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盛宝珠一时间心如擂。

她无法回答李存珩的话，事情的发展确实与上一世不同了，但也超出了她的预期。

盛宝珠最后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太医署，然后匆匆地带着琥珀回了清辉阁。在见到谢玉荷的那一瞬间，原本慌乱的心终於安定下来。

谢玉荷转过身瞥见她，退出了闲谈交际的人群，不禁询问：“宝珠，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盛宝珠摇了摇头，然后拽着她的衣袖撒娇：“阿娘，我累了，想回家。”

谢玉荷擡手抚了抚她的发丝，轻声说道：“你若是乏了，不如去歇一歇。”

盛宝珠还是摇头：“不了，我要待在阿娘身边。”

谢玉荷忍俊不禁，又捏了捏她的面颊，笑嗔道：“你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所有的感触都是真实的，清辉阁内的暖意，阿娘手指的温热，不再像是记忆里的上一世那般。冷居东宫的孤寂与失去亲人的悔恨恍如梦魇，盛宝珠倚靠在阿娘怀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此次烧尾宴持续至深夜，盛宝珠终於跟着呵欠连天的盛辙与谢玉荷回了盛府。

“宝珠，阿娘知道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只是……”

马车上，谢玉荷问她，“你对自己的婚事，可有什么打算？”

盛宝珠正靠着车厢阖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楞了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道：“阿娘，我想……最好是寒门士子，可以招赘。”

最好是能回姑苏，远离朝廷党争，这样也不至於如同上一世一般，落得个流放千里的下场。

“招赘？”谢玉荷的眼里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又问，“你不是心悦太子殿下？”

盛宝珠赧然一笑：“从前是我不懂事，如今不会了。”

谢玉荷松了口气似的，说道：“你能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一直说的，齐大非偶，宫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何况……”

她止住话语，“罢了，不提这个。”

她不说，盛宝珠也知道她的意思。谢玉荷想说，何况如今这位太子殿下没有外戚势力，也没有圣上的宠爱，能不能保住储君之位还说不准呢。可盛宝珠知道，最后的赢家会是李存珩。

於是盛宝珠开口道：“如今朝堂争斗不休，最好也能与太子殿下打好关系，毕竟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谢玉荷望着她叹了口气：“提起这个，今日宴上还有夫人打趣你和谢晏呢，我瞧着郡主的意思，不像是反对。”

“我和谢晏？”盛宝珠又是一楞。

谢玉荷点点头：“所以，你觉得谢乐言如何？”

盛宝珠突然想起白日里襄阳公主说的话，不会吧？她和谢乐言成亲？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她面露难色，谢玉荷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又道：“好吧，很快便要春闱了，届时京城里的寒门士子肯定不少，我会替你物色看看。”

说着她又抚了抚盛宝珠的脊背，轻声道，“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盛宝珠倚在谢玉荷怀里，点了点头。

其实她倒不觉得成亲是终身大事，成亲了又和离的在本朝又不算稀罕事。与其同不喜欢的人成亲整日里争吵不休，不如独自一人过得舒服，然而她又艳羡阿耶和阿娘的生活，这样想一想，谢乐言似乎也不错，起码他在自己面前只有挨骂的份儿。

这般想着，一阵倦意涌了上来，盛宝珠逐渐阖上了眸子沈入梦乡。

自从得知记忆里的上一世并非梦魇，而是真实经历过的以后，盛宝珠便不再想方设法与太子殿下“偶遇”，而是开始逐步跟着谢玉荷学习如何打理珍馐阁的生意。

除夕将近，珍馐阁的生意依旧红火，盛宝珠在后院和管事的樊大娘子学着如何算账本。

“娘子，错了，不是这个数。”

樊大娘子为人沈稳，教学亦是一丝不苟，并不拐弯抹角，在她的指教下，盛宝珠学得很快。

琥珀掀了帘子进来，没有立即说话，显出踌躇的样子来。

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盛宝珠从账本里擡起头，问道：“琥珀，怎么了？”

琥珀立即回道：“殿下又来了。”

自上次烧尾宴后，李存珩常常往珍馐阁来，盛宝珠生怕他再提及太医署的那番话，也不想再记起上一世的回忆，每回都躲到后院来。

盛宝珠淡淡地道：“你怎么说的。”

“奴婢自然是照娘子吩咐的那样，说娘子不在。”

琥珀继续说道，“殿下没有再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走。”

“不用管。”

盛宝珠说了一句，继续打算盘，却听到琥珀又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每回都不见……”

盛宝珠叹了口气：“能拖一天是一天，再说吧。”

她眼下确实没有什么能解决现状的好办法，李存珩如今和上一世太不一样了。

琥珀挠了挠头，道了声“好”，又转身出去了。

逃避无疑不是个好法子，毕竟等到宫宴时，她便不得不见太子殿下了。

日子很快便一天天过去，转眼便至上元节。

阿兄传来书信，道是在外有事耽搁了，竟然没有回来。

盛辙在家里吹胡子瞪眼睛，嚷嚷着到底有什么事比阖家团圆更重要。

谢玉荷朝他嘴里塞了块糕点，让他消停点，於是盛辙只好闭上了嘴。

盛宝珠在一旁乐不可支，不一会儿外头传来消息，道是圣上在宫中设下上元节宫宴。

这是惯例了，乾元帝喜好热闹，每一年上元节都於宫中设宴，邀众人前往望仙楼观赏长安城中的焰火。

盛宝珠的生辰在元月元日，想想距离刚到长安的那一年上元节宫宴，竟然已经四年了。

上元节这一日长安城没有宵禁，全城的百姓都会在这一日四处游玩相会，盛宝珠也跟着阿耶阿娘进宫赴宴。

圣上照旧於麟德殿设下宫宴，崔皇后则在清辉阁，盛宝珠随着众位女眷入座。

众人随帝后登上望仙楼，望仙楼极高，位於宣政殿东北，在这里可以遍览阖宫，也可以望见长安城内燃放的焰火。

乌金西坠，天色渐沈，夜幕降临。

“嗖”地一声，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如花朵般绽放於天际，绚烂夺目。

去玄真观的途中遇到流匪之后，太子似乎得到了乾元帝的些许怜爱与信任。帝后自然立在望仙楼观赏夜景最佳的位置，李存珩便在二人身后，在其身侧是晋王丶陈王等一干皇嗣，襄阳公主也在其中。

盛宝珠跟着谢玉荷，与众位女眷在一处，借着漫天焰火的光亮，她下意识朝最前方望了过去。在这个角度，可以瞧见李存珩的侧颜。

他擡着头，绚丽的焰火在他眼里映下光亮，分明眼前便是人间烟火，可在忽明忽暗间，李存珩的神情却显得愈发清冷漠然，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他在想什么？

盛宝珠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起这个想法，她看不透李存珩，也总是很好奇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正望着李存珩出神，却见他似乎有所察觉般，将视线转向了她，於半空中正好与她的目光相触。

盛宝珠心中一惊，不甚自然地挪开了目光，佯装擡头望着夜幕中的焰火绽放。

李存珩用馀光望着她，见此不由得弯了弯嘴角，眼底终於漫上了一点温和的笑意。

盛宝珠正看着焰火，突然感觉到有人戳了戳自己，她扭过头一看，原来是琥珀。

琥珀附耳轻声说道：“娘子，谢世子找你呢。”

她闻言循着琥珀示意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谢晏正朝她招手。

盛宝珠知会过谢玉荷，退出了人群，来到了望仙楼僻静的廊下。

“怎么了？寻我做什么？”

谢晏支支吾吾，期期艾艾：“要给你一个东西。”

盛宝珠讶然，谢晏作为定安侯世子，在长安居民口中可是有着“混世魔王”的诨名儿的，难得能见到他这副模样。

她以为是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不免凑近他一些，压低了嗓音问：“什么东西？”

谢晏像是被她的靠近吓了一跳，面容浮现一抹绯色，从袋里掏出一只锦盒递给她。

“你丶你看了就知道。”

盛宝珠一脸疑惑地接过锦盒，这锦盒小巧，看起来装不了什么东西。她打开一瞧，里头静静躺着一支和田玉簪，簪头是山茶花样式，看上去竟是一整块玉料雕琢而成。这玉的成色极好，雕工也细致，茶花栩栩如生，一看便价值不菲。

“这簪子……真是给我的？”

谢晏觑了两眼她犹疑的神色，又佯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不值钱，你拿着就是。”

盛宝珠不禁想起了那日烧尾宴结束后，谢玉荷在马车上同她说的话。她和谢乐言……或许也不错。

她忽而开口道：“谢乐言。”

谢晏楞了楞，知道她有话要说，於是正色道：“你说。”

“你愿意……和我回姑苏吗？”

谢氏居於陈郡，定安侯与江陵郡主成婚后便长居於长安，谢晏更是生在此处。来到长安於盛宝珠而言可以说是背井离乡，而离开长安，对於谢晏来说也是背井离乡。

“姑苏？”谢晏眨了眨眼，几乎没有犹豫地答道，“好啊，你若想去，我随时可以陪你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答得毫不犹豫，盛宝珠不禁笑了笑，又说道，“罢了，今日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玉簪我就先收下了，改日再说。”

谢晏有些不明所以，但见她收下锦盒，又扭扭捏捏地问：“要不我帮你戴上？”

“好啊。”盛宝珠将锦盒递出去，看着谢晏将其中玉簪取出，擡手要将那玉簪簪在她发髻上。

随着谢晏的靠近，盛宝珠突然发觉原来他已经比自己高出这么多了。

眼前是绯色圆领袍上的四合如意纹，鼻尖是浓郁的沈水香。时人多好香料，帐中燃香或以香熏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各人喜好不同，衣带上沾染的气味也就不同，像盛宝珠就常用蔷薇露，故而身上总是沾染着甜香。

盛宝珠没由来地想起了李存珩，太子殿下的衣带总是沾染着浅淡的檀香气息，夹杂着草药的苦味，她还没在第二个人身上闻到过相同的气味。

她回过神，谢晏比划来比划去，过了半晌还是没有将那玉簪戴好。

“你戴好没？我发髻都要乱了。”盛宝珠没好气地问。

谢晏讪讪地放下手，将玉簪递与她：“总觉得这样戴不对，那样戴也不对。”

“罢了，我自己戴。”

盛宝珠接过玉簪，随手往发髻上一簪，问他：“看起来怎么样？”

她只是随手一戴，不免有些歪了，谢晏又擡手替她正了正，脸色更红：“这样就好了。”

盛宝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开口，那头又有人来寻谢晏，她弯了眉眼，说道：“去吧。”

谢晏似乎还要话想说，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点点头跟着宫人离开了。

望仙楼规模极大，高有百尺，盛宝珠不急着回去，而是立在廊下擡头望向苍穹之上那一轮明月。

今日是上元节，明月如玉盘高悬。

站了一会儿，盛宝珠觉得有些冷了，刚擡步要走，便被人拽进了一处屋舍内。

她惊得魂飞魄散，但毕竟跟随阿耶四处游玩，也学了不少招式，当即反手肘击那人胸口，便听到来人一声闷哼：

“盛娘子……可真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