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爱你。”
小穗子不往后退了。他嘴唇明明是不会说这三个字的,是从许许多多三流浪漫诗、爱情手抄本里硬搬来的。换了另一个人这样硬搬,她会很倒胃口。她早就不是十五岁的恋人和情书著者了,她现在懂得,真实情感正是在那三个字以外。十五岁的她,有着多么强大结实的胃口,时时咀嚼消化那么油荤的字眼、词汇。
她听见大轿车的窗口有人拍手,叫好,呼喊一些含混不清的拉拉队语言。有条丑陋的歌喉唱起了“……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领队口气变了,变成了典狱长,“谁在唱黄色歌?!”
刘越扭头跑去,一步蹬上轿车。从关上的车门玻璃上,他看到小穗子走一步踢一下草丛,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毫无负担。她目送轿车远去,右手的食指顶着军帽打转。这是她对他的话的反应?他坐在一个尾部的座位上,暮夏的风热乎乎的,扑在脸上。
刘越要告诉小穗子的,是在那三个确定恋人关系的俗字眼之外。他本想告诉她,揍邵冬骏的事远没了结,保卫科的人根据邵冬骏的形容,怀疑“一米九的暴徒”有可能是篮球队或排球队的。体工队领导不愿在比赛前影响球员情绪,把调查推迟奥比赛后的第二天。
很简单,只需问一个集训地招待所的警卫战士,就知道谁在出事的那个清晨出过门。查下来,出事那天,篮球队有四个人在清晨四点离开了招待所。两人骑自行车,另外两个合骑一辆摩托。
刘越索性不让保卫科费事了。他正吃早餐,见两个保卫干事往领队房间走,就把稀饭往泔水桶里一倒,啃着馒头跟了过去。
两个保卫干事和领队一一握手,刘越在他们身后“啪”的一个立正,大声喊:“报告!”领队问他什么事。
“人是我打的。”他回答,“没其他人的事。”
保卫干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相互看看。过了半秒钟,领队说:“刘越,为打架你挨的批评还少吗?!写检讨手有没有写出茧子来?”
刘越一听就明白,领队是在护短,想把这事说成是“打架”。打架篮球队谁不打?饭厅里吃炸酱面还打呢。
保卫科的人把刘越带到了会议室。他们俩坐在—并排的两个丝绒沙发上,刘越坐对面。—大圈空着的沙发,全是紫红丝绒面子,兽爪式的腿。似乎是那些该来而没来的审判者位置。
一个年长的保卫干事请刘越把事情经过谈一下。他是自带三分笑的面孔,刘越干巴巴的叙述没使他表情发生丝毫变化。
年轻的那个眼睛特亮,问刘越,能不能把偷袭的第一个动作再重复一遍。刘越心想,这货阴险,想看看动作和逻辑对不对。他站起来,比画说:“这是席棚,两个棚之间是个狭窄的巷子,只能过一个人。所以埋伏在巷子里的人必须站成一列,第一个人必须抛出布口袋把被害者的脸套住。对不对?”
两个保卫于事表示同意。
刘越指着自己鼻尖,“这个人就是我。我一手套上去,脚就朝他腿弯那儿一踹,小子就脸朝地倒在地上了。”
他忘形起来,成了说金钱板(金钱板:四川的一种曲艺。)的。然后他抄了大铜头皮带就照那脑壳上、背上猛抽。那才多少地方呀?不够打的,把小子一提溜,翻过来,揍他脸。小子喊得跟娘们似的,不过口袋做得厚,用军用毛毯做的,就让他在里面慢慢喊。后来也喊不动了。毯子原来就是深色,这会儿有几块成黑的了。
保卫干事问:“总共打了多长时间?”
“也就一分钟吧,”刘越说,“就那么一个人够谁打的?都上来还不打死?所以我叫他们都别上,等我打累再说。”
现在到了“犯罪动机”了。对此刘越和三个同伙早商量好了,他们一门咬定“打错人了”。
“那你们本来想打谁?”
“打一流氓。”刘越大声说,气呼呼的。
“那流氓叫什么?”
“不知道,那一带的流氓多,你们一定也知道,那天小子流氓了一个女孩,我看见了,不过当时他们人多,我没打赢。”
“什么样的女孩?”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瘦瘦的,好像不是本地人。”
“在哪儿流氓的?”
刘越顿一下说:“就在那条街上。”
两个保卫干事装作看记录,心里在想这位首长的未来女婿实在无法无天。
“你们错打的这个邵冬骏,和那个流氓很像?”
“像。一模一样。尤其在早上五点,天不亮的时候看。”
“邵冬骏穿军装,你们没看见?”
“谁让他不戴军帽?这年头,是人是鬼都穿军装,流氓格外爱军装!”
干事们把该问的问了,知道刘越最多挨一次严重警告,不会动他的。他是有靠山的人,又是篮球队的宝贝。
元旦前我们在礼堂合乐连排,刘越又来看了。他还坐在第五排中间的椅子上,手上却没点烟。首长的千金不喜欢他抽烟。我们议论道。我们对他很冷淡,男兵们也不再叫他大表弟。他打伤了我们的人。打断了两根肋骨的邵冬骏到现在都不能大笑,慢说恢复舞蹈了。打错没打错,都暴露了他的粗鲁、野蛮。我们还认为这事的处理太便宜他,只给个严重警告,他该干嘛还干嘛,照做他的摩托骑士、球星、乘龙快婿。
我们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烦闷,盯着舞台上指手划脚的小穗子,真想马上做出决断,从一个暗暗形成的三角关系中解脱。小穗子在他眼里还是有一点古怪和不好捉摸,他还是觉得她有一点说不出的危险,但他是入了迷。他看她穿一件黑色练功服,脖子和胸口相接的一带显得脆弱而苍白。她身上背一只小铜鼓,不时敲两下。她一敲鼓,排练便停下来。乐队还有不甘心的乐声,在她讲解队形、动作时,继续奏响。副团长便会在台下叫:“小萧,再敲敲鼓!有人聋哎!”
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又敲两下鼓。她不用尖利的哨音而用鼓声来做行止指令,就是不愿意自己像其他老编导那样一副权威形象。
她讲完什么,演员们“哄”的一声,各种抱怨冲天而起。嫌队形不合理,动作不好看。老编导是不必忍受这些的。小穗子还要熬一些年数,才能收服我们。
我们中的谁说:“会不会编舞啊?你自己来跳跳看!”
小穗子走到了舞台中间,对乐池点一下头。音乐响了,她跳起来,一面气喘吁吁地说着队形变动,动作诀窍。
我们不知道她那天跳得那么出色,是因为她在为刘越跳。他们俩在暗中一呼一应,使我们感觉气氛中有种异常的东西,但我们判断不出来,只觉得小穗子摇身一变,成了个独舞角色。她停下来,脸通红,似乎在讨好我们,笑着说:“就这样,不难的,熟了就好了。”
我们看见刘越站起身,迈着高个头人的大步,向礼堂外面走去。
小穗子敲了两下锣鼓,接着刚才断的地方,把舞蹈排下去。
她想刘越会在后台外面等她。她刚在他眼里看见了约定。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正在建筑的图书馆堆了一垛垛新砖,成了孩子们的城堡。他和她站在一座城堡里面,他问她冷不冷。
他说:“穗子,我快烦死了。这么拖着,筋都拖断了!”
她说:“男女朋友吵架总是有的。去哄哄她。”
他摇摇头。然后他眼睛一狠,嘴唇拉成一条缝。他说:“去他妈的,就这么定了。”
她说:“会很不一样的。”
他说:“处理复员呗。也不一定处理得了我。这地方你还没看透?只要你有用,他们就先留着。”
她笑笑说:“刘越,你可是刘越呀。”
他说:“刘越就不会变世故了?刘越就不能市侩市侩?”他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相反却把他最初的单纯又露了出来。
小穗子想,他们什么时候起已经开始这样对话了?没说出口的那半句,已给对方听去了;彼此心里的和口中的话连接起来,才是完整的,但他们都不再需要那连接。
小穗子想起什么,叫住他。她说她父亲终于恢复了工作、名誉,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主要是口香糖。因为她小时候特别爱吃口香糖。她问他爱不爱吃口香糖。
刘越说:“给我留着。”
小穗子笑了。她一下子看到她下面的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和这个刘越,这个一面写情书一面画飞机大炮坦克战艇的刘越。
刘越的背影在红砖里一隐一现,不久就走到灰白的冬天黄昏里。他在走出三角关系。同时心算着另一个多边几何图形。这种心算在他是下意识的,他手一提起康乐棋杆子,那心算已基本完成。棋子要怎样声东击西才能消灭另一个子。篮球也是这样,手里的球运着运着,一个几何图形的路线就被心算出来了。然后是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他是个天生的运动员,动作和意识不分谁和谁。
小穗子又叫他一声。
刘越看着她,两人都一动不动。她头发在脑后盘成个髻,黑练功衫外面罩着棉大衣。他也看到了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他会给她这样叫住,然后她会说:你先去接孩子吧,我今天排练可能要晚一些。或者她说:我忘了带钥匙了,你把你的先给我。
刘越看她走上来。大衣下摆甩来甩去,脖子和胸口难道不冷吗?他身上一阵涌动:那将都是他的,冷的暖的,她一切都将是他的。
二十二岁的刘越真想就和二十岁的小穗子消失一会儿。从暮气沉沉的下班的、打饭的军人群落中消失那么一会儿。灰白的下班号音送着一群群军人走出司令部、政治部楼宇,警卫兵的队列踏出干燥冷冰的操步,朝食堂走去,炊烟和饭食的气味和昨天、前天一模一样。小穗子和刘越一动不动站着,却从这里消失了。
小穗子先结束了“消失”。她说:“你那天赛完球,不是有两句话要告诉我吗?”
“哪天赛完球?”
“八月底。你输球那次。”
“两句话?”
小穗子斜他一眼,“那天你只说了一句。”
刘越大声地笑,说那句话留着,换她的口香糖。
小穗子后来写的一篇小说,似乎是写她和刘越共同的生活。我们不如就把那个男主人公叫刘越,女主人公叫穗子吧。主要情节是这样:一天,刘越拆洗被子、床单,发现了一本藏在床垫下的日记。假如它不是被藏得这样深,刘越是不会去看的。他拿着那个乳黄色的本子,塑料封面上的图案是一张张纪念邮票。他打开了它,心里告诉自己,只是好奇心想得到点满足。阅读是从最后一篇开始的,就是现实时态的前一天。他一篇一篇倒着读。渐渐明白他曾察觉她那点说不出的危险是怎么回事。她的热情依赖于不可能的感情,就像她十五岁时,她要的就是犯王法的感觉,那感觉让她去上当,受背叛,险些把十五岁的身体做了祭品。她也需要那份屈辱感,众叛亲离才使一段普通的初恋不普通了,因为屈辱是有分量的。感情应有的代价。她多年来一双灰色舞鞋,一身布衣,就是对人们说,你们唾弃吧,你们鞭打吧。人们就这样成全了一个爱情烈士。
刘越一页一页往前翻着。事情远比他曾经察觉到的要糟。穗子仅仅把他当成一帖补药,在她重创时,他是救命的,而疤痕一淡去一切都淡去了。她的触角又向外张开,向外是未知的。未知使她再次充血。
刘越怎么可能长久地满足她?这个一面上夜大一面还是画飞机大炮坦克战艇的刘越?但刘越是必须出现、存在的,不然写不成她的情感史。这个自私自恋的女人。刘越看着纸上的自己,连全称都不配,一个“L”了事。他想难怪她一次次往中越边境跑。她是腻了。
穗子从边境回来的当天晚上,刘越告诉了她,他看了她的秘密日记。她马上变得可怜巴巴的,说有些闪念是不能当真的。
刘越问她是不是有走了什么“危险的情感航道”?
穗子笑一下,想要耍赖混过去。
刘越说:“是谁啊?他知不知道在你这样的女人艳史里,他也就是个字母,一个符号?”
她说:“刘越,你在无理取闹了。”
“你失望什么?我为了你差点葬送了另一个女人。现在我才知道那个女人多难得!”
“我知道你会说这个。”
“我当然会说!”
穗子又想说什么,但克制了。刘越看出她没说的话:你心里从来都在说,那个女人差点为我死了,恐怕当初的选择失算了。
看出她咽回去的话,刘越走上来,她以为他要动粗,结果他只是使劲看了她一会,拿了牙刷和洗脸毛巾就走了。
我们觉得小穗子的这篇作品隐隐藏了许多悔悟和痛楚。但她明白自己的本性,她无能为力。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长长的花岗岩走廊上走。还是布底布面的鞋子,尖口那种,不同的是鞋帮两边各钉一根黑带子,在脚背上绑成个结子。走廊高大干净,刚拖过的地面一股凉意。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门上横出一块块牌子:组织部、干部部、文化部。敞开的门把上午的光线投在走廊上,小穗子就走在明和暗的轮替中。她不常来这座森严的大楼,每个办公室都有人在严峻地说话,电话铃在坚硬的花岗岩上起着回音。
小穗子不常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因为她十六岁那年在这楼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长。那是个典型的老首长形象,红脸膛,双下巴,富态持重。他说站住,是文工团的吗?小穗子说是的。他们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说正是。首长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先点一会头才说,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小穗子。她走过去很久,觉得老首长还在看她,还在奇怪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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