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圣女与往事（十一）

白秋缓缓睁眼。

一双水眸泛着惊诧的光，衬在月色下，愈发显得清透明亮。

“竟能挣脱本尊的束缚啊。”

没想到那小不点看着瘦弱，不堪一击，求生意志却异常顽强。

她的这道术法，取名为“缚网”，是在万生灵境里见识过司徒枫的擒五感之术後，闲来时便自创而成。

擒五感之术，是经擒获灵兽的五感，从而达到享其所见所闻之用，而“缚网”，却是主动分离出施术者的部分五感碎识，并强行缚于中术者身上。

中此术法者，非但难以觉察，且此後每遇见一人，五感碎识便会自其身体里分离出一部分，转之缚于那人身上，直至五感碎识再无可分。而这些中术者，也会像一个个结扣，在瞬息间罗织出一片无形的密网。

密网之下，中术者便犹如她布下的那数只眼丶耳丶鼻，乃至是手，所见之事，所听之言，即便白秋身处千万里之外，亦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当然，也唯有生来五感便灵敏强大且修为足够深厚的白秋才能驾驭此术，旁人纵然学了去，恐怕这网还没织成，施术者就先一步被耗得油尽灯枯。

白秋此次虽只分了见和听两感给那小弟子，但毕竟有她的术法庇身，崇清一介凡人炼制出的什麽濯心水，功效自是要大大折损。小弟子并未完全陷入昏迷，甚至被那番对话吓得彻底醒来，奈何一直被白秋压制住，才难以动作罢了。

不成想，强大的求生意志竟还是促使他挣脱了压制。可那又如何，身处虎穴狼窝，他还能逃到哪去？

赤红的衣裙随晚风肆意飘曳，像夜色里的一只红蝶羽，翩然而舞。白秋擡起头，望向当空那轮弯月，杏眸半眯，难得忆起了那位死在她算计之下的小花匠。

“本尊应你的事已然做到，今日便再不顾及你了。”

少女清甜的嗓音溺在风里，秋千将她荡至了最高处，忽而一声响指音落，那道身影也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唯剩空落落的秋千荡回，摇出嘎吱嘎吱细响。

偷偷躲在柱子後的小身影急忙冲出。

白菡哒哒着步子跑到庭院里，绕着秋千转上一圈，又小手叉着腰擡头望，却仍没寻见太姑奶奶的影子。

“哇！”

似是想到什麽，小姑娘兴奋地瞪大眼，发出一声感叹。

遂地兴冲冲朝爹娘的院子奔去。

“爹！娘！太姑奶奶飞了！”

国师府，炼丹楼内。

泪水不歇地往外涌，很快糊满了双眼，阿承看不清路，一个不甚，膝盖磕在扶手上，疼得他连呜咽声都断了几息，更是险些从阶梯上摔下。

饶是这般，也只能咬牙忍住，攥紧衣袖胡乱抹了把眼睛，哪怕是一瞬也不敢轻易停。

方才那番对话此刻仍清晰响彻在耳畔，他所敬重感激的师父，原来很早便想取他性命，不，是想取他们所有弟子的命。

领他们回来，收养他们，对他们好，原来都只是为了拿他们炼丹。

阿黎……

阿黎定然也已经死在师父手下。

今日就该轮到他了。

失望，悲痛，夹杂着铺天盖地的恐惧，一起朝他扑来，仿佛一头比天还高的凶兽趴在面前，朝他露出獠牙。小弟子面色惨白，双唇直哆嗦，眼泪像是卸了阀的江水，滔滔不止，抹也抹不干净。

但万幸，炼丹楼的门就在眼前。

看着离得不远的门扉，阿承眼底浮起一丝一缕的喜色。

只要跑出去，师父就没法当着这麽多弟子的面杀……忽而，撞到一堵稍显松软温热的墙壁。

散着师父最爱烧的檀香气味，这堵墙将他挡了回去，阿承踉跄後退，一屁股摔在地。

再擡起头，却恰好迎上崇清阴沉沉夹杂着不屑的视线。

“阿承这是打算去哪？不想学炼丹了？”

“师丶师父……”阿承声音打颤，两手撑地，惊恐地挪着往後退，“师父别杀我。”

“阿承听话，你不是也盼着师父早日炼出仙丹吗？你来相助师父，师父很快就能炼出来了。”

阿承惶恐地摇头，登时退得更快，直至背脊倏然抵住什麽，才停下。

他後仰着头往上看，竟冷不丁瞧见了淮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虽不识这人，但阿承却能清楚感触到此人身上的阴邪之气，好似是那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比他师父更可怖。

“啊啊啊！”

小弟子吓得连滚带爬窜到一旁，撞倒烛台，缩起身子躲进了角落里。

“别磨蹭了。”淮琰见此不耐烦地催促，伸出手指挠了挠耳，“吵得本座耳朵都疼。”

崇清自是也没耐心再这麽耗下去，擡手拈起了诀，掌心间一团浑浊黑气溢出，卷着浓厚血腥气和恶臭径直朝小弟子袭去。

阿承慌地将头埋进了两臂间，身子缩成一团。

眼看黑气就要触上他，倏地，两只赤红蝶羽自小弟子的眼里翩然舞出，凌空撞上那团黑气，顷刻间红光一绽，黑气竟被消得烬无，崇清亦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灵力给击飞了出去。

“这丶这是什麽！”

艰难支起半截身子，崇清脸上的痛苦和错愕纠缠成一团。闻得动静，阿承也怯怯露出半张脸，惊讶望着灵力重聚起的那两只红蝶。

这是他没见过的……好奇怪的红蝶，像是两团炽热的火星子在起舞。

唯有淮琰是陡然敛去慵懒和笑意，脸色一沉，道了声“不好”，宽袖轻振，化作黑影就要离去。

然就在这眨眼间，一道红影却凭空而现，利落地击了上去，竟将黑影打得显出原身。淮琰飞撞上炼丹楼内的柱子，生生将有两人环抱粗的柱子给撞得断裂，整座楼都好似跟着动荡了一下。

“好歹也是当过魔尊的，见了本尊便溜，也不怕外人看笑话。”

伴着清润的嗓音落，红影化作一个绝艳少女，正带着许多懊恼揉了揉自己的手背。

白秋轻蹙起眉。

也不知是这一拳打得太过猛了，还是淮琰生得铜皮铁骨，竟反震得她有些手疼。

盯着似在嘀咕什麽的少女，阿承满脸诧异，怔然一瞬，恍地忆起来。

那日，这姐姐真的出现过，原来不是他的幻觉！

就在这时，空中那两只红蝶翩翩飞向少女，靠近时散作两缕红影，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阿承还未来得及惊愕，又见数十只红蝶自窗外飞进，以同样的方式化作了少女身体的一部分。

“你竟然破了我的结界。”崇清望着这一幕，又惊又气道。

仿若才想起屋里还有这麽个人，白秋垂手，看一眼怒视她的淮琰後，不紧不慢侧过脸。

“本尊六岁便会的术法，破了有何可吃惊的？”

话毕，也懒得在意崇清气急败坏的蠢模样，拢在袖中的两指轻勾了勾，崇清整个人便被迫升至半空，猛地也朝另根柱子上砸去。

毕竟只是个凡人，不似淮琰那样扛揍，才砸了那麽一下便昏死过去，顾及弄死崇清会影响小道君他们的计划，白秋只好及时挥袖让停下。

也就松懈这麽一瞬，馀光便瞥见一道黑影趁这时冲了出去。

少女轻啧了声，面上露出些许不耐烦。正要追上去，却想起什麽，转脸看向角落里。

“还不赶快走？”

阿承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看一眼已昏过去的崇清，又朝白秋重重点了点头，便慌乱爬起，朝着门外跑。

待他拉开炼丹楼的门，再回过头时，白秋的身影也早已消失。

淮琰仓皇逃了一路，兜兜转转，最终是在云京城往南一百里的山谷底着落。

此处名为落雁谷，是位于两座山峰间的一道缝隙，说是缝隙，但实则十分广阔，两面山壁间近有两丈之距，前後更是一眼望不见尽头。

在动手伤了叶离沐之前，淮琰大多时候是待在这。

其实此处比炼丹楼更适合藏身，但却也是他最後一处容身之所了。若非比起自己暴露，更担心白秋顺藤摸瓜找到这里，他断不会冒险窝在炼丹楼这麽些时日。

狂风呼啸，吹得淮琰衣袍猎猎作响，他擡手抹去嘴角血渍，强忍胸口的剧痛，顶着风回到了自己搭建的那间小屋里。

没顾及自己的伤，才坐下，他便率先摸出怀里那株灵草。白秋那一拳直接击碎灵草的瓷砵，甚至连灵草根都给碾断了好些。

淮琰只好自芥子囊里寻出另一只掌心大小的铁钵，覆上土，将灵草重新放入，一面口不择言地骂咧着白秋，一面往灵草里注入灵力。

直至灵草重新生出完好的根，才终于停下，紧皱的眉头顿时舒松。

落雁谷底，无人迹可至，是难得一份的安宁，两面山壁虽陡峭，却生有许多奇花异草，闲来时也别有一番趣味。

除了风大，这里没别的不好。当然，于他最主要的，还是面前这株灵草。

淮琰神色温和，又夹杂了些许的遗憾，半晌，才满不在意地开口：“出来吧。”

话音落，红影聚于屋子中央，化作一道倩影。

“不愧是魔尊啊，这里也被你寻到了。”

“这不奇怪。”

白秋淡淡扫了眼四周，步至桌子前，在淮琰对面入坐。

“许时文说，你离开前曾去过录史楼。以你的修为，录史楼的秘籍无甚作用，除此，对你稍有点价值的，那便只有魔撰了，毕竟那里面可是记下了初伶入万魔宫前的事。”

望向那株温灵草，白秋顿了顿。

“本尊查阅过，初伶真身乃是生于落雁谷底石缝间的一棵万年草，这里也算是她的桑梓之地。”

“其实你的逃跑工夫还是不错的。”说及此，白秋弯起两眼，笑意里却带了几分嘲弄，“若非无端生出了几分良心，本尊兴许一时半会儿还真寻不到你。”

可是人都死了，如今却装作一副深情，是要给谁看？

淮琰自是也明白她这话里的讥讽之意，冷冷一笑，幽幽开口，“本座倒是觉得此处挺好，魔尊这麽聪明，既然早猜到我会藏身于此，那为何从未派人来搜寻？是因为……”

他阴沉的目光里浮起些许戏谑。

“怕就算找到了本座，你也不敢轻易过来，免得记起来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