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村，灾星少年（四）

结界外，宿念拧起两条眉，来回踱着步，双手拢在身前攥成拳不安搓弄，时而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时而又低下头，思忖起什麽。

等许久，仍不见人走出。宿念紧咬下唇，终于做了决定。

她擡右手，并起两指，于左掌心凌空写下寥寥数语後，再将掌心推出，一道传音符便急速地飞向殿外。

然，还未飞出视野，宿念眸光却骤地凝滞，眼睁睁见传音符又被一股灵力给拉扯回。

似星辰陨落划过耳畔，她惊得转身，恰好见白秋接住了符咒攥在手心，五指轻用力，术法顷刻在她手里碎作星屑，散入空中。

“小主人……”

白秋看一眼宿念，不作声，微侧过脸，与好奇望着二人的叶离沐对上视线。

“你还是原来住处，自己过去。”

“嗯。”

虽不知宿念是要给谁送消息，但显然白秋并不愿他知晓，叶离沐便也不多问，提着剑轻车熟路往隔壁书房去。

待少年彻底入了屋子，白秋才收回视线，脸色微沉，拉着宿念到一旁，凶巴巴质问：“你竟敢给兄长通风报信！”

宿念被抓个现行，心虚地错开目光，连说话声顿时都没了底气，“是小主人先不听少主劝阻，还和这小道士纠缠的。”

“本尊凭何要听他的？”少女颇觉得荒唐，轻哼道，“本尊只答应过兄长，要早日回万魔宫，可没说过选魔君的事也需得他允许。”

“魔君？”宿念一惊，盯着白秋片刻，见她眼里没有丝毫迟疑和犹豫，哪还有什麽不明白的。

“小主人，你丶你怎能让他做魔君？他可是仙门弟子，你日後是定要後悔的！”

“是仙门弟子那又如何？本尊虽看不惯仙门作派，可也不是对每个仙门中人都持有偏见。小道君的为人你也略知一二，本尊选他做魔君有何需後悔的？”

“可……”

宿念忽地抿唇，低下头，闭口不言。

【可小主人，你就是对所有仙门中人都有偏见啊。】

见宿念说话又只说半截，白秋顿觉不耐烦，蹙起秀眉，敏锐视线紧盯过去，“可什麽？你莫不是还有事隐瞒本尊？”

宿念身子一震，不自觉绷紧了脊背。

“没有，当然没有！”

酝酿须臾，压下心头慌乱，宿念淡定自若地摇头，“我只是担心，小主人若和他成亲，日後仙魔两门再起纠纷，小主人和他都难做。”

半信半疑打量许久，白秋终还是没再追问，挪开视线，抱起两臂，往丹药阁的方向走。宿念暗松口气，也赶忙跟了上去。

“怕什麽，无论魔君是谁，本尊都是万魔宫的魔尊。”

白秋面不改色，不露丝毫优柔寡断，“本尊也只会站在万魔宫这边。”

甫一入这间书房，叶离沐便绕着里头缓步走了一圈。

白秋虽说这是他原先住处，可其实当初在万魔宫那几日，他真正歇在此屋连一日都不到，反而大多时候是在丹药阁里医治和双头青虎打斗时留下的伤。

不过，叶离沐对这间屋子仍有几分印象。很快便能看出，这屋子里多了不少物什。

演皮影戏的亮子端正靠在右侧墙，几个皮影小人胡乱摆成一堆，应是才逗玩过没来得收拾。

叶离沐弯下腰，仔细替她摆正。

左侧墙则是挂了满满当当的脸谱，或人物，或兽类，甚至不乏许多鬼面，乍一看，诡异又骇人。

叶离沐仰着脸，皱眉望几息，一挥袖，便将那些惊悚的脸谱给翻了个面，这才施施然转身。

屋子里最惹眼的，还要属那盏赤红兔子灯，被人高悬在架子上，烛火虽熄，但仍明艳耀人。

叶离沐眉眼含笑，心满意足在兔子灯前逗留片刻，最後才步至书案前。

他将清凝放置到旁侧，撩开衣摆落座。

一手拿起摆在案上的那只拨浪鼓，端详後，手腕轻轻翻转了下，咚咚欢快响在广阔的殿内回荡。

他轻勾唇，另只手又拿起了那串绿油油的草蚂蚱。小丫头倒是也贪心，这蚂蚱串的长度竟比他身量还长，恐怕是将整个摊子的草蚂蚱全给抱回了。

书案上从世俗界捎回的稀奇古怪物什是多不胜数，不知怎地，他脑子里竟浮出了少女每日趴在案前想法子给自己解闷的画面。

不自主就想得有些入神时，芥子囊里的识灵镜却冷不丁响了起来，他松开草蚂蚱，摸出灵镜，毫不意外地，第一眼瞧见的还是言攸宁。

“大师兄！”

言攸宁一把凑近，着急问：“秋秋呢？她理你了吗？”

“这还用说？”叶离沐没来得及开口，楚熠便先笑呵呵来凑热闹，替他应了话，“小魔尊若不愿理大师兄，大师兄怕是早被轰出万魔宫了，还有如今这样好的落脚处？”

晚一步到跟前的纪辰闻言去打量，虽说透过识灵镜看见的东西不多，但也能从大师兄身後那些许景致轻易辨出，此住处雕梁画栋，主人绝对不差钱的。

“不过大师兄……”灵镜那头三人突然齐摆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你还童心未泯啊。”

叶离沐不明所以，循着三人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瞧，最後落到了仍被攥在手里的那只拨浪鼓上，面色一讪，忙放下。

他轻咳两声。

“你们现在何处？”

“我们在云岭村！”纪辰难得抢一次话，满脸尽是喜悦之色。

叶离沐愣怔了下，骤然想起来，云岭村不正是小师弟的家乡？

“那你们？”

楚熠笑应：“我们正在小纪辰的哥嫂家呢。”

虽父母早逝，但纪辰还有个亲哥哥，两人相依为命长大，感情甚笃。

那年恰巧碰上逍遥阁招收弟子，兄弟二人不远万里来到望天山参加选拔，可惜最後却只有纪辰一人通过。

叶离沐尚记得，那时纪辰不愿与哥哥分开，夜半自己摸索起来，裹起包袱就想逃离逍遥阁，却不料，被为了炼制法器不得不摸黑去抓月光蝉的言攸宁给撞个正着，最後还为了自由给言攸宁充当了一回苦力。

这两人整宿未归，翌晨，叶离沐和楚熠找到人时，他们正抱坐在树杈子间睡得正香。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是从这日起，纪辰不再总嚷嚷着回家，却会为了能在每个戊日休息时回去看看而勤加练习御剑术，最终成了那一辈里最先驾驭此术的弟子。

去年纪辰的哥嫂成亲时，他们几人还有幸跟着去过一趟，夫妻二人皆是随和易相处之人，在那里落脚，叶离沐倒也放心。

又端量几眼纪辰始终不见消的喜色，叶离沐想了想，温声道：“你们多待几日也无妨，别给人家惹麻烦就好。”

果不然，纪辰一听这话立马大为惊喜，竟是连应了许多声的“好”，只怕是此刻让他抄写门规，那也没有半点抱怨。

“阿辰阿宁，该走了。”几人正谈得欢时，倏然身後传来清脆呼唤。

“马上就来。”纪丶言二人回头望，应了话，遂地又看着叶离沐，“大师兄，嫂子要上街买菜，我和师姐去帮忙，改日再同你聊。”

看着那二人跑开，叶离沐又望向楚熠，後者耸耸肩，也要同他告辞，“总不能光我在这里白吃白喝，我要去帮纪星劈柴火了。”

说罢便掐断了对话。

叶离沐无奈轻笑，收起识灵镜，环顾四周，蓦地想起什麽，将书案简单收拾了下，腾了一块空处来，便拿出那些个未缝好的衣料着手继续绣。

相比繁华地广的落州，云岭村自是显得清贫许多，唯有自村子入口延伸开的那一里路有条小街。

街上零零散散开了几家商铺，或是卖些寻常难买到的，或是卖些家家户户都需用到的，最常见的还是猪肉和蔬果铺子。只因普通人家也就过年图个喜庆热闹时舍得杀头猪，平日买肉吃得多，而蔬果更是日日顿顿都得吃。

“店家，这一块儿的，我要个半斤，还有那腿肉，也来个半斤。”李月指挥完，又继续低头仔细挑看猪肉。

纪辰看了眼自己手里提的这些菜啊瓜果啊，忙不叠阻拦：“嫂子，这些都够吃好几日的，我们也吃不了这麽多，真的不用再买了。”

这架势，恐怕是要将夫妻二人平日里节俭下来的辛苦钱都用在他们身上了，言攸宁见状也是惶恐地在旁相劝。

耐不住这二人，李月只好先停下，不放心地看两圈，“这些怎麽够，你们还年轻……”

蓦然想到什麽，李月满脸惊喜看两人，“嫂子听说修为高丶厉害的人都不用吃饭，叫什麽……辟谷，对，你几人难道这麽快就都办到了？”

那二人相视了眼，难为情地扯了扯嘴角。

“那倒没有……”

“还差的远呢……”

李月愣了下，暗骂自己真没眼力见，急忙安抚道：“没有就没有，不急，你们还年轻，日子长着呢。不过这饭就得好好吃了，不吃饱还怎麽有力气修行？”

说罢，又转身继续挑选猪肉。

纪丶辰二人相视了眼，无奈一笑。

“去去去！别扰了我的生意。”忽地一声呵斥传来。

二人转身，只见街对面的杂货行前，店家正挥着手里扫帚将一个小少年往街上赶，模样极凶恶嫌弃，可扫帚却始终离小少年有几寸之距，仿佛那就是条生死线，轻易不敢越过去。

小少年一身反复缝缝补补过的旧衣裳，脚踩破烂草鞋，抱着竹篓子怯怯往後退，结果不甚踩到石子，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地，篓子里的米椎登时洒了满地。

他慌忙趴在地去捡，也顾不得店家意外没刹住的扫帚一下子挥在身上，疼得他眉头紧皱。

少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倒是店家，竟因碰到了少年，嫌弃地连扫帚都扔了出去。

“呸，真晦气，灾星！”

小少年手一顿。

他随後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继续去捡地上的米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