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破晓。
观音山东麓的狼口岗子上,呜呜泱泱地聚了六七十号大老爷们。
赶等梁布泉和赵友忠走上狼口岗的山头,只见金得海正指挥着多出来的三十几人分发采金工具,什么叫镐头,哪个是铁锹,光是十来斤的大锤就准备了五六个之多。看那几个人的面相,一个个全是生面孔,哭丧着老脸,好像别人欠了他几百吊钱似的。
“都他娘的给老子麻利点!”
金得海一手叉着腰,一手拎着响子,拿枪口冲着天,“活干得快,老子不但放你们回家,还给你们分钱;要是谁他娘的跟老子耍心眼……别怪他娘的子弹不长眼睛,不认人!”
俩人站得远,金得海一时之间也没瞅见他们。梁布泉测过脑袋,扯了扯赵瞎子的衣袖,对他耳语道:“这他娘的是金得海连夜抓回来的劳力?”
赵瞎子笑而不语,翻翻着大眼皮子,只是一个劲地颔首点头。
梁布泉接着道:“我*操!这姓金的可以啊!他这是一宿没睡,光忙活今天开矿凿井的事了!”
赵瞎子仍旧淡淡地扯着嘴角,顺嘴小声吐露出了一句:“无利不起早……”
无利不起早?
梁布泉听得一愣,赶忙又小声追问,“爹,你说这话啥意思啊?我瞅着金得海是个挺忠贞不二的主啊,他能图啥……”
刚说到这一环,梁布泉一下子把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
昨晚议会,冯三爷的核心宗旨就是狼口岗上不但埋着金子,还藏着金中之精。可眼下绺子里人手不足,金子能不能挖出来不好说,挖出来金子又能不能斗得过九里庄和清兵的合围,也不好说。
那次议会说白了,就像是在告诉几个当家管事的,“咱家里有钱,可是咱保不住”一样。眼瞅着要下矿陶金了,冯三爷身为总瓢把子不给大家振作士气不说,反倒还要给兄弟们泼冷水,但就这一点而言,就很不合理。
话又说回来,若让赵瞎子给人摸骨算命,梁布泉可能还在心里头打个问号。可是论及布阵设陷阱这种买卖,他赵友忠绝对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这佛顶珠的绺子山势曲折,草木茂盛,占尽了地形上的优势,即便是换做梁布泉来设置阵法机关,也绝对有自信将那几个不长眼的金匪强盗打个铩羽而归。
可为啥冯三爷还说他害怕九里庄的突袭呢?
仔细回想一下冯三爷昨晚说过的话,他不单单交代了自己的身上有肉,还交代了只有赵友忠能找着这块肉的所在。
“能挖出金精就挖,挖不出来,就一把火给他烧咯!”
这是冯三爷的原话,如果赵瞎子的陷阱当真应付不了九里庄的话,他又为啥偏要下矿呢?这时候不应该是做好了准备,和九里庄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吗?
一想到这,梁布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冯三爷在钓鱼!
钓那个出卖绺子,勾结清军金匪的大鱼。
他那一顿酒席,不单能试出谁是叛徒乱党,还能找出谁是忠心耿耿愿意跟绺子共存亡的好兄弟,谁是树倒猢狲散的墙头草,最关键的,还能借着乱党之口,把错误的信息传给九里庄。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九里庄的人如果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价值连城的金精,干啥还要自己动手下矿寻金呢?他们的人,肯定会等着盼着佛顶珠能第一时间地挖出金精,自己再趁机出兵来抢,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招叫“一箭三雕试金石”,越是着急见着金子的,就越有可能是绺子里的叛徒。
直到想通了这一点,梁布泉才给佩服得连连点头:“我还以为冯三爷和杜老四一样,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呢!谁承想,他这是在扮猪吃老虎……娘的,我还真是太嫩了!这冯三爷差点连我都给哄过去了。”
“你这小老弟,你他娘的说谁傻呢!”
梁布泉正在那自顾自地念叨呢,肩膀头子猛然一下被个蒲扇似的大手给攥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招呼,当即给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听这破锣一样的嗓门,梁布泉就是不用抬头也能猜得出打手的主人是谁。
“四哥……没说你傻,我说你是……啥也不怕的真英雄,真爷们!”
梁布泉天真地仰着脑袋,满脸向往地盯着杜老四的一双牛眼,就这副做派,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您列位想想,梁布泉能觉出恶心的事,到了杜老四的眼里,那不是更恶心?
这糙汉子老脸一红,连忙干咳了两声,把大脑袋扭到了一边:“咳——那啥……英雄……嘿嘿……英雄不敢说,老子……嘿嘿嘿……哎呀!老子有时候确实脑袋不太转弯,但是老子有心眼,老子可不傻!”
这直性人就是好忽悠!
梁布泉一听,话头竟然这么轻易就能给遮过去,连忙趁热打铁:“那啥,哥呀!你这是醒酒了?”
杜老四把腰板一挺:“啥叫醒酒了?老子也没喝醉啊!”
“可不说呢!我四哥那是千杯不倒的铁血硬汉啊,那点马尿还能给我哥灌醉咯?那不能够!”
梁布泉也是把脑袋一扬,好像杜老四的酒量好,和他有多大关系似的,也摆出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听说大当家的要给你限酒了,往后你要是馋酒……”
“没事!”
杜老四的腰都要被夸得撅上天了,“啪嗒啪嗒”地拍着梁布泉的后背,“大当家的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实在不行,老子下山找个人家讨点酒喝也不是不可以,娘了个炮仗的,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咯?”
“啊,是吗?”
梁布泉“嘿嘿嘿”地在一旁赔笑,拿眼神勾着旁边的赵友忠,“我四哥的本事,那我知道!想要找口酒喝,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杜老四乐得嘴唇都盖不住牙花子。
“好说好说,那是那是!”
赵友忠在旁边听得真切,那手里的盲杖悄咪咪地戳着梁布泉的脚后跟,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你骗个傻子,良心是让狗给叼去了吗?”
梁布泉的一通马屁,可算是给杜老四拍舒服了。这爷们站在山头上笑够了,才留意到下头越聚越多的劳力,插着熊腰,眯缝着眼睛又清点了一遍人数,不由得又啧声道:“这家伙……绺子里头啥时候又多了这些崽子啊?娘个炮仗的,这要是和九里庄打一个照面,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呢!”
梁布泉又拿眼睛勾了一下赵友忠,打鼻子眼里哼唧出一句:“那得谢谢金爷出力了!”
“金爷?谁呀?金得海?”
杜老四的眼珠子一亮,掏出腰间的盒子炮,就对着山下大吼道:“老金!操*他个姥姥的,可真有你的!这帮崽子都是你招呼来的?”
让杜老四这么一吼,在下面忙忙活活的金得海,才算留意到山上的三个人,也对着他们挥手,至于那表情是哭是笑,离着太远,梁布泉也看不真切。
“啊!四哥,昨晚上一宿没睡,寻思帮着咱绺子充充人气!”
“那行!”
杜老四作势就要往山下跑,“那咱啥时候出发啊?”
金得海给听得一愣:“出发?出发上哪去啊?”
“娘了个炮仗的,还能上哪去!找九里庄的那些王八犊子干仗啊!”
杜老四连跑带蹦地走到近前,一看那几个刚被金得海拎来的崽子,一个个非但全都哭丧着脸,好像刚刚死了爸爸似的,手里的家伙事似乎也不大对,那脸色“刷拉”一下就变得难看了,“这他娘的都是些个啥呀?绑来的票子(人质?你给他们那个铁锹镐头干啥玩意?给你爹挖坟啊?”
“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呢?”
金得海也把脸色一沉,“大当家的要挖金子,咱绺子里头的人手不够,所以老子才连夜下山抓的壮丁。谁他娘的要跟你去找九里庄拼命了?没正事呢?”
“行!你行啊,金得海!”
杜老四一口唾沫喷在地上,“娘了个炮仗的,弟兄们几天都揭不开锅的时候,也他娘的没见你这么积极过,你是真他娘的见钱眼开啊你!得了,你们在这挖金子去吧,老子走了!老子领着那些崽子们找吃的去!”
杜老四说着话,正转身要走,另一个山头上有个大光头冷冷地喝了一声:“你他娘的要上哪去?”
这爷们一听说话的正是冯三爷,立马把腿停住了,可脑袋还是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高高地扬着。
“几天不见,你他娘的长本事了,没人降得住你了,是不是?”
杜老四梗着脖子,从牙缝里蹦出俩字:“没有!”
“没有?”
冯三爷冷哼道,“老金辛辛苦苦从山下给咱拎上来的兄弟,怎么就得罪你杜老四了?”
“我……”
杜老四把眼珠子一瞪,又从牙缝里蹦出仨字,“没得罪!”
“老金他娘的一宿没睡,翻过头来,还得受你的熊?”
冯三爷的语气是阴冷而果决,“跟老金道歉,咱兄弟这事就算翻篇,要不然……自己去秧子房领板子去!”
“爷,我昨天刚领了二十个板子!”
杜老四的面色一苦,叉着腰涩声道,“那狗日的宋掌柜,老子今儿早上一起来屁股还他娘的疼呢,你还要打啊!”
下头的一众人马,见着杜老四的可怜样,有几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杜老四一看众人取笑他,老脸一红,又扯着破锣嗓子高声道:“笑个屁!娘了个炮仗的,把你们裤子扒了,让秧子房给打几棍子试试!也就是老子体格好扛得住,换你们,早他娘的下不来炕了!”
您瞧,他一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眼瞅着三十多岁了还被打屁股,非但不觉得丢人,反倒当成是个本事了。就这脑回路,恐怕一般人都跟他比不了。
总而言之,杜老四的一番说辞,也算是给即将开矿下井的几个老少爷们缓和了一下气氛。好在金得海也不愿意追究,道不道歉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梁布泉在一旁却看得直犯嘀咕,捅咕着旁边的赵瞎子,又小声问道:“冯三爷不是看出来姓金的有问题了吗?咋还不动手呢?”
赵友忠只是淡淡一笑:“这才哪到哪,还不是时候……”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大家活动活动,准备凿井开矿!”
冯三爷指着山下的一块插着红旗的空地上接着道,“在抡镐之前,列为兄弟先听听大先生的说法!这凿井开矿的说道多,仔细听好了大先生的教诲,谁要是给咱出了岔子。就他娘的家法伺候!”
他说着话,拍了拍腰上的两把盒子炮,那意思很明显,所谓的家法,恐怕正是子弹穿堂的死刑。
“各位兄弟,咱金门一脉说道的确比较多……往后的事和大家再一一细讲,当下最要紧的事可千万记好咯。”
赵瞎子拿手里的盲杖用力地点了点地,“要圆不要方,就单不就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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