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郎君落水,这一趟澄园之行就显得没那么圆满,这年月的医药水准尚且不发达,便是世家门阀、天潢贵胄,也有因一场风寒而逝世的,早春湖水寒冷,澄园上下都不敢怠慢,用了暖车裘衣将人仔细地送回各家,王瑗之还各陪送了一车药材——什么珍贵药物都不是这些郎君家里没有的,但毕竟是在他的澄园里出了错,他赔礼道歉也是身为主人家的应有之义。
几个和尤十六郎一样最爱闹的年少郎君走了之后,澄园好像一下子就静了许多。
留下的人多待了一天,也纷纷回了邺城。
几家郎君的犊车前后簇拥着同行,健仆家僮前呼后拥,阵仗阔大,车队从邺城普化门外入内,行人们一见着这阵势就知道必是世家公子们出门同游,时下民风彪悍开放,立刻便有小娘子们互相推搡着靠近车队,去看车中的郎君们。
为方便郎君们说话,犊车四周的板壁已被放下,仅用竹帘薄纱遮蔽,像许意圣那样的,更是连竹帘薄纱都不要,大大方方地坐在车中对每一个小娘子微笑。
“郎君美甚!”
有胆大的小娘子大声说,同时将手里的花枝抛进车内,许意圣轻巧地抄起那支平平无奇的野花,放到鼻端微微一嗅。
他这个动作一出,小娘子脸上立刻涌起了滚烫的红晕。
“请谢三郎君一见!”
还有更大胆的小娘子,隔着竹帘看不清谢家车架上那位风姿高洁的郎君的面容,高声喊道。
这要求立即引来了人们善意的笑声,不少人跟着起哄:“请谢三郎君一见!”
不多时,类似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包裹住了谢琢的车架,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时下人以追逐美色为乐,世家公子们大多有出门被包围车驾的经历,要知道小娘子们的眼睛可毒辣得很,她们喜欢看好看的郎君,但更仰慕文采风流、人品高洁之士,能被围住车驾,那可是相当值得骄傲的经历。
王凤子的车早就已经被堵住了,连从来脾气古怪的王瑗之都没有为此而生气,他分得清什么是对他容貌的戏谑,而什么是单纯的喜爱,带着香粉的罗帕和花枝从四面八方抛进车内,王瑗之礼貌地举起袖子挡了挡落向他头顶的花,没有去管那些掉在车里的小东西。
清脆欢乐的女声高低错落:“郎君美姿仪!”
朱雀大道上的笑声连成一片,谢琢令阿亭卷起竹帘,谢家三郎君之名早就在邺城传扬已久,王谢名门,出身王谢的郎君也更受追捧,谢琢将琴放在膝上,拨出一串滚拂音,与他并行的王瑗之抽出袖中长笛,清越的笛声便和琴声一起悠扬而起。
许意圣倚着犊车矮栏击节啸歌,他的嗓音格外优越,如云破月开、山泉奔流,悦耳乐声在朱雀大街上飘然荡开,少女们手挽着手跟着踏歌而行,人群被裹挟在了单纯而天然的愉悦里。
远处凤凰台的钟鼓司敲响了第一遍暮鼓,隆隆的鼓声经过一道道关门传扬开来,宣告着邺城的白昼即将结束,靠近城门的坊市听着这第一道鼓声就要开始准备闭门,而宫城里执政的大人们也要乘车下职了。大人们下职的精业门正巧对着朱雀大街,一辆辆蒙着青布朱顶的犊车陆续离开,迎面就听见了朱雀大街热闹的喧嚣。
几辆雕饰精美的画轮车辘辘地被健牛牵引着驶过青石板路,能乘坐这样规格的画轮车的必是当朝大员,来往的人们都识相地稍稍避开它们,看他们往清溪里的方向去了。
在经过一处岔路时,其中两辆画轮车停下来,车门打开,里面的人侧耳倾听了一番远处模糊的歌声,笑着敲了敲车子的板壁,问边上另一辆车:“我听着这声音,是许家那个小儿郎的。”
“唔,”隔壁的画轮车移开了窗板,端坐在车里的人清癯瘦削,穿一身绣有白泽兰草纹样的大袖衫,冠帽已经除去,露出斑白的头发,尽管看起来年迈,但他始终脊背笔直、坐姿端正,不像一个浸淫朝政多年的丹青台尚书令,而更像一个教书育人的文士,“笛声清越,太过桀骜;琴音淡泊,不谙世事。”
他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彼此已经心知肚明对方的意思。
带着王氏纹样的画轮车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无论是太过桀骜还是不谙世事,在这样的年岁里都不是什么赞美的话。
谢琢和王瑗之出身权贵,天然有着数不清的富贵可享,如果他们的一生到此为止,那么无论是桀骜还是单纯,都不妨碍他们吟风弄月、看赏烟霞,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但他们的长辈在他们身上寄予了更多的期待。
谢深转而道:“樊城的太守一缺让尤家填补上了,往定州去的粮道也该打开了吧?”
王缤回答:“朝鸣台发下诏令的第二天,尤家的商队就北上了,他们存在安阳的那十万石粮食再不运出去,只怕就要被南方的春雨给朽坏了,我们急,他们也急,不过是看谁更沉不住气。”
“这一局我们输了,”谢深轻声道,“但我们是输给了定州守迢关的数万将士的性命。”
“也图汗国图谋南下这么多年,四年前逼得陛下迁都邺城,四年过去,只怕他们的胃口也更大了。”
“近几个月迢关频频有动乱,都是也图汗国在试探边防,定州不能有失。”
“也图汗国即将遣使南下,在这期间,边境会暂时保持稳定,但这也是我们相互试探的过程,一旦使臣返回,或许就要开战了,这一次的战争,可不会再结束得那样简单。”
侍立在画轮车边的仆从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两位家主的话涉及到朝廷最为隐秘重要的政事,他们就像是聋哑了的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过了半晌,朱雀大街喧闹的歌声都散去了,这两辆停在僻静处的画轮车在缓慢地驶入清溪里。
清溪里两旁种着姿态极好的垂杨,早春时分,柳枝上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阿亭眼力好,远远就看见了停在谢府门口的那辆画轮车属于谁:“郎君,郎主在前面。”
谢琢探出头,果然看见了站立在谢府台阶上的人,微风吹过,那件绣有兰草纹路的大袖衫轻轻拂动,上面的兰草像是骤然鲜活。
“大父!”
谢琢轻巧地下车,恭敬地对自己的祖父行礼。
谢深朝他招招手:“三郎陪大父一起走一走。”
谢府里庭院深深,仆人们隔着一大段距离跟在两位主人身后,谢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谢琢也就静静地陪着走。
谢琢与祖父的关系很好,甚至超越了与父亲的关系,他的生父性格洒脱不羁,梦想寻仙追道,一年四季在外的时候远多于在家,不是在访名山就是在探仙境,时下有许多隐士名士也都爱好此道,谢琢的父亲在众隐士中还格外有名望。
追慕仙途的人是注定要切断尘缘的,尽管年纪老大不小才得了谢琢这么个儿子,但也比不上超脱长生的魅力。
谢琢与他的父亲关系只是平平,在他的生命里担任父亲这一角色的反而是年迈的祖父。
谢深子孙众多,谢琢原本也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哪怕这个孙儿不得父亲眷顾,也不必劳动他费心费力,谢府仆从繁多,又有生母抚养,若非谢琢自小灵慧,谢深也顶多只会在年节家宴的时候见一见这个孙子。
“最近在读什么书?”
谢深用一个平淡的问题开了头。
“书舍的书孙儿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最近在读《武史》。”谢琢答。
谢深挑起眉头:“你用来开蒙的书就是《武史》,十岁就已经能把整本书倒背如流,怎么又想起来去看它了?”
“书籍常读常新,这是大父教我的,”谢琢笑,年少的郎君风姿俊秀,眼神熠熠,“我虽然能将《武史》通背,但也不过是囫囵吞枣,其中精妙之处不能尽解。”
“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好。”谢深看着孙子的目光里多了鲜明的赞赏,“读史使人明智。谢氏本是侍奉国君的史官,一支清笔代代相传,待天子失鹿而群雄共逐,才慢慢涉足朝堂,但就算如此,提及天下史录之首,我们也是当之无愧的。”
丹青台藏着天下典籍史传,谢家始终掌握着王朝记史的权力,这等同于将后世评说一并握于掌中,文字的力量不如刀兵直白,却有着不逊于刀兵的可怕,兵不血刃就能定下后世分说,没有一个帝王能轻视这样的权力,谢家人是历史的喉舌。
“谢家因为有着这样的能力,于是获得了如今的地位,每一位帝王都想青史留名,他们既痛恨又渴望谢家人的笔,正因我们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更应该慎重对待每一个写下的字。”
谢琢恭敬地应声:“是,我明白了。”
四百年武朝帝王更迭,每一代的帝王本纪都是由谢家人撰写的,在武朝彻底被覆灭,大夏取而代之后,替这个死去的王朝写下最后挽歌的同样也是谢家人,一部《武史》,几乎就是由几十代谢家人接力完成的,谢深的祖父就是最后一个为这部皇皇巨著结尾的人。
谢家一支笔,就是千年万代的碑石。
“这几年战乱频繁,馆藏在永安旧都的文献失散了许多,陛下命丹青台重修旧典,你自小就记性好,永安丹青台里的藏书也背过不少,过几日便去领一个修撰的职位,进丹青台做点事吧。”
谢琢颔首:“诺。”
谢深郑重道:“尽管你天资聪颖,又是我的孙儿,但进了丹青台从末流的修撰做起,就不能再摆世家郎君的阵仗,丹青台中有不少才华横溢的寒门学子,要多和他们学习。”
谢琢认真点头:“大父放心。”
谢深当然知道这个孙子的性格是如何温和,这些敲打不过是他多此一举而已,见谢琢并没有因为自己只得到一个末流的修撰职位而不满,暗暗点了点头。
在谢琢正式进丹青台前,先一步接到了尤十六郎离邺的消息,一群年轻郎君们又聚集在邺城外十里亭,送别自己年少的友人远赴樊城,等一切杂事结束,就到了谢琢入丹青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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