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枫县，山神娶亲（一）

“不多不少，正正好六十两。”

小厮清点完，一拢五指，神采奕奕地将银两收进了袖子里，转身去马厩里将那匹枣红色的马儿给牵出，交到了少年手中。

“公子，这匹马就是您的了。”

难得有桩大生意，小厮高兴，又有眼力见，一瞧这位客人，行装简单，只有一把剑和腰间别了个小布囊，竟连个像样的包袱都没拿，于是热情地又送了两只灌得满满的水囊和一包干粮，也一并挂在马背上。

“您这是头一回赶路吧？这些东西路上都用得着，可千万别缺了。”

叶离沐看一眼，没回拒，拱手道过谢。正要牵着马儿离开，倏然又被折回的小厮给叫住。

“小的冒昧问上一句，前头不远处就有个岔路口，往北和往南，公子接下来是要走哪条？”

此次下山并无目的地，往北往南皆可，叶离沐略一作想，便应：“往南。”

小厮神色陡然变得异样。

“往南，那便是要经过安枫县了。”

他擡头看眼天色，又望了望不远处捧着小盏正专心吃茶的少女。那大抵是他这小半辈子里见过最美的小娘子，纵然是坐在简陋的草棚下，也是这方圆百里最亮眼的景致，直叫人挪不开眼。

或是出于怜香惜玉，小厮好心提醒，“那你们可得快些赶路，天色不早了，最好是赶在天黑前抵达安枫县，找个客栈歇下。那地方不太平，您家娘子生得这样好看，容易遭那东西惦记。”

少年皱眉，“你说的是指？”

“不可多说，不可多说，你们去了就明白。”似是有所忌讳，小厮赶忙打住，摇摇头往里走。

默须臾，叶离沐转身，凤眼微微眯起，往南眺望。

远处那片天已被厚厚乌云笼罩住，仿若有黑浪在翻滚，看起来沉重又阴郁。

确实有些不太平。

他牵着马儿到了草棚前，桌上那盘桂花糕已被白秋食得只剩些糕点渣，然少女仍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直至回头看见马儿，才欢喜站起，背着手绕圈看了好几回。

“你买它做甚？”

“魔尊不是嫌弃走路慢还累？可用它代步。”

修真界可御剑丶御刀乃至御风而行，修为再高些的，还能像她一样瞬行万里，自然无需用什麽马儿代步。白秋又避世百年，乍一瞧见，好奇得紧。

她盯着叶离沐看了半晌後，走到马腹旁，抱肘打量了眼。随後一脚踩上马镫，稍用点力，身子便腾起而上。

起，转身，再落下，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犹疑和停顿，少女便轻盈横坐在了马背上。叶离沐冷不丁迎上那双俯视而来丶带着些许不解的清透眸子，面不改色收回了要帮忙的手。

他险些给忘了。

他家这“娘子”虽看起来容易遭人惦记，但肯定不会是吃亏的那个，无论小厮口里的“那东西”到底是何物。

结过帐後，叶离沐牵着马儿继续往前行。

逍遥阁门规第五十条，凡是下山，皆算历练，若无紧急事，需以步行。

原本白秋这一路跟着他走得不情不愿，眼下坐在马背上，无需劳累，还可悠哉尝尝吃食，欣赏一路景色，自然快意不少。

少女闲来时捋了捋马儿鬃毛，笑吟吟擡眼，望向走在前头的少年。

“你们逍遥阁的规矩真是怪，历练历练，那是要多多经历，好生磨练，我们多去几个地方不就好了，谁规定就一定要吃苦？何况这苦还是你们自找的，正经人哪会没事自找苦头吃。”

放着御剑飞行和瞬移不用，偏偏要走路，这不是傻子才干的事吗？

叶离沐回头看了眼，唇角微扬，虽然白秋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但此举实非仙门做派。

“走路也算不得吃苦。”

白秋撇撇嘴，抱起两臂，“本尊以前听闻，世俗界里最寻常的马儿至少也能日行百里，你如今让它这麽慢悠悠走，实在是屈才。”

“走慢些，楚熠他们才好赶上。”

“可他们不是来抓你回去的吗？”

“历练完了再抓也不迟。”

“本尊算是看明白了，逍遥阁那老道士是成心想放你一马。”白秋收了视线，望向前路，清甜的嗓音听着有些心不在焉，“你们仙门就是麻烦，师父包庇徒弟乃天经地义，还需这麽折腾。”

话音落，不知从何处刮来一股凉风，卷着路旁枝叶哗啦啦直作起响。

细听，这响声里似还夹杂了些许悲鸣，马儿听觉灵敏，不安地嘶吼，四条腿也打起了颤。

白秋轻抚了抚马儿的脑袋，让它安稳下来。

再望前方，地面沙石飞扬，卷起三个小风涡，赫然挡在了路口。

他们已抵至岔路口，往北一路风和日丽，往南这条道却是阴云密布，恍惚还能瞧见薄淡黑影来回飘荡。

叶离沐皱眉，回头看了眼少女，意在询问她的意见。

白秋愿意同去自是最好，若她不愿管闲事，他们便在此处先与楚熠几人汇合。届时分头行动，白秋一行人往北，他往南，待解决了此事再追上。

很快看懂了他的眼神，少女一脸不屑，下巴微擡。

“当然是往南，本尊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小鬼小怪，竟胆敢阻拦本尊的路。”

白秋轻一挥袖，那三个小风涡便顷刻被一道灵力给击散。

风止，树枝也消停，唯有几片叶子寂然飘落。

路上也没了黑影，就连那自远方卷来的乌云都倏然间缩了回去。

此时再看，两条路差别倒是不甚大。

叶离沐眉眼间晕开淡淡温意，回头看了眼，牵着马儿继续往南走。

约摸快天黑，楚熠三人才追上来。

往南行的这条路，道途远，人烟又稀少，一行人始终没遇见见能投宿的地方。直至夜幕拉下，远处才隐隐约约现出城楼的模糊影子。

“去也迟了。”楚熠见几人顿生欢喜，毫无怜悯地泼下一盆凉水。

“此处属大凛国地带，大凛国申时末就得关闭城门，这都酉时了。”

纪辰闻言丧气，“那我们今日岂不得在城外睡一宿？”

“龟居如何？”叶离沐看向言攸宁。

不料少女却是一脸为难，偷偷看了眼马背上的人，言攸宁小声道：“龟居没带来，上回洞里，秋秋一把火将龟居外壁都烧毁了，我正想修复呢。”

原想着自己锻造的法器都能抗住魔尊的火了，言攸宁还悄悄高兴了半日，哪知夜里拿出来一看，才发觉已毁得不成样子。

当初洞里她信心满满，如今哪好意思当着白秋的面说，故而这一路才绝口不提龟居的事。

奈何白秋五感敏锐，这话怎能逃过她耳朵，登时抱肘轻哼了声，满脸得意。

都说了，她的火岂非寻常的火，小小龟居自是不在话下。

衆人无奈，只好先让纪辰去探路，若当真没法入城，便在附近寻个地处暂时歇下。

夜风微凉，寒意袭在身上，宛若冰凌凌的银针刺入肌肤，冻得楚熠原地踏步取起暖。言攸宁却像只温顺的小猫，一脸满足地窝缩在白秋身侧，汲取暖意。

“还是秋秋暖和。”

白秋瞅她片晌，倏然想到什麽，望向提着剑凛然立在寒风里的叶离沐。

少年的身影看上去单薄又笔挺。

“小道君。”

她喊了声，少年回过头望来。

“你也冷吗？”

白秋坐在马背上，朝他张开双手，笑眼轻弯，比这月亮还闪耀。

“本尊也可以帮你取暖的。”

叶离沐：“……”

忽地两道炯炯目光也跟着落在他身上，叶离沐两颊一热，忙转回去。

“不冷。”多亏她，现下非但不冷，反而还有一股热意源源不断往外冒。

白秋见状只好遗憾地垂下手，摸了摸腕上的镯子。

小狐狸都把牵心藤给她了，分明是喜欢她。本想着，她若对小狐狸好点，待小狐狸一高兴，说不定这镯子就开花了呢。

正可惜时，纪辰急匆匆跑回。楚熠见这边是没好戏看了，便胸有成竹地问：“如何，城门已关了吧？”

他说的话岂会有错。

纪辰喘了几口粗气後，连忙摇头，“没关。”

“什麽？”

“城门没关。”纪辰又再复述一遍，补充道，“不过……有点怪。”

几人相视了眼。

待步入这安枫县，他们才明白纪辰口里说的怪到底是何意。

一入城门，两耳寂静，诺大的安枫县像是陷入了熟睡。宽阔街道直直往前延伸，又长又暗，不知通向何处。路两侧的房屋皆已熄了火，没透出丁点光亮，唯有月光冷冷清清倾泻下，照得街道朦胧。

安枫县似还有喜事，大红的绸子自城门一路挂满整条街，端正的“囍”字剪纸洒了满地。可不知为何，竟还是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喜庆之气，反而背脊一寒，凉从心生。

几人俱是一脸迷茫，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言攸宁攥紧剑，怯怯往白秋身旁靠了靠。

“我怎麽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楚熠看了看四周，神色凝重地点头，“还不止一个。”

终于，行不多远，他们听到了除脚步声和马蹄声以外的动静。

“噔噔噔。”

怪异声音在空寂地街道上经久回荡，几人停下步子，循声往前看。

一团红雾幽幽漫开，转眼盈斥整座城镇，源头处，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在一片噔噔脆响里显得分外凄凉。

红雾里还有暗影浮动，很快，四个身着红褂的小厮擡着一只花轿晃悠悠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