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不用楼大郎呼喝,奴婢们就会蜂拥跑来。
而今日,楼大郎一声大喊,门口的几人,却还是踯躅不前。
楼大郎眸光一闪,下意识的就要举起鞭子。
这些贱奴,居然敢故意慢待与他?
他们怎么敢?
是啊!他们怎么敢?!
楼大郎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门房的几个仆役,神色各异:
有人一脸倨傲,斜楞着眼睛看他,仿佛在说:小兔崽子,你也有今天!
有人则有些迟疑,想要上前伺候,却又顿住了脚步,似乎胆子小的人,即便想要看热闹,内心深处又有着对于某个小霸王曾经的忌惮。
还有人左摇右摆,遮挡嘴巴、小声议论。
楼大郎挑眉,看来,真的出事了。
他,楼大郎,似乎要落魄了呢。
而这些蠢货,便急不可耐的想要见风使舵,甚至是落井下石。
楼大郎刚才没有急着动手,不是他不想,而是想要观察一二。
如今,他大致猜到了这些人的想法,也就不再纵容。
楼氏庄园的奴婢,大多都是崔老妪的人,他们与崔老妪一样,惯会装模作样、看人下菜碟。
楼大郎真正的心腹,从来都不是这些丫鬟、侍从,而是楼谨给他的护卫和暗卫。
“来人!”
楼大郎声音并不高,却带着森寒的冷意。
唰!唰唰!
骑马跟在楼大郎身后的几个护卫,飞快的翻鞍下马。
“将这几个眼里没有主子的贱奴拉过来,每人鞭三十!”
楼大郎冷声吩咐道。
“是!”
众护卫答应一声,紧接着就是齐齐朝着院门扑去。
他们如同下山的猛虎,三两下就钳住了几个仆役的胳膊。
“住手!你们快住手!”
“我们犯什么错了?为何要抓我们?”
“哈!楼大郎,你以为还是以前吗?我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对!将军要迎娶独孤氏的贵女,以后我们楼家,自会有出身高贵、名正言顺的少郎君!你一个庶孽,能不能姓楼,都要看女君同不同意!”
在大周朝,嫡庶有着极大的区别。
虽不至于把庶出子女当成奴婢,却也要看主母的态度。
主母承认,庶子庶女才可入族谱,才能成为小主子。
主母若是不承认,那就只能给嫡出兄弟当跟班,为嫡出姐妹做媵妾。
楼家未来的主母姓独孤,并不是宽和大度的人。
庄园里都传遍了,据说独孤家面对楼谨的求亲,开出了许多条件。
首要一条,就是楼家不得有庶长子。
不让楼大郎“病逝”,估计就是楼谨作为父亲最大的慈悲。
楼大郎想要像过去一样,继续在楼家耀武扬威、唯我独尊,根本就不能够!
楼大郎愣住了,“阿父要娶新妇?”还是独孤家的女儿?
不只是楼大郎,就是那几个钳住仆从的护卫,也有些怔愣。
将军要娶妻了?
那、那大郎该怎么办?
虽然,娶了妻不一定就能立刻生出孩子,生了孩子也未必就是儿子。
但,至少有希望啊。
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庶子自然受重视。
可若是有了嫡子……护卫也是男人,他们带入自己,嫡子、庶子都是自己的血脉,他们不会过度的区别对待。
但,若需要在嫡子与竖子之间做选择,他们还是会偏向前者。
这规矩、礼法所规定的,亦是人之常情——嫡子的背后,都有着与自家实力相等的外家啊。
有限的资源,自然会朝着更具优势的人倾斜。
独孤氏,与楼家一样,都是北境八大著姓,世代领兵打仗。
楼谨求娶独孤氏,绝不是一对男女的私事,而是两大家族合作的大事。
在这样重大的利益面前,楼大郎一个庶子,还真不值一提。
“哼!还不赶紧松手?”
那个叫嚷得最凶的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比较黑,还留了小胡子,他挣扎得最厉害。
不过,小胡子能够挣开侍卫的束缚,更多是因为那侍卫不自觉的卸了力道。
侍卫,迟疑了!
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
同为楼家的部曲,跟对少主子很关键。
就像是军营的几个颇有前途的校尉,他们就都是楼谨的亲卫出身。
从小陪着少主子一起长大,长大后跟着少主子远赴六镇、征战沙场。
如今,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也当上了校尉。
最年长、最心腹的,已经成了游骑将军,从五品,实现了从奴到官的阶级跨越。
这几个侍卫,被楼谨安排到楼大郎身边。
他们以为,楼大郎会成为楼家的少主子,而他们跟随着少主子,也能成就锦绣的前程。
可现在,却传来消息,将军议亲,大郎失宠……他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当然,不是所有侍卫都摇摆了,也有人严格执行楼大郎的命令,死死辖制着手里的“人犯”。
小胡子自己挣开了束缚,眼见同伴们却还被人按在地上,赶忙冲上去,继续煽动:“你们也赶紧住手吧,跟错了主子不要紧,关键是能够及时回头!”
“我不怕告诉你们,太夫人已经开始在楼家的族人中挑选合适的人选,准备把楼大郎过继出去!”
“当然,楼大郎到底是将军的亲子,也不能亏待了他。”
“太夫人说了,会给大郎多多准备些田亩、财货、人口……呵呵,你们若是愿意,也可以跟着楼大郎一起离开楼氏庄园啊!”
过继出去,就不再是楼谨的儿子。
楼谨的权势富贵,也与楼大郎无关。
跟随楼大郎的人呢,不再是将军府的贵仆,而是某个楼氏破落户的家奴!
可不就是破落户?
若真的富贵,岂能连个儿子都没有?
自己生不出来,也能早早的过继。
可,一直没有嗣子,只能是家境太过寒酸,其他族人们无利可图,自然就不愿舍出亲生骨肉啊!
“过继?将军要把少郎君过继出去?”
其他的侍卫,也都变了脸色。
他们是楼家的部曲,但楼家和楼家不一样。
作为一个传承一两百年的大家族,族中人口早已超过了上千户。
大将军府才是嫡支,握有楼家军,继承军权的大将军才能位极人臣,富贵荣耀。
其他的族人,要么愿意舍出性命,跟随大将军上战场,尚且能跟着大将军一起富贵。
要么惜命,转去读书、当文官,或是索性当个大商贾、田舍翁。
同为楼氏,有人高居庙堂,有人沦落底层。
侍卫们根本不敢去想,一旦楼大郎被过继出去,等待他们这些“忠仆”的,又将是怎样的境遇。
“没错!太夫人已经开始选人了!听说啊,楼家族内,就有几个快要绝户的鳏寡,家境虽然差了些,却亦是楼家血亲啊。”
“……对!都是楼家人,过继出去,楼大郎也还是楼大郎!”至少不用改姓啊。
小胡子一番话,让其他的仆役也都壮起了胆子,纷纷附和,甚至开始对着楼大郎指点嬉笑。
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几个侍卫慢慢的、慢慢的松开了手。
他们不敢直视楼大郎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嗫嚅道:“小郎君,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些仆役只是不够殷勤,并没有什么大错,鞭三十,太过了!
诡异的,素来暴躁的楼大郎却没有发怒。
哪怕自己的侍卫都“叛变”了,他也沉默着。
唯有眼尾微微有些发红,眼底的眸光,开始变得森寒、阴鸷。
阿父要成亲?
还要把他过继出去?
这、到底是阿父的意思,还是崔老妪的阴谋?
楼大郎有着超越年龄的聪慧与早熟。
不会像个真正的七岁顽童般,被轻易糊弄。
换成其他的孩子,或许已经被吓到了,六神无主、惊慌无措。
楼大郎却不会!
他甚至怀疑,所谓过继,不过是崔老妪的自作主张。
这老虔婆,最是阴毒、最爱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故意含混其词,让人误解,继而做出符合她心意的事儿。
事发后,她却还能极力狡辩,轻松脱身。
楼大郎会这般笃定,除了了解崔太夫人的真面目外,也是对自己的阿父有信心。
哦不,确切来说,是对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亲娘有信心。
别人不知道,楼大郎记事的时间特别早。
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记住一些片段。
直到现在,楼大郎都记得,他那个在外人面前无比刚强、堪称战场魔王的阿父,曾经抱着幼小的他,无声的啜泣。
而楼谨之所以会哭,是因为太过想念“她”。
无数个夜里,楼大郎“睡着”了,楼谨会守在榻前,盯着他那张与“她”相似的脸发呆。
“睡梦”中,楼大郎还会听到楼谨或是疯狂、或是绝望的嘶吼、呢喃。
楼谨爱“她”,已深入骨髓,溶进生命。
即便现在楼谨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另娶他人,楼大郎确信,阿父也不会忘了“她”。
更不会亏待了“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咳,也就是楼大郎。
阿父对“她”的爱与执着,让楼大郎有着强大的自信,阿父绝不会舍弃他,更不会亏待他!
过继?
呵呵,阿父才不会!
楼大郎不知道阿父在冀州发生了什么,但他就是相信阿父。
退一万步讲,就算阿父真的必须要舍弃他,阿父也会为他做好完全的准备。
绝不会将他交给崔老妪,随意的把他赶出楼家!
楼大郎并没有被吓到,他只是生气。也不确切,他其实想看看,若自己真的“失宠”,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
世态炎凉?
落井下石?
还是患难中亦有真心?
楼大郎忽然来了兴致,他觉得,得宠的时候恣意妄为,根本没有什么趣味。
自己落魄了,周围人的反应,才是最有趣儿的!
用力抿紧嘴唇,楼大郎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愤怒、惶恐、无措等情绪。
“……哼!就、就听你的!”
落在小胡子等旁人眼中,楼大郎已经怂了,可他拉不下面子,便只能嘴硬。
有仆从不知道分寸,还想趁机再羞辱楼大郎几句:老天开眼啊,终于让这小畜生失宠了!
平日里,他们受了他多少气?挨了他多少打骂?
那时他高高在上,仆从们敢怒不敢言,更谈不上反抗。
如今,楼大郎成了落架的凤凰,忍耐多时的仆从们,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他们岂愿错过?
还是小胡子,他是得了崔太夫人身边管事娘子的暗中吩咐,故意给楼大郎难堪。
管事娘子说了,确实要折辱楼大郎,却也不能太过!
崔太夫人可没忘了,楼大郎身边,不只是有楼家的部曲,还有楼谨暗中培养的暗卫。
崔太夫人能够在庄园里兴风作浪,也能命令、煽动楼家的奴婢、仆役,却无法影响暗卫。
一旦把楼大郎惹急了,小崽子不管不顾的闹起来……那烂摊子,可不少收拾。
崔太夫人只是想利用楼大郎,并为自己出一口气,而不是自找麻烦。
所以,小胡子眼见其他人还要跃跃欲试,便赶忙开口:“哈哈,小郎君明白就好!奴等,恭迎小郎君回府!”
嘴里说着恭敬的话,脸上却嘻嘻哈哈,全无半点尊敬。
其他人,被小胡子阻止了,虽然有些不痛快,但看到小胡子这样,便也跟着一起奚落楼大郎。
楼大郎定定地看着那上蹿下跳的小胡子,默默将此人记在了小本本上。
你个贱奴,且等着,待耶耶玩儿够了,便与你一起算总账!
就算耶耶真的失宠,但打死大把贱奴,阿父也不能把我怎样?
过继出去了,他楼大郎也是大将军楼谨的血脉!
楼大郎暗自发着狠,眼尾愈发红了。
进了庄园,来到他的院落,楼大郎表面不显,暗地里却已经开始观察——
院子里,奴婢们来来去去,忙忙碌碌,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可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几个有些头脸(父、母是管事)的丫鬟,眉宇间已经有了焦虑之色。
怎么,这是觉得楼大郎失宠了,她们作为侍女,也要跟着受牵连?
楼大郎继续记账,将那几个表现最明显的人,都记了下来。
接着,便是庖厨——
“大郎,厨房说了,今日没有新鲜的牛肉,您要吃的牛肉蒸饼,今日怕是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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