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其实一开始并不是想回自己原来的住处。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要去哪里。

在他看来，自己的一生早该结束了。以一种非常廉价的方式强行偿还给哪吒，近乎道德绑架一般的蛮横。

真的很像自己曾经的作风啊，事到如今自己可能一点都未曾改变，永远那么自我。

李靖不禁在心里自嘲般地苦笑。

很可惜哪吒已经变了，变得不再是过去那个任由自己摆布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他学会了憎恨，学会了反抗，学会了以牙还牙，还学会了拒绝。

他拒绝收下自己那条烂命，想要以一种更为严苛的方式惩罚他。

可是偏偏，李靖竟对这个自己亏欠了许多的对象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以他的心气，以他和哪吒曾经的关系，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全盘接受这份感情，甚至还恬不知耻地向对方索求同样的事物。

之前的装疯卖傻也不过是在欺骗对方的同时顺便欺骗自己罢了，只有这种情况，才能让他将自己的内心表露得那么心安理得。但既然被拆穿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再主动去找哪吒呢？

只不过，排除这个选项以后，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所以当哪吒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跟我走”的时候，他确实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重新聚焦的瞳孔中倒映出了这张自己在梦里亲吻过无数遍的脸，身上的伤口传来的剧烈痛感还在反复撕咬着他的感官，此刻他却如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也不动，久久迈不出脚下那一步。

直到那不带一丝热度的凉滑触感攀上了他的手腕，五根手指力度大到深深嵌入他早已溃烂出血的皮肉，一阵刺痛惊醒了恍惚的神智。

哪吒带着一脸不耐烦的怒容，直接上手拽住了李靖的手腕，拖着他不由分说就向着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哪吒带着李靖去的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就是他在天庭的“家”而已。

只是，当李靖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时，被震撼得很久都没有回过神，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般。

因为这座哪吒在天庭的寝宫，内部的陈设和几千年前他们的家完全一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完美复制版。

无论是装修的风格、家具的数量与种类，还是每一件家具的摆放位置、朝向，都和几千年前的李家毫无二致。

由于哪吒在天庭的人缘并不算好，所以几乎没有人踏入过他的私人领地，仇人李靖就更别提了，没有任何理由靠近哪吒的寝宫。

因此初见时眼前的光景与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一经重叠，就碰撞出炫目的火花，在李靖的心里劈啪作响。

他好像知道哪吒这么做的理由，也好像不知道。

“看见了吗？”

哪吒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将李靖从震慑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三儿......”

李靖定定地注视着哪吒的眼睛，眼中闪动着惊涛骇浪般的动容，却只在哪吒的眸光中寻到汹涌的愤怒与隐隐浮现的悲哀。

哪吒突然一把将李靖推到地上，俯身而上，一只手猛的按上他左边的胸膛，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咽喉。

“我问你看见了吗？！！说话！睁大你那两双狗眼睛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回答我！！”

他目眦欲裂，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在气势汹汹地质问里，眼眶逐渐泛红，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李靖的眼睛。

“看见了......这是......我们的家......”

李靖由于被扼住了喉咙，只能断断续续地回答，他看着哪吒泛红的眼角，内心突然传来一阵阵刺痛。

“我们的家？不，你错了，这是我的家，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如果你要说这里的陈设与布局完全和几千年前的李家一致的话，那也不过是你的家，你和你的妻子，你的两个儿子的家。”

哪吒扯起嘴角勉强露出一抹苦笑：“从来就不是我的家，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做家人看待，甚至没把我当做人来看待，我又哪里来的家？”

“你不给我的东西，我也不屑于向你索要，大不了我自己给自己造一个家，一个与你毫无关系的家......”

哪吒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也发觉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与话里的倔强完全矛盾。

李靖的声音比他更低，但还是说出了口：

“那你......为什么要仿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家呢......”

哪吒的瞳孔骤缩，嘴唇颤抖，眼神在不受控制地震颤：

“因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放下过！！我没有释怀！！完全没有！！我明明......明明......”

明明就很渴望在这个家里，同你们一起，感受属于家庭的温暖。

明明就也想像一个孩子一样，在母亲怀里耍赖，在父亲面前撒娇。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些，你把这些都从我这里剥夺了。

他也忘了自己当初究竟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鬼迷心窍一般，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将房子布置成了现在这幅景象。

但他唯独记得，他每次见到这些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光景，就不由得被勾起因心脏缺失一块所导致的绵延阵痛。

这种痛会避免他忘记，让他永远记得这份恨意，永远记得要向这个人复仇。

他就这样在痛与恨中铭记，反反复复折磨自己，日复一日。

但他却曾无数次在这样的一个家里，蜷缩在床榻之上，伸开双臂自己环抱住了自己。

他想象着如果自己能在这个家中，被人抱在怀里好好疼爱，好好问问他饿不饿，冷不冷，疼不疼，为什么要哭......那该有多幸福。

这样的一个名为“家”的仿制品，让他不会忘记恨，同样也不会忘记爱。

让他不会忘记，自己一直真正渴望着的，并不是复仇，而只是最简单，最单纯的被爱而已。

李靖终于忍不住了，在一颗心完全被痛楚和歉疚侵吞的同时，伸出双臂将哪吒拥入怀中。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湿漉漉的液滴浸湿了自己的胸膛。

“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的三儿......我的宝贝......我错了......错了......你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湿透了自己的脸，沾染了哪吒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