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州,公子与狐玉(七)
息境迥深处,憩有两汪静翳寒潭。
一处潭水澄澈明净,风过无波,唯有在清棱棱水面浮出那抹红衣少女的身影时,才会泛起许多晶莹波澜。
这水波一条条荡开,静静地,悠悠地。
直至漾出息境,淌入少年的心尖,开始变得滚烫,温热了他每一寸血肉,就连眉心那点火焰赤印都被牵动着灼热起来。
与这曲时而宁静时而斥满了生气的不同,另一只寒潭,则是被金色浑厚灵力汇聚成的半球形屏障牢牢罩住了潭口,清透流动的光影之後,一泓幽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仍陷在无尽沉睡里。
息境内一切波澜和动荡,俱被这道封印格挡在外,似是单独为它辟出了另片天地。
不知这曲幽潭到底沉睡了多久,但今日,却有一股莽撞而果断的力量直冲它来。
元息掀舞,若云海滚腾奔出,随後凝作一柄利剑,鼓起寒意,迅而狠地刺上了封印。
剑锋与屏障交触,金光和银芒碰撞,整个息境瞬时被拨得混乱不堪。
两股力量在体内搏斗撕扯,噬骨灼心的痛感寸寸缕缕漫开,似随时要将叶离沐撕裂成两半。
额角涔出的细小汗珠,像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棱子,他却不打算收力,只是忍着喉间腥甜,皱紧眉,拢在袖中的两手攥作拳。原本被打理得莹润平滑的指甲,此刻却如十把尖刃,狠狠剜进他手心。
率先察觉到妖气的楚熠也很快发觉叶离沐的异样,登时睁大双眼,震惊和忧虑揉杂成一团,卡在喉间。
大师兄你……
同样有此觉察的唐墨蹙起两条清秀玄眉,馀光却瞥向了身旁正眯着眼打量思忖的司徒枫。
“是狐妖!”
恰此时,常磊倏然一声大喊。
司徒枫微愣,视线在白衣少年身上游走一圈,可除了漫开的妖气外,却并未寻到其他明证。
反倒是叶离沐似也被这声给惊到,冷不丁收了力,愕然睁眼,转过身。
不知何时已落在他身後的红蔷,终于笑吟吟现身在衆人面前。
“你怎麽……”叶离沐讶然出声。
“难得遇上你们仙门狗咬狗,姑奶奶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红蔷说罢,手腕轻翻,一掌劈向少年胸口,叶离沐未来得及防备,竟被她击飞几丈远,捂着伤处呕出了积在喉间的那口血。
“难怪妖气冲天,原来是你!”
雷鸣声凌空炸响,冯铭攥着一簇紫白雷电纵身迎上。
然没有阵法相助,冯铭也并非对手,交手几个回合,虽残下片片焦黑之迹,却未伤到红蔷一丝一毫。
司徒枫接住很快落了下风的徒儿,瞥向阵法内的少女,面色不善。
虽说眼下擒住白秋才是重中之重,但这千年九尾狐却也非泛泛之辈,不可轻视。一番斟酌,他只得亲自迎战。
见那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缠斗,白秋松口气,再不多等,滔天火焰自周身猛地蹿起,转瞬炙干了脚下那片沙砾,遂地又盘作一条发怒的火龙,吼哮着朝阵法某处袭去。
她并未攻击阵法的薄弱处,反而将全身灵力尽聚在了藏于正中心丶微不可查的那团白光上。
多亏破虚眼,她没费什麽工夫便看得清楚。那团白光不是其他,正是言攸宁的小木头人。
她猜,大抵是此木头人有了破损,却未被布阵之人及时发觉,仍用在阵法里,才会在此刻暴露。
虽不过是丁点缺漏,但布阵差错可比阵法本身的弱处要致命得多,这丁点也已然足够。
浑厚的灵力肆虐冲击在那团白光上,若烈焰炙烤晨露,狂风蹂躏枯木,不过三息的工夫,便将白光击得粉碎。
那只困住少女的巨大囚牢也在顷刻间噼噼啪啪跟着碎作了粉尘,又于漫天火焰里,被炙得连灰烬都不剩,唯有几片烧焦零碎的木屑侥幸逃脱,凄然飘落在地。
司徒枫大惊。
然还不等他懊悔没先处理掉白秋,一抹红影便闪身到了他面前。红蔷见状及时收手,退至高墙之上,翘着两条腿,好整以暇地观看这场大戏。
几拳火球速飞来,司徒枫仓促避开,然跟上的那条火龙却是带着要将他撕碎的气势吟啸出袭,周身空气好似都被这火炙得热腾,沾在面上,滚烫灼人。
他拧着眉,两掌聚起灵力推出一道屏障与火龙相抗,却仍被逼得连连後退,两只锦靴愣生生磨起一排沙土。
司徒枫暗惊,没想到被戮妖吸食了这麽久,她竟还有如此浑厚灵力。
惊讶之馀,亦隐隐生了几许兴奋。
他果真没看错,这丫头比那人还强……
一声高昂龙吟,火焰再次高涨,司徒枫被强大灵力猛地击飞,砸垮了半壁院墙。倒在废墟里,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呛出一口血,艰难擡起头,冷冷瞪去。
“女魔头,即便我今日除不了你,他日衆仙门联手,定也会荡平你的万魔宫!”
白秋下巴微仰,垂起眼帘,嘴角噙了些许讥诮的笑,如看一只蝼蚁般俯望去。
“你们大可试试。”
她擡手,一团火球在掌心凝聚起。
只是还未来得及释出,紫电划过,冯铭横挡在面前,跟在他之後的,是一衆眸带惊惧的玄天宗弟子。
“要杀掌门,先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少女的视线扫过那些弟子,在皱眉不语的冯铭身上停留须臾,随後落在了唐墨的脸上。
僵持几息,她收起火球。
“滚。”
冯铭惊讶一瞬,低头抱了抱拳,转身扶起司徒枫,便带着衆玄天宗弟子离开。
直至脚步声离远,白秋紧绷的心弦才终于舒松开,似全身力气骤然一下子被抽离。
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叶离沐急步上前,将人接在怀里,低低唤了一声,“炎炎?”
却无人应,他立即探了探脉搏,片刻後,才稍稍松口气。
叶离沐抱起人,冷着脸正要往外走,仍狼狈坐在地的谢清之急忙将人叫住,“叶仙长,今夜就宿在府中吧,这里总要比客栈便于养伤。”
少年步子顿住,回头望了谢清之片晌。
“多谢。”
谢清之颔首,安心些许,遂顾不得爬起,便命文砚赶紧去安排客房。待一切吩咐妥当,才忽地想起何事,擡头望向高墙。
那抹桃红色倩影早已不知何时离去。
原来……
她是特地折回来相助的。
至子时末,这场喧嚣才算彻底平静下,白秋并无大碍,只是一下子耗费太多灵力,才会骤然变得虚弱。宿念赶回万魔宫,向雾魇拿了些温息丹给她服下,再多休息个几日便可大好。
叶离沐亦受了不轻的伤,原本宿念是要向雾魇再拿一颗修元丹的,可雾魇听完今夜事,气得将仙门唾骂了整整一柱香的工夫,她哪还敢再多吭气。
好在这少年看起来也不在意此事,自安置好白秋,他便巴巴坐在床侧,望着床上人,动都不动一下,更别提顾及自己的伤。以至宿念在旁看着,也不好意思让他挪下屁股,只得自己默默坐到了桌子前。
明月掩进云层,後半夜,窗外暗下许多。
宿念趴在桌前早已睡了过去,叶离沐却仍毫无睡意,斥着温情的目光一遍复一遍地自少女脸上细细淌过,仿佛是打算将她每一寸肌肤都给镂刻进心上才罢休。
直至一道人影贴上窗纸,他才舍得收回视线,凝眸看了眼窗子方向,修长的手指轻抚摸上少女腕间碧透的镯子。
“狐玉,护好她。”
狐玉微微泛起一抹光,似是在回应他。叶离沐这才站起,出了屋子。
寒风萧萧,卷着轻飘飘的雪花肆意乱舞,飘落进游廊暗处的女子脖颈里,冰得她微微一颤。
“没想到我会在此处遇见小皇子。”
红蔷早已收起了适才的凶狠和轻浮,仔细端详着迎面走来的少年,见他长身玉立,生得姣好,眉眼间难掩先妖皇当年风采,面上喜色便愈盛。
“自那位将你带走,已过去百年了,你如今都长这麽大了,我今夜还险些怕自己认错。这些年你都是待在仙门里?过得可还好?”
“姑姑放心,师父他们都待我很好。”大抵是遇见故人,叶离沐的嗓音虽仍是淡淡的,却比平日温和许多。
“那我就放心了。”红蔷满脸感慨,“对了,我眼下观你身上并无半点妖气,但方才丶你体内莫非有封印?也是那位干的?”
叶离沐点头,“为避免给我招惹是非,他才会如此。”
“他也是用心良苦了,不枉先妖皇与他一场情谊。既如此,你还敢强行冲破封印。”
想起此事,红蔷便心有馀悸。若非她瞧见那束异光,放心不下,逗留在附近,之後又察觉打斗和妖气,及时赶到,这傻小子的身份必定暴露无遗。
仙门之人向来迂腐顽固,若是知晓,定不会放过他。
对于红蔷的指责,叶离沐并不作声。但饶是如此,红蔷也将人猜得明明白白,走到光亮处,绕着少年打量一圈。
“是为那小丫头吧?连狐玉都给人家了,你不说话,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这麽喜欢她?”
面上一热,叶离沐若无其事避开视线,只当没听见这话。
这害羞的模样倒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红蔷不禁捂嘴轻笑,坐上栏杆,“羞什麽,我们九尾狐向来深情,不惜命的傻子一抓一大把,你这都算不得什麽。对了,她是哪家姑娘?修为倒是颇高。”
叶离沐闻言擡眼,定定看了红蔷几眼,似是犹豫了一番,才薄唇轻啓,吐出两个字。
“白秋。”
“白……”
早已远离修真界纷扰的红蔷一怔,终于忆起了这名字,两只弯眉狠狠抖两下,“得,绕了这麽一圈子,你还是相中她了。”
红蔷似笑非笑地望向少年,打趣道:“是谁那时候还说,她瞧不上你,你还懒得瞧她一眼呢?”
“……”少年抿唇,侧过身去,“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红蔷笑两声,伸了伸懒腰,站起,将一只瓶子塞进少年怀里。
“不过啊,是她也好,毕竟可是妖皇为你挑选的人。但老样子,咱们这边素来不拘太多,如何让万魔宫那群护女狂魔将人给你才是最重要的。”
“……”叶离沐微垂眼,脑海里不禁真的浮起几个人名,但最後还是尽数被他驱散。
想太远了……
他可是连白秋都没搞定……
看出少年的沮丧,红蔷拍拍他的肩,似是在给他打气,“也别灰心,万幸最难搞定的人听说已销声匿迹好些年了。”
说罢,红蔷含笑转身,挥挥手,就要离开。
“行了,不扰你了,赶紧去守着你的心上人吧。”
叶离沐擡起眼,在那道身影快要消失时,终还是开了口。
“姑姑为何会纠缠谢清之?”
“九尾狐一族,一生独爱一人,几千年来从无例外。姑姑的狐玉……不是早在百年前便已送出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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