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春盛。
一只灰鸽子,飞掠过春光,来到了八棵古柳之上。
它绕柳盘旋一圈后,俯冲向下,停在了一柄锄头顶上。
抓着锄头的,是个月白长衫年轻人。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表面上,的确算个年轻人。
他正用锄头勾起一抔土,填进脚边的菜箱里。
一个菜箱里的土,不能一直用,得换新土保持肥力。
他填了两箱半,灰鸽子便来了。
遂伸出广袖高挽的手,去解红色小爪上绑的信。
解完,灰鸽子展翅,去了古柳旁的,一栋奇特二层小楼。
在二楼,有漏食的食槽,会漏米粒和豆子。
算作,送信的伙食费。
这食槽,是主人家后来加的。
免得他们有时候,抽不出手来喂,或者不在家。
小楼不远的菜地里,信被打开了。
“是来案子了吗?李莲花。”
另一畦地里,有个俊俏的蓝衣年轻人,也在往木箱里填土。
他扔下锄头,向月白长衫的人走去。
与他相向过去的,还有个暗红长袍的,眉目冷峻的中年人。
“正好钱不多了,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李莲花扬了下信,摇头。
“不是案子。”
“那是什么?”方多病问。
紧接着戏谑一笑,“给阿飞的情书?”
他到现在都印象深刻,他们离开洛阳前,有个富家小姐,对笛飞声鱼传尺素。
后来的数月内,又不甘罢休地,来了好几封信。
笛飞声睨他一眼。
“我倒希望是。”李莲花笑了一声。
“那样,我们笛大盟主的终身大事,就有着落了。”
“李莲花!”笛飞声喝了一声。
李莲花不开玩笑了,咳了下谈起信来。
那信,是家书。
“李相夷他们写来的。”
“写的什么,写给我们作甚?”方多病奇问。
李莲花把信递出去。
方多病接过,抖了下读起来。
笛飞声负手,站他旁边看。
“观礼!”方多病瞪了瞪眼睛。
“是啊。”李莲花微眯了下眼,不知以何种情绪道。
“观四顾门和金鸳盟的成立之礼。”
他把信封内,另外的东西抽出来,打开一略,展在他们面前。
“请柬都寄来了。”
两张,一张四顾门的,一张金鸳盟的。
笛飞声拿过,垂眸一扫,扯唇道。
“闲的。”
“又不是没见过。”
还身体力行地参与过,主持过。
“是这个理。”李莲花认同地点点头。
“不过,是非去不可了。”
他抬下手,指着信道。
“你们往下一张看看。”
信纸有两张,方多病正把上面那张往下错,和笛飞声浏览起来。
只见信上,有几句话下了重墨,显得粗大而突兀。
说让他们务必前去,不去的话,就亲自来请。
“还真是不容商量。”方多病一翘眉梢。
李莲花无奈又好笑,“想不到我们在他们那里,还挺有脸面。”
“这一盟之主亲自来请,我可不敢劳烦。”
“一盟之主。”笛飞声轻哼。
“你怕不是忘了,还有个一门之主。”
“我可也不敢劳李相夷的尊驾。”
他们俩在相互挤兑,方多病已经在傻乐了。
“四顾门成立,也是能一饱眼福了。”
“去自大狂的金鸳盟看看,也无妨……”
想着想着,他生出一丝苦恼。
“那我们也不好去诶。”
“他们同一天设礼,难不成我们用斧头,给自己劈成两半,一边各去一半啊。”
笛飞声看傻子样地,瞥他一眼。
“要劈你自己劈。”
李莲花则屈指,敲了下他额头。
“看时间。”
方多病捂了下头,从笛飞声那里抽过请柬,并把信撂给他。
果然,虽都是在四月初六设礼。
但四顾门的吉时在上午,金鸳盟的在下午。
至于能不能在不到半日的时间内,赶去另一个地方,就更不用担心了。
两者的总舵,都在昶州小青峰。
中间夹着,同山而建的普度寺。
当初,小笛飞声说要把总舵选址到小青峰时,令他们皆大吃了一惊。
而理由朴实无华,“方便跟李相夷打架。”
当然,这个理由听起来,有点意气用事。
主要还是因为,小青峰的战略位置很好。
李莲花他们那个时空的金鸳盟,在选址时,其实也考虑过小青峰。
只不过,被四顾门抢了先。
那时的两家针锋相对,自不可能待在同一个地方。
如今两家交好,这种水火不容的境况,也就不复存在了。
建在同一个地方,亲上加亲,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便是有人想离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方多病难掩迫不及待之情。
“今天还是明天?”
“急什么。”笛飞声说。
李莲花也说不急,“早着呢,过个五六天吧。”
李相夷三人生怕他们不去,做好了亲自来请的打算。
自然,也就把时间规划好了。
完全足够,莲花楼以最慢的速度,在杨柳坡和小青峰之间打个来回。
“啊……”方多病瘪嘴。
除了观礼,他还想多逛逛呢。
“啊什么啊,”李莲花提起锄头,“干活去了。”
三人继续着之前的劳作。
而狐狸精,在地边咬李莲花给它编的柳环。
仅三天后,因耐不住方多病的吵闹,莲花楼往昶州小青峰去了。
这地方地处大熙中部,离偏南的鹤城不远也不近。
花了八九天,四月初二傍晚,到了小青峰山脚下。
在山脚过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早,三人一狗锁好莲花楼,往山上去了。
走到半山腰时,有雄浑的钟声传来。
李莲花眺望着不远处的檐角,“这来都来了,去普度寺瞧瞧?”
笛飞声不太想去,“普度寺有什么好瞧的。”
“不就是一群念经的光头和尚。”
“不是我说阿飞。”方多病一只手摊向他。
“照你这欠揍的样子,不止要瞧。”
“还应该去烧个香,谢谢菩萨保佑你,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笛飞声攥拳的指骨,咔哒响在山间。
“这世上除了李莲花,还没人能跟本尊一较高下。”
“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不能爬到菩萨面前烧香。”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方多病根本没在怕的,还挺着胸脯往前凑。
“来就来,谁怕谁啊。”
李莲花习以为常地,把登山的竹棍往中间一横。
左拍一下,右拍一下。
“去还是不去?不去我去了。”
“要打上别的地儿打去,别在菩萨跟前闹。”
这过去就是一个长阶,长阶上去就是寺庙大门。
大门对着大殿,殿上供的佛像,正对着他们。
在佛祖和菩萨面前打架,成什么体统。
方多病和笛飞声闻言,撤在他两边。
“去!”
三人一狗,往普度寺去了。
寺内烟雾缭绕,香客络绎不绝。
李莲花他们,上大殿各烧了炷香。
烧完在寺庙闲逛时,碰上了讲经堂讲完经出来的无了大师。
人不算年轻,但胡子没十三年后,那么长那么白。
李莲花叫了声,“无了方丈,别来无恙啊。”
无了本是往禅院去,不由得顿住脚步。
“原来是三位施主。”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
他听过“八柳侠探”的名号。
一两年前,在外布道时,于山野逢上大雨。
恰逢莲花楼,李莲花他们,请他进楼躲过雨喝过茶。
虽是萍水相逢,却是相谈甚欢。
他那时候,便觉他们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之感。
现下见着人,那种无端之感,便又浮上心头。
尤是李莲花,恍似一位多年的老友。
而那一遭后,他们也确实算朋友了。
滞罢两秒,他方猜道。
“三位施主,可是去四顾门与金鸳盟观礼的?”
方多病点头,笛飞声颔首。
李莲花则是一番悠容,“是啊。”
“这不正巧,路过你这儿地,来讨杯茶喝。”
无了听罢,欣然请他们往禅院去。
路上,边走边问。
“老衲那里,曾有径山禅茶、普陀佛茶,还有六祖禅茶,三位想喝哪种?”
“径山禅茶吧。”李莲花说了第一个。
“我要普陀佛茶。”方多病说第二个。
“随便。”笛飞声无所谓那种茶。
能喝就行。
无了却道,“那便莲花禅茶吧。”
“僧房内,只剩了此茶。”
“此茶也正好,”他看眼李莲花,“同李施主的名字有缘。”
“另三种茶,只能等添补之后,请三位观过礼,下山路过普度寺之时,再来一品。”
三人:“……”
“和尚,”李莲花玩笑着谴责他,“你们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么?”
无了略微一笑,“诳也,欺也。”
“老衲未曾言说什么欺瞒之词,算不得诳语。”
三人回想起来。
老和尚说那三种茶时,用的“曾有”这样的字眼。
问他们想喝什么,又不代表想的东西,一定就有。
大意了。
琢磨过来,方多病同李莲花交耳道。
“怪不得你跟他能成朋友呢。”
这能言善辩的本事,都是数一数二的。
想当初,他因“李莲花是李相夷”一事,上普度寺求解。
无了大师的那些话,简直是叫人十二分地无可奈何,又无从辩解。
“此话甚是有理。”笛飞声低声认同。
李莲花对此,不置可否。
没多久后,他们就到了禅房。
房中布置,与十三年后,没有多大区别。
那句“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的禅语,仍挂在原先的墙上。
李莲花跨过门槛时,随意侧眸一抬,禅语便撞入眼中。
心念一动,他在另一个时空,回到了来处。
“和尚。”他意味深长地开口。
“说来我这名字,与你的茶算不得缘分。”
“与你墙上这禅语,倒是缘分匪浅。”
无了走在前面,回头一诧。
“阿弥陀佛。”
“想不到李施主之名,竟缘自我佛家禅语。”
而不仅是面上,莲花这种花的含义。
他打量下李莲花,觉得这人这语,再相配不过了。
清和淡雅,境味无穷。
“那可不止……”李莲花呢喃一句。
此一禅语随处可见,他的来处,却只在此地的禅语。
当然,具体的东西,就不便与老和尚说了。
老和尚拿茶叶,亲自煮茶去了。
李莲花他们,则轻车熟路地,找位子坐好。
狐狸精卧在旁边,张嘴哈着气。
“李莲花。”
方多病瞄下无了大师,随后倾过上身,有些替人担忧地小声道。
“李相夷与老和尚相识,四顾门与普度寺又近在咫尺。”
“你不怕他说漏嘴?”
“去岁在瀛城,你不是骗李相夷说,你那名字,是你爹娘,自你出生时取的吗。”
李相夷毒发醒后,骗人的那些话,李莲花拣了些与他和笛飞声说。
李莲花掸衣服的动作一顿。
一不小心,把这茬给忘了。
忖了忖,他心比天宽道。
“这有什么,我爹娘在我出生时,又不是不能来普度寺。”
方多病冲他翘了个大拇指。
笛飞声摇摇头,“一个谎,牵出无数个谎来填。”
“待日后,有得你解释的。”
李莲花摆摆手,类比道。
“债多了不愁,无妨。”
一会后,茶水沸腾的白雾,在禅房中升腾。
无了提着茶壶,从炉边到桌边去,给他们斟了茶。
四个人便喝着茶,聊着天。
大概是中午时分,三人告辞而去。
无了请他们留下来吃斋饭,还说最近的厨子烧得甚好,他胃口大增。
李莲花三人婉拒了,出了普度寺。
寺外,三人一狗停了停。
李莲花用竹棍,点下左边,又点下右边。
“这往左上山,去金鸳盟。”
“往右上山,去四顾门。”
“走哪边?”
他其实想先去金鸳盟。
四顾门,太熟了。
不用去,他都知道里面什么样。
比起来,他更感兴趣,建在小青峰的金鸳盟是怎么个样。
方多病和笛飞声相反。
前者从一而终,都把四顾门排前头。
后者跟李莲花的心理差不多,比较想先去四顾门——尽管去过。
况乎,盟中还有他不想见之人。
“投票吧。”
方多病和笛飞声对一眼,提议。
“还是用铜板吧。”李莲花从腰封,摸出枚铜板来。
“一面代表一边。”
他猜到他们心理,投票的话,必输无疑。
用铜板的话,就有一半的概率。
这倒公平,方多病和笛飞声同意了。
李莲花凌空一掷。
铜板在空中翻滚着,落回他手心。
他张开手,嘴角溢出满意的一笑。
今天的运气还不错,是反面。
反面,代表着金鸳盟。
“走吧,往左边。”
走了两步,他又觉得不对,仰头望了望树隙外,老高的太阳。
“先吃饭吧。”
三人一狗,就寻了块大山石坐下,分吃了山下买的馍饼。
肉馅的,比素斋好吃。
吃完,方往金鸳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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