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冬骏在医院醒来后告诉民警,揍他的几个人全是北方口音,动作麻利得不可思议,像干侦察兵的。他们显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买肉骨头的行动规律,先埋伏在一个烂席棚后面,从他身后出击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忆说,暴徒共有四个,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小穗子在午睡时告了假。她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太阳骑到篮球队集训地。那是个军区的内部招待所,离市区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赛前,篮球队就被囚到那里集训。
小穗子到达时,所有球员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门大开着,传出电扇的嗡嘤和男性的鼾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在阴凉的青石台阶上。
她听见一个人从走廊那头的屋里出来,然后就僵在门口。她抬头,看着他,一身白色,胸口印个鲜红的号码。
他说招待所门口有个冷饮室,有种双色雪糕他想她一定爱吃。
她没等到他走到跟前就说:“刘越,你为什么要打他?”
她哑了的嗓音此刻破烂无比。他说:“走吧,我一天要吃十根双色雪糕呢。”他步子松松垮垮,似乎走路这件事不值得他花体力。他那又懒又大的步子和从前略有不同,像是要告诉小穗子,他油滑了,是过来人了。他的笑也有变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曾经的单纯。他买了十个雪糕,很响地撂在桌上。
她一连问了他几次,为什么对邵冬骏下那样的毒手。
他好像刚刚听清了她嘶哑的声音,“谁是邵冬骏?”
“刘越,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和你们篮球队的死党干的。”
“那个叫邵冬骏的舅子遭人打了?”
小穗子瞪着他。雪糕在他和她之间化成粉红的一摊和乳白的一摊。苍蝇绿莹莹的,点缀在上面。
“打得惨不惨?”
“刘越!”
“有没有送医院急诊室抢救?……你心疼啦?听说这舅子不是个东西,出卖了一个跟他谈恋爱的小姑娘。”刘越嬉皮笑脸,一副逗小穗子玩玩的样子,逗一个五岁的小穗子:“不爱吃雪糕?那咱们换‘纸杯’!”他正要招呼坐着午睡的老服务员,手被小穗子拉住了。
小穗子拉着他的右手。就是他那只主意特大,不留神就出去给他闯祸的右手。她拉着它,过一会,另一只手也慢慢上来。她的两只手把他的右手握着。肮脏的浅蓝色电扇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再摆回来。风甜得发腻。
刘越安静下来。这时小穗子看到他的确少了些单纯。他长出长长的鬓角,和特意蓄下的胡须连成灰蓝的阴影,眼睛也变了,笑起来有点坏,某方面开了窍似的。
下午的政治学习在招待所食堂,刘越请了假。小穗子知道有演出的日子文工团下午全体休息,她便跟着刘越到了他宿舍。他和她已开始东拉西扯,讲他们一年中的碎事。冷场总是出现,每次冷场,小穗子手上玩的自行车锁匙就响得刺耳。
“把那锁匙放下。”刘越说,“听得人心慌,就像你马上要走一样。”
小穗子说她是马上要走,四点钟要化妆,五点钟开晚饭前要点名的。
刘越说:“那好,你走吧。”
小穗子站起身,拉了拉坐皱的裙子,衬衫的背上湿了一片,她并没有感觉热。
“那天我和她吵起来了。”刘越说,眼睛跟着她,扯住她。
小穗子等他的下文。那种激动很不高尚。
“她跑到那儿去看英文书!如果我在场上赛球,有谁坐在最好的座位上拿本书看,我肯定上去踢她一脚。看书回家看去,糟践个好座位。还特地拿本英文书!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走后门上了军医学院似的!”
小穗子嘴上说军医学院也许要赶考试,心里却希望他说下去,态度再恶毒一些。
这时她已经离门很近了,偏西的太阳在地上投了个晃眼的长方形。她的身体在那光里,火烫的。
刘越站起来,一大步就已到了门边,他胳膊上汗毛被太阳晒焦了,一条泥塑般标准的长臂,那么男性。
“小穗子,你领第一套军装的时候,我从你对面走过来;体工队领军装的新兵往外走,文工团的新兵正好往里走,那间被服仓库你还记得吗?樟脑味呛死人。你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你一眼。两个队伍就交错过去了。你记得不记得?”
她说不记得了。她说她得走了。
他的胳膊慢慢围过来,她不久已在胳膊弯里。多好的胳膊,哪个女人在这胳膊拥围里都觉得满足、踏实。他开始吻小穗子的嘴唇。两人似乎不知道门大开着。
然后小穗子发现他用两条胳膊把她固定在墙上。他两条长臂摆成个十字叉,手掌按着墙面,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谁也不说话,就那样奇怪地站着。一个人跑进屋他们都没察觉。那人“呕”一声,又飞快退出门去。
刘越姿态没变,大声对远去脚步叫道:“别跑,在门口给我看着点。”
小穗子换一口气,想换换神思。
刘越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和她断。”
小穗子把头搁到他肩膀上,轻轻摇着。为什么非得她一句话呢?
刘越把她抱起来,往床铺走。然后,他一只手伸到她的衬衫下,解密一样打开了那个绊纽。小穗子突然说:“别人碰得,我碰不得吗?……”
他呆住了。那是一年前小穗子告诉他的话。是团支书王鲁生的话。
小穗子拾起落在地上的自行车钥匙,扣好背后的胸罩绊纽,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越在招待所大门口追上她。她站下来。
刘越比她受的伤害更惨重似的,两眼都是疼痛。
她说:“你打他干吗?他从来没那样碰过我!”
在小穗子的一篇小说里,我们看到王鲁生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毕竟是小说,人物早和原型大相差异了。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是个工厂小学徒,车间主任年轻正直,是王鲁生的形象。
在一次聚会中,我们问起这篇小说。小穗子嘻嘻哈哈的,把十七岁的她和王鲁生发生了怎样一段插曲大致讲出来。
她念了悔过书之后,一天晚上在炊事班碰见团支书。她从大桶里舀出喂猪的泔水,又把剁好的菜叶拌进去。王鲁生问她是否挑得动。她没说话,只点点头。王鲁生见她挑得东摇西晃,叫她放下担子,说要挑给她看看。他果然挑得轻巧无比,如同舞台上走圆场。他把要领告诉她,又替她舀出些泔水,说少挑些,还有一大截个头要长呢!
她微笑了。那是念完悔过书之后,半年中的第一个微笑。
王鲁生又问:猪圈那么黑,有手电没有?
小穗子说有是有的,可她要照顾担子,腾不出手来打电筒。
王鲁生于是便为她打着电筒,一路送她到猪圈。路上他笑,说:“哎呀,实在太业余了,姿势那么丑,我来吧。”小穗子不理他,上下身脱节地挑了下去。他打着手电在她身边跟着,说要强好,要强什么错误都能改。
小穗子倒泔水的时候,王鲁生的手电照得不准确,照在她脸上。但她没纠正他。她已很熟悉猪食槽的位置,闭着眼也可以完成动作。她把栅栏门提起,让八只猪崽跑到槽边。王鲁生说:“他们说难听话的时候,你心一定要放宽些,别往心里去。群众嘛,不能要求他们水平一般齐。”黑暗里,他的声音随和温暖,不到十六岁的小穗子眼泪涌起来。
他又陪她挑了一趟泔水,告诉她,她的进步组织上是看得见的,所以别理他们说什么。然后他兄长般的追加一声:“啊?”
那个“啊?”简直有些护短了。在泔水的复杂气味里,它终于把小穗子的眼泪催下来。一年后王鲁生在进藏演出时出了事故,在舞台上让木头枪刺捅断了两颗门牙。牙医说最理想的补牙方法是用黄金搭桥,可黄金是不可能找到的。小穗子拿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心形盒子,告诉王鲁生那是母亲送她的礼物,纯金的。
王鲁生把小金盒子在身上揣了一天,又还给了小穗子。他说他怎么可能毁这么珍贵的东西?难为她的一片心。
深秋的傍晚,王鲁生用一个雪白的大口罩遮住下半个脸,眼睛在对比下显得又黑又深。“你看银杏树叶都黄了,多好看。”王鲁生残缺的口齿在口罩下面说。“小时候,谁家有棵银杏,可是美了。”
小穗子想,原来团支书是有情调的。
“有银杏树,就饿不着。”团支书又说。
小穗子问他,牙齿还疼不疼。
团支书笑笑说:“这能算疼?小时候上树摔下来,低头一看,胳膊里出来的这是什么呀?白生生的,一看,骨头!”
小穗子看看二十八岁的团支书,两手背在身后,步子充满思考。她此刻随他走进乐队排练室,里面已是夜晚,只有一个谱架上的小灯亮着。灯下是一对正“交流思想”的男女,一个怀里抱着琵琶,另一个腿上横着长笛。
团支书叫着他们的名字,说:“对不起,你们俩能不能另找一个地方谈?我和小穗子要在这里谈谈团支部的墙报编务。”他说话时一只手仍留在身后,另一只手指指门外。团支书的派头很好,这套动作做得像个年轻首长。
小穗子有点诧异,王鲁生平时是没有派头的。
只剩他们两人了。团支书指指立式钢琴的凳子,朝小穗子笑笑,“坐这儿,这儿软和。”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不久他谈起她的表现:进步是有的,但还不够。不要光是外表朴素,要内心朴素。
小穗子仔细听着他带消炎药水味的话。
“看到你的每一分进步,你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感动吗?”团支书的眼睛长久地看着她。组织的目光透过这双眼睛长久地看着她。
“我真为你高兴。‘观察留用’对你是个严峻考验,你得挺过去。”秋凉中,消炎药水味的词汇一个个从口罩下出来,触在她脸上,鼻尖上。“因为这进步中,有我的心血。”团支书说。谱架上十五瓦的小灯营造了一小团光晕和一房间的幽暗。小穗子只能看见团支书的大口罩。大口罩雪白雪白,突然和她没了丝毫距离。团支书的两只手抱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但嘴被大口罩捂住了。一面孔都是充满药水味的大口罩。她不顾一切了,抽出一只胳膊就往大口罩上杵。
大概是很疼的。那残破的牙床,断了的牙根,并不像团支书表现得那样无所谓。小穗子听见他压抑地呻吟一声,手向口罩举去,又停在半空中,意识到不能这时摘下口罩,并且剧痛是摸不好的。
小穗子恐惧地站在那里。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反应是错的。或许整个过程都是她的错觉。他明明是被误伤的样子,困惑而委屈。
这时他恢复了力气。他用一点装痞的口气说:“怎么啦?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楼上楼下,院子各处都是乐器声,歌声,笑声。那些刻薄她、孤立她的人,此刻令她那么想念。“我是要娶你的。”团支书说。这回好一点了,不那么痞了。“真的,不然我那么关心你。”她一句话也没有。四周的旋律在相互叫板,相互抬杠,那声音和这声音相比,却显得那么安全,那么光明。
“你快十七岁了。我不怕等,最多再等两三年。”
团支书已完全收起了戏腔戏调。
而正是他的阴沉和郑重使她夺路逃走。
一路“稀里哗啦”撞倒无数谱架,脚步带起的风掀起几张乐谱,在黑暗里扑腾着。王鲁生在门口扯住她的袖子,口罩下的口齿也不含混了。
“不准告诉任何人。”
她马上求饶地说:“不会的……”
他把这看成转机,再次隔着口罩把嘴压上来。
她挣脱了他,跑到一群正分零食吃的女兵里。
过了两个月,团支书装了两颗又齐又白的门牙。他又要朝小穗子扑过来,嘴里说:“把你给清白的——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他要她把这话当成淘气。她却视死如归地瞪着他。
那年年底团支书王鲁生进教导队学习去了。结业后他成了政治部的一个副科长。大家说王鲁生进入了做军区政委的预科期。
不过王鲁生后来的结局,似乎不合乎上面的逻辑。
我们追问,小穗子神秘地一笑,眼角起了细密的鱼尾纹,嘴角也老了,不甜了,这个曾经是我们中最小的小穗子。
球赛结束了。他打得不好,没给自己队赢多少球,犯规犯得多,咒骂也恶得狠。小穗子看了两场关键比赛,都是闷闷不乐地走出球场。
她想跟他说两句话,宽宽他的心。想告诉他,她的提干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她将彻底走出十五岁那场处分阴影。那不可视的红字,正一点点地从她脸上淡下去。也许他会为她感到宽慰。她看见大轿车开来。巨人们排着队上车,他是最矮的一个。样子也比其他队员年轻许多。老首长的玩具兵一是年龄小,二是要有绝招。刘越就有魔一样的弹跳力。刘越二十二岁了,玩具兵生涯即将结束,出路有两条,一是好好做首长千金的骑士,二是打道回乡。
她叫了他一声。
他背驼得特别严重,给她一叫直了一瞬。他慢慢朝她走过来,身上的汗给灯光一照,像刚给一盆水泼过。他笑得很累,说小穗子该对他今天输的球负责。
她说:“就跟你说两句话,你们的领队叫唤了。”
“随他叫唤去。让我先跟你说两句话。”他说。
“不行,我必须先说。”
她的笑容让他感觉,她已忘了那天招待所发生的事。
他坚持说:“我这两句话短,让我先说。”
她说:“我的话可是喜讯噢。”
他说:“我的正相反。”
小穗子一愣,说:“那你先说吧。”
大轿车的引擎在十米外响动。领队喊:“刘越,怎么还不上车?!”
他两手握住小穗子的腕子。小穗子往后退,“哎、哎,你们球队的人全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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