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四顾门要多一位副门主了。”
是日傍晚时分,单孤刀背手,站在僻狭的墙角旁。
“谁说不是。”何璋应和着道。
“今日下午,六位院主,还有十二位副院主,皆被叫去了议事厅。”
“估摸着,是要从众院主中,提一位上去。”
“再扶一个副院主,补正院之位。”
单孤刀往前迈了两步,嘴角干干地往上牵。
“副门主。”
“不过是我那好师弟,一句话的事情。”
李相夷虽贵为门主,也不是事事都能用“一句话”办到的。
像人员擢拔这种事,主要是靠能力,其次是靠众选。
但单孤刀非要如此认为,也没办法。
“可是如今,他宁愿给一个外人,也不愿……”
顿了顿,他继续道。
“连乔婉娩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都能因他的关系,坐在副院之上。”
“这次的副门主,倘若从尚思院中提选。”
“正院之位,十有八九会落到她头上。”
他这话,有好几处,悉是离天下之大谱。
首先,乔婉娩绝非柔弱之辈。
其次,四顾门从一个思想雏形,走到今日之规模,她所出之力,不可不谓之举足轻重。
而世人,尤是他这样的人,习惯了把女子看轻。
曾与他并肩行走过江湖的何晓兰,他也时常觉得,她是在逞能。
尽管,她多次救他于水火。
“我这个师兄,”他摇首叹息,“怕是连正院之位都无缘了。”
默然良久,他苦笑了一声。
“师兄,我算哪门子的师兄。”
何璋意见相同,颇为义愤。
“单兄待李相夷不薄,他现今如此亏待于你,实乃中山之狼。”
“何况单兄远见卓识,乃人中龙凤,岂可困于池水之中。”
“依我看——”
他看着好友,眼珠透着晦暗的光。
“四顾门终非久留之地。”单孤刀远眺着天边,接过他话。
“若要久留,除非……”
他胸中盘桓起,一些计划来。
“是时候找寻时机,为自己重新打算了。”
何璋也是这样想的,并表示,会一直追随于他,听从他吩咐。
远山收拢了日光,他们所在的墙角,彻底阴了下去。
一夜过去,墙角重新浮现出了明亮光华。
四月初六到了。
李莲花推开窗户。
早晨清新的空气沁入肺腑,很是提神醒脑。
“醒这么早?”
对面传来一道,稀奇的话音。
李莲花抬眼眺去,只见一道俊逸挺拔的身影,跃出自己的院门,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而来。
行动间起了风,拂得墨发飞扬,衣袂翩翩。
那衣裳,不同于以往通体的白,或是错杂相间的红和白。
而是一身的红。
浓烈的,灿烂的红。
恍把朝阳,披在了身上。
也不对,这个点,太阳还未升起。
踏碎晨间薄雾的人,才是朝阳。
李莲花站在窗口,被晃得眯了眯眼。
来这里七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见李相夷穿这样的红衣。
那种鲜活别于往昔,让他感到熟悉又新鲜。
他忽地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穿这身红衣时的样子。
十年的沧海桑田织在上面,那么重,那么累赘。
别提多老气横秋了吧,他怅然地感慨。
还是少年人,最为合适。
他掸去旧日的烟云,答李相夷的话。
“小青峰怪累人的,昨日睡得早,今日自然醒得早了。”
李相夷步子不停,扬了下剑眉。
“说来,是我的错了。”
“没派八抬大轿,去抬你上山。”
李莲花摆下手,“我可受不起。”
“这走一走多好,还能看看山间的风景。”
李相夷停在窗前,手抵着下巴,上下打量他。
“你今日这身衣服,倒是格外不同。”
李莲花略带疑惑地,“啊”了一声。
随后,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他今日穿的,是里子为红,外衫为白的那身。
可是……
“我之前不也穿过么,哪里不同?”
过去的七年里,他分明换着穿过多回,也不是第一次。
李相夷抿抿唇,不说话了。
只是又暗暗地,多扫了李莲花几眼。
反正,他就是觉得,今日格外不一样。
那白衣下半隐半现的红,给了他,一种照镜子的感觉。
但那种感觉之外,又几乎找不出一点他的影子来。
瞳孔里映着的红色内衬,分明那么耀眼,又那么锋芒尽敛。
他看到的,还是如清风似朗月的李莲花。
李莲花指头点点窗框,面露思索。
要不,还是去换一身好了。
也没什么好换的,若是换了,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左思右想了会,他决定不换了。
“你过来点。”他勾下手。
李相夷还没问他怎么个事,就下意识地,凑近了去。
视线对着李莲花,竟险些与他持平。
这小子,是长得真快啊。
刚来那会,抢他糖举高,小朋友踮脚都够不到。
在灶台前洗个碗,还得垫个剁柴的墩子,才勉强合适。
一恍眼过去,个子都快赶上他了。
李莲花感叹着笑笑,伸手帮李相夷理肩侧缀的飘带。
“今日四顾门成立,你这都没整理好。”
“堂堂门主,可不像样子。”
那飘带也不知怎么飘的,中段的银质纹扣缠发尾上了。
李相夷“哦”了一声。
李莲花把飘带,从他头发上摘下来,往下顺。
快顺到腰部时,注意到那里挂的令牌。
他顿住动作,愣了愣神。
李相夷见他迟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想什么呢?”
李莲花松开他带子,屈指在令牌上,敲了一下。
骨节与金属轻轻一撞,发出道小小的脆响。
“我在想,你这令牌,能值多少钱。”
李相夷扯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估摸着说,“怎么着,也有个几百两吧。”
“几百两,”李莲花摇首轻笑一声,“我看不值。”
“顶多呢,”他比出五根手指,“也就五十两。”
“那你就有点不识货了。”李相夷把令牌丢给他,让他细看的意思。
“这做工还挺精细的,材料也是上好的足金足银。”
再配上“天下第一”的名头,怕是能炒出天价去。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捞住,随手掂了掂。
“份量是挺有份量的。”
“可是……”
你以为这令牌有多重?
境随事迁。
在四顾门门主李相夷手里,自然重若千斤。
可在一穷二白的李莲花手里,不过是讨生活的筹码罢了。
这筹码落在贫瘠的尘埃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什么?”
李相夷听他话断了,融在晨雾里,没有一点儿声息。
他注目着他的眼神,平静到极点又哀绝到极点的眼神,难过无端漫溢开来。
“没什么。”李莲花神情淡淡。
哑了片刻,他道,“是我不识货了。”
说着,把令牌扔还回去。
李相夷准确无误地接住,挂回腰间。
“说来,也就是你了,居然会想着把令牌卖出去。”
李莲花垂眸,一抹凄然掠过心头。
“是啊,也就是我了。”
耳边空空地,响着李相夷的话。
话里不免有些怀疑,他和方多病笛飞声近来,是不是没赚到什么钱。
“你们要是缺钱了,萝卜卖不出去了。”
“同我说就行,四顾门门下有产业入账,钱还是有的。”
像是怕李莲花,有可能回去后,变卖莲花楼的东西。
他又嘱咐,让他不必如此。
说着的档口,一道掌风倏然袭来,李相夷当即回以一拳格住。
一掌一拳交叉,僵持停在两人中间,惊得发丝翻飞。
近旁的花叶,急急摇落下去。
他凝视着,相对而立的,一袭藏青织金长袍的人。
“老笛你要打架,也挑个时候。”
“我今日可没功夫同你打。”
小笛飞声一双眼,烧着不依不饶的战意。
“你这不挺有功夫,跟李莲花聊天的吗。”
“聊天又不伤物件。”李相夷同他讲道理。
仿佛是为印证他的话,身后喀的一声,一根不小的桃枝,被真气削断了。
上头,还开着鲜嫩的花。
侧方石子路,扬来道声音。
“你们金鸳盟,记得赔钱。”南宫弦月说。
方多病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挑着嘴角出主意。
“让他加利息,双倍。”
小笛飞声压根不在乎,“无妨,双倍就双倍。”
忙来忙去的,李相夷有足足一个月,没同他打一场了。
他手痒,出其地痒。
笛飞声负手跨出大门,闻言评价了两个字。
“败家。”
跟李莲花穷过,中无心槐落魄过,他有时候多少,潜移默化地,生出点省钱的意识来。
当然,主要是不能跟小笛飞声,站在同一战线上。
不然,他心里头不是滋味。
小笛飞声才不管他的话。
掌心聚劲,打算逼一逼李相夷。
可李相夷收了拳劲,压根没半点斗意,“你要实在想打,也过了今日再说。”
小笛飞声转念一想,今日特殊,确实不宜大动干戈。
遂收手作罢,忍住了。
李莲花则在可惜,地上那枝桃花。
那枝是开得最好的,昨日来,他一眼就发现了。
最好的春华,都开在上面。
这三两下的功夫,直接阵亡了。
他无奈地让罪魁祸首,去把桃花捡起来,免得让狐狸精咬坏了。
狐狸精的眼珠,正锁定了那枝花。
小跑着过去,上嘴拖咬。
“撒嘴。”
小笛飞声走过去,弯腰捡起桃枝,放轻着动作往外拽。
拽出来,递给李莲花。
李莲花拿过,上头印着一个狗牙印,有些还残了。
他也不嫌弃,打算插花瓶里养着。
李相夷见状,伸手。
“你给我,我输点内力,看能不能好看点。”
李莲花没给,“打住。”
“你这是生怕它多活两日是吧?”
扬州慢一渗进花里,原本开着的,会开得更盛。
盛而必衰,往下会很快进入凋败期。
还是花苞的,便会开出花来。
花开两天,下一个环节,又是凋谢了。
长得更好是真的,减短花开周期,也是真的。
再者,他不可能给李相夷,制造浪费内力的机会。
李相夷欲言又止地,缩回了手。
李莲花转身离开窗口,将桃花插花几的瓷瓶上。
插完,六人一狗出了院子,往膳堂吃早饭去。
一路上,张灯结彩,红绸满目。
尽管来那天,红绸早挂了起来。
但是,全不似今日之绚烂喜庆。
李莲花面如平湖的心境,都被那逃也逃不开的大红色,激出了点涟漪。
到膳堂吃过早饭后,李相夷和南宫弦月,同李莲花四人分开。
他们要去忙了。
李莲花四人,则在四顾门内闲逛,临近吉时时,才往观礼台去。
观礼台在正厅出去的地方,是一方宽阔的露台。
这个时候,门人宾客皆往那边涌去。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放眼望去,三步一熟人,五步一熟客。
无了方丈应邀前来,“阿弥陀佛”地,同他们聊了几句。
金鸳盟的无颜、三王,还有角丽谯,也打左边山头过来了。
同他们见了个礼散去后,角丽谯环顾着四顾门。
放言道,“四顾门的排场,绝不能大过我们。”
这番自言自语,让路过的石水听见,她哼了一声。
“我们门主的风采,便是最大的排场。”
角丽谯追上去理论,追了没几步,侧方插来个人,犹犹疑疑地唤了她一声。
“……角姑娘。”
她不待见云彼丘,一个眼神都没给,大步向了前。
云彼丘神色黯黯,微抬的手垂下去。
后头过来的纪汉佛,背手对他道。
“彼丘啊,你这是何必。”
白江鹑搭了下他肩膀,“纪兄说得在理。”
“这俗话说,一个巴掌也,也拍不响。”
云彼丘默然不语。
边角站着的单孤刀与何璋,漠然地注视着一切,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商量着商量着,刘如京找了过来。
黑脸训斥他们,什么什么事没办好。
他们不屑地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刘如京走后,两人没入了人群当中,挤出客套的笑,同人攀谈着。
另一边,肖紫衿眉梢挂喜地,朝乔婉娩走去。
不过,乔婉娩正同一道红衣人影遇上了。
“相夷。”
李相夷旁边的南宫弦月,识趣地往后退。
并忍着不快,叫住赶过去的肖紫衿。
“肖护法。”
他吧啦吧啦,没话找话。
“今天的天气不错……”
肖紫衿待在原地,伸着脖子望眼欲穿,越望越失落。
李相夷那麻烦的飘带,这回缠后背衣料上了。
乔婉娩无奈道,“你转个身,我给你解一下。”
“这吉时马上到了,待会可不好看。”
李相夷听话地转了个身,直到闻得温婉的一声“好了”,他方转回来。
“多谢你了,阿娩。”
卡了下,他想起什么说。
“对了,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红梅的,就擅作主张买了两株。”
“到时候,栽你院子里吧。”
“正逢春天,好存活。”
“等到冬天的时候,应该能开花了。”
“你要是——”
不喜欢的话,那就算了。
乔婉娩没等他把话说完,就道了好。
她先前只是在相谈时,随口一说,没想到李相夷还记得。
她想,他好像总能记得一些随口的东西,扬州的那次也是。
李相夷嘴角噙笑,“行。”
“那回头,我去种下?”
“你种?”乔婉娩讶然地反问。
李相夷挠头“嗯”了声。
他心里面计划着,用少师刨好坑,再亲自埋下去。
“可以。”
乔婉娩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有些好笑又期待地点点头。
“门主。”
此时,有人过来叫李相夷,说时辰差不多了。
李相夷便与她分开,上观礼台准备去了。
吉时到,铜锣声震,高朋满座的台下,安静了下来。
李莲花四人,被安排在最前排的位置,正对着台面正中。
台面正中,是站如松柏的李相夷。
他正了正色,致辞。
“今日,我们齐聚在这里,为了见证一件事。”
“一件我们为之团结在一起,为之披风霜历雨雪,为之流血流汗奋斗终身的事。”
“到这一天,这件事迎来了里程碑的时刻。”
他微一侧身,看向旁边。
旁边摆着不知什么物品,很大很扁的一个长方形,为朱红绸布盖着。
他抓过绸布一角,往上一掀。
绸布随着动作,在空中飘舞,一块系着绸花的匾额,渐渐浮出水面。
上头刻着,端方大气的三个大字。
“我宣布——”他拔高音量。
“四顾门自即日起,正式成立!”
浩然有力,中气十足的声音,久久回荡不绝。
台下群情激昂,掌声雷动。
两厢混杂着,也不知是响在旧日,还是响在当下。
那一刻,李相夷朝台下望了一眼。
李莲花的目光,从匾额上挪开,也向他望去。
视线交汇,昨日的灰烬,在这里复燃重生。
短暂接了一瞬,李莲花错开目光,垂下眸去。
嘴角却不变地,含着几缕明媚的笑。
笛飞声暂从台上收回目光,瞥他一眼,手上意思意思地拍着。
“怎么,看顺眼了?”
李莲花收笑,鼓掌的动作慢了下来。
“分情况。”
使劲鼓着掌的方多病,觉察到他俩的动静,插进了密玥传音里。
“分什么情况?”
李莲花半是玩笑地糊弄他,“分你个大头鬼。”
方多病“切”了一声。
过了会,他用胳膊肘,捅咕了一下小笛飞声。
低声问,“诶,你们金鸳盟成立,你那致辞备了几句话?”
小笛飞声难得好声好气答他,“跟李相夷差不多。”
这话引得三个大的,分外惊奇。
“别是代笔的。”笛飞声十二分保真地怀疑。
当初,他就是找人代笔的。
也果然,小笛飞声坦言,他是让无颜代笔写来,自己记了记。
“不过,”他不满意道,“他写得过于啰嗦了。”
“我可念不了那么多。”
遂用朱笔,只勾了几句话,省俭下来,便距李相夷的致辞甚远了。
剪完彩后,李相夷又照流程,说了段话。
“万望我等,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浮沉荣辱。”
“都不要忘记,惩恶扬善,为公为义的初心和理想!”
他说完,台下又是一片喝彩。
之后,台边站着的南宫弦月上前来,也致了段辞。
再之后,流程往下走。
走完,众人把匾额迎去了山门前,挂上。
李莲花他们来的那天,山门上头,还空了块东西。
这下,算是添上去了。
时青天湛湛,红日正盛,万丈光芒照射下来。
“四顾门”三个大字,显得金灿灿的。
也会长久地,与旭日同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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