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梁布泉本以为到了晚上村里的这几户人家就可以安安分分地回村休息了,可谁料现在已经是月挂枝头,这群人却依旧围着早已点起的篝火疯狂地扭动着腰肢起舞,并且看上去丝毫没有想要终止下来的样子。
四条长椅上,黑袍、红袍一列留下来的最多,这黑袍长椅当中,就有秦老太太一个。坐在长凳上的村民们,满脸擎着柔情,眉宇含笑地看着众人围着火光舞蹈。
“母神万福,惊蛰虫鸣。”
“母神万福,惊蛰虫鸣——”
“母神万福,惊蛰虫鸣!”
梁布泉就这么茫茫然地跟着人群围绕着篝火转圈舞蹈,那片剔透的湖面在月色与火光的辉映下波光粼粼,扬起头,深沉的天幕之上,三颗惨白的亮星不知何时已经连成了一线。
“同胞们!”
又是一阵短促的摇铃击磬之声,疯狂舞蹈的众人整齐划一地静止,将目光再度投向村长那头。
身着金袍的村长微笑地看着众人:“春日嗣子嘞——”
众人道:“夏日播种!”
村长又道:“秋季丰收哟——”
众人齐喝:“冬季蛰伏!”
数位身着青袍的妙龄女子,就端着一件又一件摆着红袍黑裤的木盘从密林深处款款而来,径直走到黑袍长桌的周围。
“春可待,江河纾解万物生发;秋可待,秧苗镀金遍野食粮;冬可待,周身入土雪遁冰藏;夏若至,天日已暖母韵绵长。”
金袍老者的语气铿锵,淡淡地走到黑袍长桌的旁边,“静待冬春,夏节已至,吾等同宗已有三人等来了冬转夏节之日,今遭褪其陈壳,着以红装。”
这三位穿着黑袍的老者立刻满含自豪地纷纷长身而起,站起来的那三个人里,同样还有秦老太太一个。
几个人在别人祝福的目光之下褪去黑袍,又将那身炙热的红色长袍披在身上,秦老太太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梁布泉的方向瞥了一眼,赶等后者刚要开口的时候,这三位红袍老者却已然走出了黑袍长椅,和那群同样身着红袍的老人做到了一起。
满眼都是热烈的红色,梁布泉一时间只觉得惶惶然,竟然没办法直接找到秦老太太的准确位置。
“可真好啊……”
李二狗在梁布泉后头满脸向往地嘀咕道,“着红袍,蹬黑裤,他们的人生总算要走到圆满啦!”
其实话说到这里,梁布泉还没有彻底明白所谓的“圆满”究竟是什么意思。先前李二狗的种种怪相还历历在目,后者有意识地又和他错开了一点位置,伸着脖子往人堆里面瞧,可自己的一双招子偏偏像是得了什么邪病,满眼只有耀眼的红和沉郁的黑,甭说是人脸,他现今恐怕是连人的四肢脑壳都分不清在哪。
再把头扭回来,这炙热的篝火恍若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熊熊升腾的高山,烈火灼灼噼啪作响,高山扶摇而上数丈之高,而他则一下子成了这火焰之下的蚂蚁,或者是尘埃。一团团青蓝色的薄雾夹杂着白烟将这团火炬团团包围,袅袅婷婷地之上天际。恍惚之中,他也像是一下子生出了翅膀,伴随着这股又青又白的仙气缓缓地飞到了天上去。
他的手掌、双腿、周身百骸仿佛正随着清风明月渐渐开始土崩瓦解,一股又一股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认知与记忆,就这么一股脑地钻进了他的大脑当中。在那些破碎的画面当中,有人举着火把深入无名山洞,有人手挽长剑立于苍山之上,有人双膝跪地耳畔刀声虎虎,有人横卧石棺黄土掩面身藏。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千奇百怪嘈杂而混乱的声音一瞬间涌入了梁布泉的脑海,他只觉得自己的颅骨像是要炸开了一样。他想要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耳朵,让这源源不绝的声音快些停止,可心思所及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然是来到了天上。兀立云端,脚下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森林,头顶月朗星稀,三颗白惨惨的星斗此时已然连成了一串。
那些聒噪而烦闷的声音似乎在这一瞬间就被双无形的大手给捂住了嘴,他讷讷地悬浮在半空之上,身边只有灼灼燃烧的烈火,以及高悬在天空之上,那遥远的月亮。
“春。”
这声音像是耳语,像是呢喃,带着万千生灵潜伏在骨血里的原始与诱惑。
梁布泉无心去找声音的源头,只是讷讷地张了张嘴……如果此时他还有一张可以开合的嘴的话。
“嗣子生发……”
这声音似乎是他的,又或许不是。
磁性的男声当中,偏又夹杂这一抹柔情款款的女声。
“夏。”
那段呢喃变得炙热而哀婉,就像是洞房花烛夜里,横卧在床头的娇娥。
梁布泉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来由地燃烧了起来,这股灼热的感觉让他不得不再次张嘴。
“暖日播种……”
空气中的声音带着款款柔情,魅惑地哼笑了几声。
“秋。”
“收成嘞——母韵浩荡!”
他变得越来越熟练,愈发地懂得迎合这空气当中的香甜与热切。他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仿佛都在与这里的山川河流交汇融合,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脉,仿佛都要融化在这片浩荡的天地之间。
“冻。”
“四时已过又四时,年年岁岁花相似。虫鸣声声觉春暖,一过夏至盼来时。惊蛰迎虫母嘞,万古流芳!打狼迎亲嘞……母韵悠长!”
盘旋在烈火周围的青白两色烟尘开始急速旋转,噼啪燃烧的烈火毫无征兆地直上九天。
“嗡——”
他只觉得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在自己的脚下的那片森林当中骤然暴起,随后整个人都是一惊,再等他缓缓地张开眼睛,原是新的一天已经到了。
那团熊熊燃烧的篝火早已在不知何时被清风吹灭,他讷讷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发现这副身体似乎也在沉睡当中重新回归了自己的掌控。
他在嘈杂的欢笑当中缓缓地爬起身来,周围的青衫和白衫正在欢天喜地地互相拥抱,他们嘴上叨咕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什么“结合”,什么“嗣子”,什么“千秋万代”,什么“露水之情”。
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伏在地上疯狂地干呕,可是喉咙发痒,却偏偏连一滴苦水都吐不出来。
他浑身颤抖地抬起头,满脸嫌恶地瞥视着正和一个孩子相拥而泣的李二狗,涩声道:“你们……好恶心!”
李二狗脸上的泪痕还未擦净,挑了挑眉毛,满脸不解道:“恶心?怎么了?”
“那还是一群孩子!”
梁布泉把拳头握得噼啪直响,他的那条左腿突然觉得很痛,没来由地痛,痛得他几乎把牙龈给咬出血来,“你们昨天晚上,干了什么肮脏卑鄙的事!这水……这水究竟有什么猫腻!”
“我们?晚上?”
李二狗噗嗤一笑,“应该说的是咱们吧……咱们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事,你难道……”
不等李二狗把话说完,梁布泉的一双拳头已然是奔袭到了他的左脸上面。可是后者的反应明显快得像是蚊子和苍蝇,他轻轻地侧了侧身,游戏般地躲过了梁布泉愤怒的一拳,转而把手伏在了梁布泉的胳膊上:“结合……你受不了的是这个吧。”
“你还敢说!”
梁布泉紧咬着牙关,握拳对着李二狗的脑袋又是一记横扫,后者又是早有预料般地一矮身,避开这势大力沉的一拳以后,又顺势抱住了梁布泉的腰,“这是几年都难遇的一次奇景,你的感受如何?是不是很自在?”
“你他妈离我远点!”
梁布泉一脚就给李二狗踢了个人仰马翻,盛怒之下,他抄起地上的石头劈头盖脸就要往李二狗的脑袋上面砸。
可那该死的李二狗却偏偏是半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他斜卧在地上用一只手撑着头,缓缓地念叨了一句:“下了床就打老婆?”
那梁布泉还不等恶心,李二狗说话的声音竟然骤然一变成了个娇滴滴的女人:“还当你是那个下地干活,没日没夜披着一身青皮的傻小子?”
梁布泉的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地低头再一看,自己的身子……哪里还有个男人的样子?
“再有五年,咱们也能脱下这身青袍,变成黑袍啦!”
李二狗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似笑非笑地从地上爬起了身子,“春夏秋冬一轮回,四季应四时,咱们村里的人啊……可和外头那群傻乎乎的人不一样。咱们是一季褪一衫。”
他直勾勾地瞧着梁布泉,围着后者滴溜溜转了个圈。这梁布泉再次低头那么一看,方才胸前挺起的那两个大馒头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看你啊,是让村外的那群人给迷了窍了。咱们的结合跟他们能一样吗?”
李二狗接着笑道,“咱们这一伙子青衫,再做个晚上已经彻底结合过了一遍……从今往后啊,你是男也是女,是娘也是爹!就等着秋收一到,咱们收成子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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