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

这嗓音……很熟悉。

盛宝珠深吸一口气，生生地压下了快要冲破嗓子的叫喊声，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是李存珩。

她方才那一下可是没有馀力，连忙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李存珩轻咳了两声，气若游丝地说道：“……好痛。”

盛宝珠有些慌了，万一太子殿下正被自己打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得罪太多了。

“要丶要不然还是去太医署瞧瞧吧……”

她结结巴巴，李存珩轻笑了一声，离她又近了一点：“骗你的，放心，死不了。”

“啊？”

盛宝珠楞了楞，被这一笑惹得面上又是有些热意，她忽而反应过来。

他刚刚不是在前面陪着帝后观赏长安夜景吗？

“殿下，你怎么……”

话未说完，盛宝珠嗅到了隐约的酒气，她忽而又意识到，李存珩醉了。

方才宫宴上，李存珩在麟德殿，而她在清辉阁，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饮了多少酒。

盛宝珠被眼前的人抵在墙上，浅淡的檀香与药草味和着酒香袭来将她困住，她听见胸口的心脏狂跳起来，挣扎了一下但於事无补。

观赏焰火的人群就在不远处，她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生怕引得其他人来察看，只好压低了嗓音道：“殿下，你醉了。”

随后，她听见李存珩略微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醉酒后的散漫与缱绻：“嗯，我醉了，所以……你先别走，好不好？”

月华透过窗棂洒进来，如水般笼罩二人。

盛宝珠蹙了蹙眉，她记得今日宴上摆的是今岁的梅花酿，入口甘甜，但并不醉人，他到底喝了多少？

她几乎没有见过李存珩醉酒的样子，还以为他的酒量也不错。方才李存珩陪着帝后观赏焰火时看上去分明应对如常，怎么这就醉了。

见她不应，李存珩又轻笑两声，嗓音也有些黏糊，轻声道：“我真的醉了……你不信的话，要我剖开来给你看看吗？可以用刀，从这里……”

盛宝珠相信他是真的醉了，连忙说道：“好好好，我信了。”

然而李存珩修长的指节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点在了自己的心口，自顾自地继续低声说道：“从这里，扎进去，一寸一寸翻开血肉……”

盛宝珠听得毛骨悚然，连忙擡手捂住了他的嘴，止住他的话语：“好了，别说了。”

李存珩顿住，然后弯了弯嘴角，温和如春水般的笑意便自眼眸中流淌出来。他并没有说话，可盛宝珠就是无端觉得他此时很高兴。

高兴什么？吓唬她很高兴？

盛宝珠一时有些气恼，那只手腕却被人握住，她想要抽回手却不得。

李存珩像是诱哄一般低声询问：“告诉我……宝珠，这几日为何总是躲着我？”

盛宝珠浑身一僵，他果然察觉到了自己在躲着他。

“我惹你不开心了吗？对不起……”

盛宝珠连忙摇头，支支吾吾地说着：“不是殿下的问题，是我……我……”

她很难继续说下去，难不成要将重活一世的事情全盘托出吗？说上一世你斩了我的父兄，让盛家人流放，她还被人毒死了？说她心有馀悸，幡然悔悟，决心不再喜欢他？

李存珩垂眸望着她，目光落在她发髻上。

她今日挽的是双丫髻，很好看。发髻上如往常一样簪了山茶花，也很好看。那支玉簪……丑死了。

李存珩的语气里流露出些许不悦，闷闷地道：“这支玉簪不好看，你把它扔了。”

盛宝珠惊觉他的话里竟然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不禁楞了楞，随即又意识到他指的是方才谢晏送她的那支山茶花玉簪。

他看见了？看见谢晏赠自己玉簪了？

她略微挣了几下还是没挣开，又怕闹大了动静引来其他人，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能和醉酒之人计较什么。然而她被李存珩圈在墙角完全出不去，大有她不顺着他，他便不移开的架势。

她只好耐着性子问道：“为什么？”

李存珩轻哼了一声，缓缓道：“他对你图谋不轨。”

盛宝珠不禁一楞，谢晏对她图谋不轨？不过，谢晏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正想着，紧接着又听到李存珩继续说道：“不过，巧了，我也对你……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四个再平常不过的字在他唇齿间显得暧昧又缱绻，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盛宝珠的面颊不由得一热。李存珩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梅花酿的甜香萦绕，盛宝珠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她扭过头，定了定心神，说道：“殿下，我於殿下是对兄长……”

“盛宝珠，别再拿那套说辞来对付我。”

李存珩原本温和的嗓音忽而冷了下去，带着森然的寒意说道，“我竟不知父皇在外还有个女儿。”

他这话带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刻薄，让盛宝珠有些无措，她在心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殿下……你醉了。”

李存珩紧紧地握住她的双肩，定定地望向她含着些许慌乱神色的眼眸，咬牙切齿地道：“盛宝珠，我永远也不会是你的兄长，你休想我成全你们。”

言罢，他转身拂袖踏出了木门，浅淡的檀香和着药草的气息消散，留下盛宝珠在原地一时有些怔楞。

成全……我们？

他似乎真的以为她改变了心意，转而喜欢上了谢晏？

盛宝珠忽而觉得很累，她不想去解释，理了理衣裙，擡步回到了人群之中。

襄阳公主挪到了她身边，擡眼看了看四周，小声问她：“你去哪儿了？怎么跟二哥一起回来的？”

盛宝珠心头一跳，差点忘了，应该等一会儿再回来的。

她定了定心神，佯作自然地答道：“巧合吧。”

襄阳公主狐疑地打量她两眼，倒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瞥见她发髻上的山茶玉簪，“咦”了一声，问道：“这支玉簪……”

盛宝珠擡手抚了抚玉簪，触感微凉，反问：“怎么了？方才谢乐言给我的。”

“难怪呢……”襄阳公主啧啧两声，又说道，“这支玉簪原本是西域上贡的和田玉，前不久父皇刚赏给我母妃的，谢乐言听说了便特意要了过去，原来是做成簪子送给你的。”

盛宝珠原本还以为这对於定安侯府来说并不值什么，没想到是御赐之物。

她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他送给我……会不会不太好啊？”

襄阳公主拍了拍她的肩，让她放心：“这有什么，你戴着好了，不过……”

她挑了挑眉，眸子里透出几分促狭的笑意，“你说实话，你对谢乐言……到底有没有意思啊？”

盛宝珠不想瞒她，於是幽幽地望向她，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襄阳公主撇了撇嘴：“看来是没有。”

盛宝珠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我想着，若是非得成亲的话，谢乐言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宝珠，你可不能想着将就呀，”襄阳公主瞪大了眼睛，继续说道，“反正啊，我一定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驸马。”

将就吗？

盛宝珠望向襄阳公主，忽而想起上一世的情形，阿玖她应该……确实很中意自己的驸马吧。

宫宴还在继续，观赏玩焰火后，便是梨园百戏。

皇帝有些精神不济，强撑着在梨园殿内略坐了坐，看完了一出歌舞戏，便乘上步辇回了紫宸殿，皇后随行前往，谢贵妃也回了寝殿。几位贵人一走，剩下的人不再拘谨，也三三两两地於宫内各自走动，留在梨园的人反倒不多。

盛辙在麟德殿与朝中同僚们一起闲聊饮酒，谢玉荷和各位夫人在梨园外话着家常。鉴於方才的情形，盛宝珠不敢随意在外走动，生怕再遇到李存珩不好收场，於是留在殿内观赏百戏。

襄阳公主也是个活泼的性子，看了几处歌舞戏便有些坐不住了，到处跑来跑去。

“她们要出去投壶玩儿，宝珠，你去吗？”

襄阳公主坐到盛宝珠身边，问道。

盛宝珠有些累了，於是摇了摇头：“不了，你去吧。”

襄阳公主点了点头，同其他几位公主娘子一起出了梨园。

不一会儿，殿内乐声一起，教坊歌舞伎於台上开始演出近日新排的歌舞戏。

台上提前搭建起纱幔，四周挂上琉璃宫灯。幕后的乐工奏起乐器，歌伎嗓音婉转，舞姬身姿曼妙，偶有风拂过，纱幔便随风扬起，穿梭其中的歌舞伎便犹如仙子一般绰约多姿。

然而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有一盏琉璃宫灯猝然落下，随着清脆声响，琉璃摔碎四散，其中的火焰蹭地点燃纱幔。朔风呼啸，火苗迅速蔓延，大有将整个舞台吞没的架势。

殿内顿时响起惊恐的尖叫声，台上的乐工舞姬慌忙逃下，台下观赏歌舞的众人也惊慌得四处逃窜。

坐在东宫内被大火吞噬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这使得盛宝珠坐在原地一时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有一道身影逆着往外逃窜的人群奔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宝珠，快走！”

不可抑制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盛宝珠不禁瞪大了双眼，终於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盛宝珠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不单单是因为大火，更是因为那些记忆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悔恨。她沈默地由人拽着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甩开了他的手。

紧握的手骤然被甩开，李存珩惊愕地回头，在看见她的眼神后，一颗心渐渐沈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春日，在他拒绝了当时尚为良娣的盛宝珠时，她看他的眼神。

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