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圣女与往事（十六）

白秋追出皇宫，至云京正街，行人熙攘间，那团黑影趁机隐匿起了踪迹。

少女脚尖轻点，落于小楼翼角，红衣随晨风盈盈而舞。

她略垂眸，看了一圈街上早早就络绎不绝的人流，片晌後，闭起两眼。强大神识飞速扫过方圆百里乃至角角落落，最终，停在一处宅院上空。

白秋蹙起眉，神色颇为显得不快。身形化作一抹即逝红影，半息间，便出现在白府庭院内。

她冷着脸色打量起周旁。

显然，对方事先探查过她的底细，否则在商贾显贵云集的云京里，为何会独独选了白府？

是以为在这就能牵制住她？

真是笑话。

少女擡手，正欲拈诀。

忽而，身後传来哒哒脚步声响。回过头，便见小不点兴冲冲跑到了跟前，一把又抱上她的腿。

白菡一只手不肯松开她，仰着小脸，展开欢快地笑。踮起脚尖，另只手举高一块酥火烧，看这架势，似是要递给她。

有轻笑声响起，白尧夫妇并肩缓步而来。

“姑奶奶有所不知，菡菡一早听管家说姑奶奶让人备了酥火烧，便觉得姑奶奶喜欢吃这个，就拿了这块寻遍整个府宅。好在，她终于寻见您了，看她这高兴模样。”

白秋其实并不太能应付孩子，尤其是像白菡这样小的，虽看着可爱，可说话又听不甚懂，还喜欢东问西问，着实有些烦人。

但此刻对上那张期盼的脸，不知怎地，她竟难得没有觉得不耐烦。

默声想了想，白秋收起手，蹲下，未曾接走那块酥火烧，而是好奇地捏了两下小姑娘顶在头上圆滚滚的双丫髻。

“本尊还有事要忙，你吃吧。”

话毕馀光瞥了眼高墙之上，她抱起小姑娘，交到了白尧夫妇手中，沉声嘱咐道：“让所有人都进屋，不准出来。”

白尧笑意微滞。

很快明白几分，他点点头，嘱咐府里人一声，领着妻女也脚步不停回了寝屋。

半盏茶工夫不到，整个白府便半个人影也瞧不见，变得寂静无声。

彼时日头已爬得高，沐洒在庭院各个角落。南风自湖畔而来，携了清淡莲花香，穿过月洞门，爬上院内两侧的宫槐，卷得繁叶沙沙作起了响。

“还不出来？”白秋冷声开口。

音落，伴随白府大门嘎吱响着，又“砰”地沉重一声紧闭上，两道黑影自墙头跃下，宽大衣袍迎风猎猎。

白秋左右瞧了眼。

其中一人她尚记得，正是那日在谢府欲生擒她的老道士，玄天宗掌门司徒枫。而另一人，她虽不识，可看那身与司徒枫相差无几的道袍，便能猜到应也是玄天宗的人。

白秋不免嘲弄，“怎麽，上一回败给本尊，不服气，这次索性找了帮手来？”

“那日是我大意，才让你侥幸逃脱。”司徒枫冷声一笑，似并不气恼她的挑衅，“这次你就未必有这麽好的运了。”

“对，女魔头，你少狂妄，今日我和掌门必不会手下留情，定要铲除你这妖邪，替天行道！”

也不知此人是何来这麽大口气，白秋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指尖轻勾，一团赤焰凌空而起，化作箭矢，急速朝那人袭去。

郑蒙猝不及防，大惊失色，慌乱间行诀抵挡一下，却仍被箭矢那浑厚灵力掀得身子往旁一歪，踉跄着避退到一旁。

见此司徒枫也没袖手旁观，身形犹若一股迅猛疾风，裹着杀气而出，与白秋应上一掌後，二人御风腾至半空，没消半点犹豫，便倾力厮杀起来。

皆是灵力深厚的法修，裹挟着肃杀之气，术法凌厉鼎盛，红与黑两道光影端在日光下，霸道又强势，谁也丁点不容对方，稍一触上，便搏得烈芒四溅。

若偶有术法不甚落在庭院内，更是击碎了满地青砖，掀得花花草草连根翻起。眨眼间，好好一个清幽雅致的院子便被弄得凌乱不堪。

白秋无意瞥见一眼，顿时皱紧了秀眉，心中愤然。

她两手拈了道繁复诀法，便见艳阳之下，成千上万只赤蝶倾巢而动，拖着火焰炫影，扇动盈盈羽翅，密密麻麻将司徒枫给围住。

任他如何使出灵力击碎蝶羽，都会有新的立马补上，而那些被击碎的残蝶也不过是火光而化，转瞬就会重新聚成赤蝶。

赤蝶乃火焰所化，稍一触碰，立即会被灼得皮开肉绽，眼看就要被困死在这蝶牢中，司徒枫眼底闪过一抹狠戾之色。

虽说郑蒙还在……

但他断然不能就这麽束手就擒，况且，此行目的尚未达成。

冷哼一声，他右手并起两指，自左手掌心划出一道触目血痕，旋即两掌合并，结了一道印，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万物，阴阳同生，九执逆行，七魄……饮血为咒，诸天邪魔，侍我为主。”

“速来！”

喝声落，一道浊光刺开蝶牢，冲天而上。

在这瞬息，狂风骤起，撕扯得庭院里宫槐猛烈摇摆，倾覆欲坠；乌云奔涌，层层叠叠笼罩在白府顶空，滂沱欲来。

乌云之间，似有什麽正不安分攒动。接着，那东西愈积愈多，终于破云而出。

下一幕，竟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厚云之下，伸出了一只只瘦骨嶙峋血迹斑斑的鬼手。伴着鬼哭狼嚎，鬼手相互间争斗挤压，往下探寻，直至触上蝶牢，顿了一顿，遂地像是受到诱惑，越发急不可耐地往下伸。

鬼手数以百计，仿佛是一只只凶狠饿狼，随意捞出一把赤蝶，狠力捏碎，再继续去捞下一把。

不消多会儿，赤蝶便所剩无几，倒是司徒枫身侧萦萦绕绕了许多细小火光，却难来得及再聚成赤蝶。

白秋看着这一幕，惊讶之馀，亦觉得无比诡异，直到身侧倏然有道嗓音呆愣愣传来。

“这莫非是……遣鬼咒？”

少女别过脸，才发觉错愕的原来不止她一人，还有与司徒枫同行的那道士。

听这术法名字，也不像是仙门所用的，这道士的神色亦有异样，想来那必定就是仙门口中的“歪门邪道”了。

驱之者，竟还是仙门第一门派的掌门。

思忖之後，白秋露出几许轻蔑。

赤蝶被鬼手消得烬灭，却并不满足于此，鬼手转而争先恐後朝少女袭来。

白秋见此两指画诀，直指而出，一道绘了龙纹的赤色屏障顷刻间在面前展开，挡住了鬼手。无法突破屏障，反被屏障时而溅出的烈焰灼得滋滋冒黑烟，鬼手出击无果，只好悻悻後退。

本以为这便算结束，白秋还未来得及收手，岂料一道黑光骤击来，竟破了她的术法。

清脆一声裂响，屏障尽碎。

金色绳索趁势奔来，紧紧缠裹上她的右手腕。

“郑蒙！还等什麽！”

司徒枫冷不丁大喊，将郑蒙从“遣鬼咒”的惊愕里拉回神，他忙不叠如事先计划那般，飞出了另一根金绳索。

白秋左手正欲行诀，结果被涌来的鬼手紧紧扼住了脖颈，只因分了这一息的神，左手腕便也被另根绳索给缠上。

“挣扎也是徒劳，这捆仙索刀枪不入，水火不惧，你挣不开的。”

司徒枫与郑蒙分别拽紧了两端。

经这一拉扯，白秋更是行动受阻，难以挣扎，可她面上却未见半分慌张，只是懒懒掀了掀眼皮子。

“你们玄天宗也就这点本事？”

话音落，她两手攥成拳。

陡然间，两股子烈焰顺着捆仙索飞速蔓延，径直吞噬至绳索另一端，握着绳索的司徒枫和郑蒙惊得同时松开手。

没了禁锢，白秋擡手便攥住了扼在她脖颈间的鬼手，猛一用力，乌云内惊叫四起，那几只鬼手俱灰飞烟灭在她的术法下。馀下的似也受到惊吓，一时都缩回了乌云内。

白秋略带几分愠怒，摸上仍有些隐隐泛疼的脖颈。

“叮铃……”

“咔嚓……”

直至尖锐地铃铛声响起，还夹了嘈杂碎裂音。

白秋一愣，垂眸看自己腰间，瞪大些许两眼，片晌，又看向飞回司徒枫手里的那只锥子。

碎魔锥？

她竟全然不知，碎魔锥是何时架在她身後。却是在这一瞬，恍然看清了司徒枫的真正目的。

司徒枫今日不是为杀她。

或者说，在杀她前，司徒枫真正为的是另一件事，此前厮杀不过是为放松她的警惕。

那件事，就是她悬在腰间的两粒铃铛。

银铃受碎魔锥这一击，彻底破裂，仿若无数星屑泼洒开，浮在半空，绕于少女周身，在日光下泛起晶莹莹碎光。

白秋皱眉，闭上眼，两手抱紧了头。

随着银铃碎裂，她体内似也有一扇大门缓缓被啓开。

门内是一片黑暗，但很快，便可见那被尘封已久丶陌生却又同样无比熟悉的记忆像是一股奔腾而来的水浪，转瞬将她吞没。

“炎炎……”

“十七岁的生辰啊，炎炎想要什麽生辰礼？”

“娘无碍……握紧剑，炎炎……没事，娘也丶没事的。”

“掌门，这是怎麽回事？”

见少女突然一副头疼欲裂的模样，还有两抹血泪自她眸中淌下，郑蒙一时错愕。

“她丶她为何突然魔气这麽重？”

司徒枫冷笑。

“本就是魔，自然魔气重了。”

不过……

只是恢复她的记忆，没想到白秋的修为竟也跟着增长那麽多，再纠缠下去恐怕不妙……

司徒枫神色微凝。

“走！”

“可是……”

看白秋的神色，大抵是入魔了，他们更应该趁此机会铲除才是，郑蒙不免犹豫。

可瞧见司徒枫头也不回，他也只好跟上。

但二人还没飞出多远，便被从後袭来的两根捆仙索给缠住脖子。

捆仙索骤然一缩，两人便又被扯了回去。

“二位不辞辛劳唤醒本尊，本尊还未感谢，你们跑什麽？”

清甜却寒气凛凛的嗓音自身後而来，像是能侵入血骨里，惊得那二人竖起一背寒毛。

可还未等他们往後看一眼，捆仙索便又带着二人摔向地面，力量之猛，竟是直接将翻开的青石砖地又砸出了两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