疾如利剑一般劈过了我的身体，或许已经被沁骨的寒意冻得麻木僵硬了，我明明听到自己的肌骨被撕裂的声音，却完全感觉不到痛，也没有血流出来沁红我的白衣，被劈了无数次，也许这身体在恢复知觉之后会碎成千万片，但只要不是这一刻，只要不是这一刻就好。只要不是这一刻，我就有机会击败剩下的鬼差，离远在最底层受苦的阿爹更近一步。

忘川河似乎永无止尽，在万丈飞瀑湍急的水流中坠落时好几次差点被浊浪打进水中，我将胸口那颗灵珠紧紧攥在掌心，那炽热随血脉流遍全身，与那人的爱恨纠缠亦在忘川河的波光中历历浮现，许多次，我都在犹疑究竟要不要将对他的执念从脑子里抽出来，抛洒在这忘川河中，从此以后，无论生死，我都得到解脱了。

然而最后关头，我还是放弃了，若没有这如同忘川河水一般沁骨的痛楚，若再记不起他绝色倾城的笑颜，我的一生，便也不再完整了吧。

因为，缺失的是最刻骨铭心的那一部分。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在最后一重飞瀑冰冷灼痛的洗礼中，我终于到达了冥界的第十八层——无间地狱。

拖着冷硬如铁重有千钧的身体踏上河岸时，我脚一软，差点儿跌倒在地，一路行来的疲惫镣铐一般束缚着我，令我动弹不得。我用轩辕剑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往前挪去，前往无间地狱的途中，再没有美丽妖娆的彼岸花相伴，也没有鬼差的灰色影子，这里不需要守卫，因为没有谁会擅闯。

不会有任何人想到这里来。

踏上岸的一刹那，我的双眼便失去了用处。无天无地漫无边际的黑暗是无间地狱的本相，腐烂，阴湿，悲伤，绝望，所有与光明喜乐无关的气息通通在这里聚集，脚下黏稠腥臭的**似乎是血，身体触到的冰凉蠕动的动物似乎是蛇，耳畔听到的是无数亡魂歇斯底里的惨叫声，我慢慢摸索着前进，只觉得这黑暗一丝一丝将我的勇气与力量吸走了，绝望与恐惧蚕食鲸吞着我的心，我受不住这寒意，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又一次回到了童年时代，与阿爹乘船出海游玩，我一不小心翻下了小舟，坠入结着冰的海水里，我冻得直打哆嗦，不由自主的抽泣起来，“阿爹，我冷，我冷……”迷迷糊糊中，有一双手将我拉了过去，紧紧抱在怀中，那个胸膛如此温暖，足以驱走任何寒意，我缩在其中，再也记不起周遭的一切，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虽然仍处在之前的境地，我的身体却暖和了许多，勇气与力量也似乎回到了身体里，但是那个怀抱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是阿爹，一定是阿爹，他就在这附近，只是我看不到他。情急之下，我颤声大呼道：“阿爹，阿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来救你了，小菲来救你了……”

我一步步在粘稠的污血中跋涉，大声呼唤着阿爹，到得后来，嗓子嘶哑充血，发出的声音与周遭的亡魂惨叫声都没什么区别，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在我耳边响起来，“小菲，阿爹在这里。”

我的眼泪刹那间滂沱而下，我颤颤的伸出手去摸索，“阿爹，你在哪里？你抓住我的手好吗？阿爹，我好想你。”

那个声音沉默了半响，重又出现了：“小菲，我触不到你的。阿爹已经只剩一个魂魄。小菲你不该来这里。”

我哀哀欲绝的抱住轩辕剑，泣不成声：“不，阿爹，是我来晚了，让你一个人独自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如果不能，我就留在这里与你一起灰飞烟灭。”

阿爹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孩子，是阿爹不好，是阿爹连累了你。这五万年来，我并没有受苦。虽然我每天被虫蛇咬噬，被铁水浇身，但这并不痛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过我心中的悔恨之痛。当年天君说得对，是我太意气用事，才导致一错再错。这五万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设想，如若当时失了夔之后，我能以大局为重，等查清楚真相再做定夺，抑或得知真相之后痛定思痛休养生息的话，修罗王与修罗界众将士何至于无辜惨死，海国何至于受我连累，星野太子何至于灰飞烟灭，我夜叉何至于举族被灭？我身为夜叉一族的首领，没有护好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神兽是罪之一，引发了九州八荒那么多部族一场浩劫是罪之二，害夜叉族从此消失于天地间是罪之三，这三条罪，哪一条都不可饶恕，入这无间地狱受永世折磨，已经是最轻的惩罚。”

我徒劳的伸出手去探寻阿爹的脸颊，泪如雨下，“不，阿爹，你没有做错，你永远都是小菲心目中无可取代的英雄，我要救你出去！”

黑暗之中，阿爹突然宠溺寺笑了，“傻丫头，还是这样任性。”

我静静停止了抽泣，那一瞬间，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锦绣昌隆的焰幽城，我伏在他膝盖上撒娇，他轻抚我头发的光景。

我轻轻闭上眼睛，想象着光阴仍停在那一刻，彤彤的日光底下，阿爹慈爱地将我揽在怀中：“我不知道是谁给你补好了肉身，又养全了魂魄，那个人必定费了许多心神才做到，那个人也必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再一次拥有幸福快乐的机会。小菲，阿爹和那个人的心愿一样。前世的恩怨纠葛，通通都放下，通通都忘了吧，如今你再世为人，不再是夜叉族的公主，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是阿爹最疼最爱的宝贝女儿，阿爹不奢望你能有多大成就，只要你像平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平安喜乐就好，如果你爱上了谁，跟他在一起能够得到幸福，那无论对方是人是妖，是仙是魔，阿爹都会衷心的祝福你们白头到老，相携一生。”

我贪恋他怀中这片刻的温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不住的点头。

阿爹的声音顿时轻快起来，“只要小菲你幸福就好了，那样的话，阿爹虽然无脸面对列祖列宗，但至少对你娘亲，可以问心无愧了。阿爹这一生最骄傲的一件事情，就是从来没有让你娘亲失望过，所以，宝贝女儿，为了阿爹的骄傲，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哽咽道：“阿爹，我答应你，一定会幸福的。”

阿爹喃喃道：“小菲，有你这样的女儿，阿爹真的很开心。不过你的魂魄刚回到肉身不久，冥界的黑暗怨气太重，对你的身体损伤极大，所以还是尽早离开吧。”

我怕他赶我一个人走，慌忙问道：“那阿爹你跟我一起走吗？”

他轻声笑了，似将无形的手掌轻轻抚上了我的肩头，“当然，阿爹当然要与我的宝贝女儿同行。”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突然现出了一点昏黄的萤火，我勉力往四周望去，什么也没有，没有肆意横流的污血，没有冰凉蠕动的蛇虫，没有承受酷刑的亡魂，也没有，我最想念的阿爹。

我脚下的地方，是一片无垠的黑色沙漠。

我好怕刚才的一切是一场梦，声音颤抖不已，“阿爹，阿爹……”

“傻姑娘，刚才那是亡魂所在的结界。现在阿爹已经将你带出来了，快点儿走吧，我们去忘川河边。”阿爹的声音从那只萤火虫的身上传来，这就是我英武伟岸的阿爹吗？我鼻头一酸，又要掉下泪来，阿爹已经往前面飞去了，我抱着轩辕剑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幽绿色的波光终于粼粼浮现在眼前，我将轩辕剑丢入河中，然后纵身跃了上去，返身对阿爹化作的萤火虫浅笑道：“阿爹，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那点萤火轻轻舞动着，颜色越来越黯，“小菲，阿爹哪里也去不了了。能在最后的时刻见你一面，阿爹觉得很知足。小菲，你要记得答应过阿爹的话。一定要幸福，快乐！”

“不，阿爹，不……你不能离开我！”忘川河水奔流不息，我的心轰然碎成了千万片，那点萤火的微光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徒劳的伸出手去握，却只抓到了一股阴湿腐烂的冥府之风。

阿爹消失之前最后一句话不是跟我说的。

他在忘川河岸无间地狱的入口处笑道：“多谢。扶菲以后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