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圣女与往事（十五）

日光透过七彩琉璃瓦斑驳洒落，细碎挂在黄泉木枝头，晶灿灿的，宛若是栖了一树繁星。亦有零零几片悄然自树叶间穿过，跃下枝头，爬上昏睡在树旁那人的脸，晃得他眼皮子微动。

费了好一番工夫，崇清才从混沌中回过神，迷糊睁开眼。

彼时炼丹楼内仅剩他一人，捂着胀疼的头从地上坐起，一眼还能望见残下来的打斗痕迹。

崇清失神地静坐片晌，仔细忆起昨夜事，顿时眉头紧皱，眼底浮起许多恼怒。

思忖过後，他立即画了道传音符飞出，这才狼狈爬起，拖着快散架的身子正要往外走。

眼前光影忽而闪了下。

三个人陡然现身，拦住他的去路。崇清惊得後退几步，一脸警惕。

“你们是谁？”

不料对方竟像是没看见他，全然不作理会，反而径直望向他身後那棵树。

“诡王，没想到这棵黄泉木都长这麽高了。”

“是啊。”

三人间瞧着地位最高的老婆子满是感慨，杵了拐杖慢悠悠走到黄泉木前，像是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伸手去摩挲树身，欣慰道：“长得可真好啊。”

虽从未见过这三人，但崇清却也听过黄泉木的来历，知它本就是诡夜庄一派之物，偶然被大凛初代国师捡回，才植于皇宫。

而今听得“诡王”这一称呼，又见这三人打扮诡异，隐隐透着些许阴森气，崇清斟酌须臾，立马就明白过来。

他心神一震，趁三人的目光黏在黄泉木上似是挪不开，就打算不动声色离去。

可还没迈出两步，倏然就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猛地一下被提至空中。崇清胡乱挥手，两腿也蹬了蹬，仍是徒劳，反而让禁锢越发得紧。

“你就是那个利用黄泉木夺人气运，还险些害本王的诡夜庄也跟着受牵连的妖道？”魑婆步至近旁，细打量人，露出几许不屑，“看着也没多大本事，那几个小道士竟打不过？”

她一脸无趣，摆摆手，将人放下。

“先带回去再说。”

话毕，另一人也走来，毫不客气地攥住崇清的衣领子，将他提起。

此人除了样貌惊悚，身形异常高大，力量也非比寻常，拎着崇清这样一个成年男子，却不见有丝毫费力感。崇清挣扎间打出一道道术法，落在这人身上，竟也无甚作用，倒像是在给他挠痒痒。

“你们这群孤魂野鬼，快放开我！”

“我乃大凛国师！朝廷重臣！你们诡夜庄是公然想和世俗界交战吗！”

崇清没法反抗，只好搬出两界来说事，却殊不知，两界安然共处向来都是基于不损害任何一方利益的原则，且仙门或许还能像模像样挂在嘴边，可对诡夜庄这样的门派来说，连口头约束都不算，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此时自然也无人在意他说什麽，魑婆转身，擡起手，掌心端出一只镶满了宝石珠玉的木匣子，随後扔至空中。

只见木匣停在半空後，匣盖缓缓啓开，绽出一道强盛紫光。紫光像是轻盈的水流，静静淌向黄泉木，寸寸缕缕，就要将整棵树都给包裹。

魑婆看得正满意，不想，一束冷不丁出现的红光却骤然将这术法给打散。

紫光一瞬间又褪去，木匣也掉落回魑婆手中。

“是谁！竟敢躲在暗处……”

话说一半，魑婆便噎了声，大惊失色，望向眨眼间便被大火重重包裹的黄泉木。

“诡王！”

“这……”

另二人见此慌忙凑上前，这火实在是烧得猝不及防，且火势极猛极快，散了深厚灵力气息，非寻常火，也难以被扑灭。

魑婆怒气冲天，登时提起拐杖又重重砸下，竟是将地面戳出一个洞，自六层，直接穿到了底层。

“滚出来！”

“你这老婆子说话可真不客气，也不怕惹怒本尊，将你这把老骨头也一并给烧了？”

伴着清甜的嗓音响起，白秋负手自顶空落下。

见此，跟在魑婆身後那二人相视一眼，立即朝少女袭去，可对方不过只是挥了下袖子，他们便被击飞。

崇清倒是动作快，得以从诡夜庄的人手里逃脱後，不带一丝犹豫挣扎起，便要朝外跑。白秋只好又动了点术法，凌空将人扯回，摔在脚旁。

“安分点。”

她没好气地踹一脚这人。

“你是万魔宫的那个小魔头？”魑婆将人上下端量一番，冷声问。

“是魔尊。”

“哼。”魑婆嗤笑一声，怒色未有半分消减，“怎麽，我诡夜庄莫非是何处得罪魔尊了，竟让你气得烧我诡夜庄之物。”

“诡夜庄之物？”白秋回头看一眼，“本尊记得，六百年前这东西就不该存在了吧？”

魑婆眉头一皱。

“那又如何？你难道还打算效仿六百年前，同仙门一起声讨诡夜庄？”

“本尊可没那个闲空，不过……”白秋垂眸看一眼崇清，“本尊有个认识的人，被此物害得不浅，只是烧了它，没去计较诡夜庄藏私之过，已是本尊最大的仁慈了。”

“你！”

虽说此女狂妄至极，但魑婆一时还真不敢轻易动她，莫说干系到诡夜庄和万魔宫两派恩怨，就是事情闹大了，被仙门知晓，此事也不好收场。

何况，面前的是先天道体，还是出关第一日便夺回魔尊之位，抢夺仙门天之骄子，後又闹上仙门大比的小疯子，还真不是说对付就能对付得了的。

似是也看出其中玄妙，崇清忙爬起，跪在白秋跟前。

“魔尊，救丶救我，我定对您马首是瞻，您想知道什麽，我绝对知无不言！”

听这话，白秋懒懒睨了一眼。

“好啊，那就先说说你是怎麽剥去谢清之的灵魄吧。”

崇清面色一白。

原本魑婆还打算反驳白秋救人这事，可听见剥离灵魄，一时也将话咽了下去，阴沉着脸望去。

沉默许久，崇清掐了把自己的腿，才敢战战兢兢开口。

“十丶十四年前，我确实是剥离过一个孩子的灵魄。”

“那是在落州，我无意从人群里救出一个小少年，他福慧双修，气运极好，一眼就可看出日後是将相之才。我动了私心，想利用分阴咒剥离他的灵魄，将他的气运据为己用。”

“不过那时我对分阴咒还不娴熟，若是要剥离灵魄，中术者必须处在昏迷且身子极虚弱之态，万般无奈之下，我就丶就将他从楼上扔下，再施分阴咒。”

崇清顿了顿，擡眼打算看向白秋，却不料对上一双冰冷刺骨的眸子，吓得忙又收回视线。

“得丶得了气运後，我便更专心钻研术法，一直在等待时机。直至十二年前天下大旱，我趁势入了云京。有气运加持，我巧遇陛下，得他赏识，又因算出大旱结束的日子，再动些小伎俩，便也如愿当上了国师。”

“其实我心里一直对这孩子有愧。”崇清看着气氛斟酌道，“几年前还特意去过谢府一趟，恰值那少年被狐妖纠缠，可惜我道行低，打不过那狐妖，只能提点几句。”

本是说给白秋听，却不料话说完，白秋倒是没什麽反应，崇清却实实在在挨了魑婆一棍子。

拐杖恰好打在他背骨上，敲出一声脆响，崇清登时疼得满地打起了滚。

“满口胡言。”

魑婆狠啐了口，“你是有个屁的愧疚，听那逍遥阁的小道士说，这些年你以收弟子为名头，用分阴咒不知害了多少孩子。”

崇清疼得血色斥满整张脸，趴在地上暗暗咒骂了声，可擡起头来，却仍是一副歉疚。

“我是对他们用了分阴咒，但也只是拿了些气运，以帮陛下续命，并未剥离他们的灵魄，并不致命啊。”

其实这法子还是他才当上国师那几年，出京云游时路过一个小县城，偶然想到的。

大旱才过，那地方便被邪祟所祸，百姓有眼无珠，奉其为山神。他悄悄去探过，原来这邪祟是想要一张人类皮囊，这才隔段时日便掳几个人走。

以他的修为，要击杀这邪祟定然不行，便转而想着如何将损害降到最小。

邪祟要皮囊，给他不就是？

据他所知，女子皮囊可比男子的更细腻好用，尤其是年轻少女的，可比寻常皮囊要用得更久一些。

于是他提议百姓给“山神”娶一次亲，也就是主动奉上一具皮囊，以换得县城安宁。

虽说百姓将他赶了出来，可事实证明，他这法子还是极有效的。

在给皇帝续命这事上其实也同理，只不过是反其道而行。

他早知皇帝命数短，可储君又极看不上他，为保国师之位，他不得不再次使用分阴咒。但此为修真界所忌，且剥离灵魄弄出的动静实在太大。

当初用在谢清之身上的那次，他便是时隔十几年仍挂在心上，直至亲自去过，发觉对方似忘了此事，才安心下来。

于是这次，他决定将损害和动静降到最小，索性在云游时广收弟子。

若是能从养在膝下的弟子身上，每人取出些许气运，既可给皇帝续命，又不易致人死，动静亦不会太大，岂不正好？

当然，眼下为了活命，这些自是不能如实说。

这般想着，崇清略擡头，正好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那你再说说，凭你的修为，你是从何处学得这分阴咒？又是如何得知皇宫有黄泉木？还有是怎麽算出旱情何时结束的？”

“这……”

崇清一时哑然。

支支吾吾好半晌，他也愣是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解释。

白秋笑了笑。

“分阴咒是旁人教你，黄泉木和旱情亦是出自那人之口，也就是那日同你一起的鬼面人，本尊可有猜错？说吧，那人是谁？”

“他丶他是……”

崇清拖延着，馀光环顾四周。

自他的传音符送出已有一阵工夫了，怎麽还没动静？

正想得出神，一团火焰骤然在眼前亮起，吓得崇清往後退缩一下。

“再不说，你便要如那棵黄泉木，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崇清骇然看向黄泉木的方向。

那样高耸的大树，此刻已被烧得只剩手臂粗的黑炭枝干，火焰却仍没有熄，仿佛不将它烧成灰便誓不罢休。

吞咽一口，崇清默然片刻，咬咬牙。

“好，我说，不过魔尊，你也要说话算话，留我一条活路。”

“你还有资格和本尊谈条件？”

“……”崇清狠着眼，可正如白秋所说，他早已没别的选择了，“他其实就是玄……”

话未说完，只听得划破长风的一声响，崇清身首分离，大股冒血的身躯赫然在衆人面前倒下，头颅却骨碌滚到一旁。

白秋愣了愣，身形一闪，追了出去。

“诡王，我们也要追吗？”身後二人见状凑上来问。

“追什麽追。”

魑婆捏了下袖中藏的那根黄泉木，暗自庆幸那小丫头并不知她还另得了一根。

如今皇宫内的黄泉木被烧，罪魁祸首也已死，她还需掺和什麽？

“走，回诡夜庄。”

说罢，三人一起消失在原地。

楚宸赶到炼丹楼时，瞧见的除已身首异处的崇清外，便只有那棵烧得只剩一捧灰的黄泉木了。

他腿一软，险些坐在地。

正如那阎王所说，他不仅带走国师，还收回了黄泉木。

这下子，他的长生梦是真的破碎了。

“陛下！”

楚宸骤然晕过去，汉庆急得手忙脚乱，唤来人扶了出去，最後看一眼炼丹楼内的惨状，也啧啧摇着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