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闹得太晚,谢琢次日晚了一个时辰才起床,披着一件衫子坐在榻边,盯着地面,像是发呆又像是神游,浑似一只不高兴的狸猫,阿亭听见内室隐约的动静,心里就有数了,悄没声儿地去外面炉子上端早就温在火上的一碗蜜水。
三郎君起床总是有一股心头火,疾医说这是因为肝气躁郁,脾胃虚浮,醒来之后先饮一碗蜜水,可以温解肝气。
阿亭用耳杯装了蜜水,小步走进内室,将杯子递给谢琢:“郎君,用点蜜水吧。”
谢琢心里堵着一口莫名其妙的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此刻盯着那杯浮漾着浅浅琥珀色光晕的蜜水,觉得那股火气没处发,于是挑三拣四地说:“蜜水色柔亮,要用玉碗盛才好看,用青铜杯装是什么道理?我往日教你的都忘记了吗?”
阿亭早就习惯了每天早上都会面对一个刁钻古怪的郎君,熟练地顺着郎君的脾气捋毛:“是,这便换个玉碗来,用上次娘子送来的那套白玉盏好不好?”
谢琢从鼻子里懒洋洋地哼出一个音,还是那副不想说话的生气样子。
阿亭这就算是知道三郎君的意思了,退出内室去换杯子。
外头的小炉边早就摆了那只玉杯,用温水洗净了,盛着半杯热热的蜜水,正在放凉。
阿亭跟在谢琢身边这么几年,对他的每个习惯都熟稔无比,当然不会犯用青铜杯装蜜水的错,只是疾医说郎君每日清晨这股闷气都要发出来才最好,于是他就总是犯些不大不小的错,引着谢琢发脾气。
长年累月下来,要每天都犯点儿不一样的错处,也着实是一件难事,为此阿亭每天睡前都要苦苦思索许久。
谢琢见了那只白玉杯,脸色才舒缓了许多,慢吞吞地接过杯子,饮了几口蜜水,神态肉眼可见地平缓了不少。
等他的神智缓慢地从混沌的睡梦里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在无理取闹了,他头疼地捂住脸,揉了揉额角,阿亭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情绪波动,将空掉的杯子端在手里,笑着道:“仆等就是为了伺候郎君的,若是郎君处处妥当,那仆等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呢。”
谢琢睨了他一眼:“歪理。”
阿亭笑嘻嘻地退下了,守在门口的仆从鱼贯而入,端着水盆、青盐、布巾等物侍奉谢琢洗漱,等他洗漱完毕,外室已经摆好了早膳。
大夏的世家惯例是一日两餐,朝食、夕食遵时令而行,话是这么说,但两餐之间茶点并无限制,宠爱孩子的家庭还会特意给孩子添补餐点。
澄园占地广阔,园子里就有自留的菜地,应季供应各类瓜果蔬点,早膳一条清蒸银鱼,一碗十香瓜茄,一盏时蔬羹,另有熟酱数碟、粟米饭一碗。
银鱼蒸得软烂,用筷子一拨就能剔下一块鱼肉,谢琢尝了几口,就没什么耐心去挑刺了,一边的阿亭默不作声地拿了筷子,跪在他下首替他剔鱼刺,这活儿也是他做惯了的,动作又快又轻,不多时就剔出了一碟雪白干净的鱼肉。
谢琢夹起一点吃了,挑剔地皱起眉:“凉了,有点腥。”
眼见着他要放下筷子,阿亭立即说:“这碟十香瓜茄是昨天许家五郎君送来的,说是家里特意选了最鲜嫩的一茬胡瓜,腌制好了,专门带来给您的。”
他说得很不经意,仿佛只是偶然想起来了顺口一说。
谢琢要放下筷子的动作顿了顿,筷子探向了那碟十香瓜茄。
阿亭心道好险,差点说晚了。
哎,又是艰难地哄郎君吃饭的一天。
用完朝食,谢琢自我感觉完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任务,快快地从桌案前起身,来到外廊,迎面是环绕的青山白雾,澄园坐落山间,空气清新,吸一口就令人心智澄明。
王瑗之恰巧走下那道拱桥,见他站在廊上远眺,眉眼里就含了微微的笑:“意圣想去湖山泛舟,园子里有两条船可以用,我来问问你去不去。”
谢琢没有犹豫:“同去同去!”
说着,就从挑空的廊上跳了下去,他这动作潇洒又跳脱,惊得王瑗之的眉头都飞了一下,好悬没忍住伸手去接,等谢琢站稳了,才说:“你在家也这么走路?”
谢琢眉眼飞扬,少见地透出符合年龄的天然活跃:“疾医说适当的运动有益身心——凤子也太古板了些。”
王瑗之努力不对他口中的“运动”发表意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到碧湖边,他们是总角之交,相识至今已逾十年,除了没有血缘,他们几乎和至亲没有区别,王瑗之也对谢琢偶尔的出格格外容忍。
湖上已经有一只小舟在飘荡,乌篷顶的船只两头尖翘,船里只有三四人,正兴致勃勃地往湖中心去。
湖边另停着一只同样的小船,一位广袖大衫的年轻郎君正站在岸边仰头看杨柳垂下的依依枝条,他生得极其高挑,一看就有出身望族的清贵之气,偏偏不好好穿衣服,一身绫罗半敞着襟,外衣疏懒地半披在肩头,要掉不掉地搭着,腰间玉带也系的松松垮垮,浑然一个流连烟花之地的浮浪公子,奈何他确实有着足够唬人的皮相,于是这种轻佻也成了另一种洒脱不羁。
别说,还有不少狂客就吃这一套。
谢琢见了他,眉梢就是一跳:“……我一直想问,意圣这么穿,真的不冷吗?”
站在树下的翩翩郎君正是这场游湖的发起人,他出身山阴许氏,是许氏这一代的长房长孙,既定的许氏接班人,谢家掌天下文事,王家掌朝鸣台政事,而许家就是天下的钱袋子,这一家的人仿佛对钱都有着天生敏锐的神经,个个都是金算盘,把大夏掌管财政的紫金台看得水泼不入。
这位数十年后的紫金令目前还是一介白身,喜好拿着家里给的小钱自己开点铺子练手玩乐,尽管是玩乐,但赚钱似乎就是许家人的天赋,就谢琢目前所知,许意圣不显山不露水,但手底下的资产已经到了自给自足的程度。
作为友人,谢琢不会失礼地去打探许意圣究竟做了什么生意,但从友人的日常起居和出手就能看出,不少好东西大概不是许家自有的。
昨晚那坛子十香瓜茄就是许意圣给他的。
谢琢不会去问许意圣在干什么,许意圣能记得来看他的时候给他带一坛十香瓜茄,这就足够了。
谢琢的问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于是站在柳树下的许意圣自然也听见了,这位做派浪荡的年轻公子难得端正了脸色:“我又不是铜皮铁骨,当然冷啊。”
这回答令谢琢和王瑗之同时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许意圣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可是这样最好看,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小娘子们都要看我呢。”
谢琢:“……”
王瑗之:“……”
谢琢艰难地问:“所以……所以你不喜欢乘车,不会也是因为……”
“聪明!”许意圣给了谢琢一个赞许的眼神,“乘了车不就不方便她们看我了吗!”
许意圣骄傲地抖了抖自己飘逸的衣袖:“我这等天然材质,不供天下男女观赏遐想,岂不是暴殄天物?”
谢琢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对这个人的本性已经有所了解,但每一次直面这样的冲击,还是让他感觉有些……筋疲力竭。
三人先后登上了乌篷船,艄公将竹篙轻轻一点岸边,小船便如离弦之箭,滑过水面数丈,远远缀在另一只小船之后,向湖中心飘然而去。
船中早就备好了案几和酒盏、点心,另有温在茶炉上的茶水,许意圣一坐下就用布巾垫着手提起了茶壶,熟练地清洗茶器,敲打茶饼,置茶分杯,动作行云流水,每个姿态都洒脱优雅,说不出的好看。
但是看着他的动作,谢琢和王瑗之同时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眼里都有着心照不宣的味道。
这好看得有些刻意的动作,像一只孔雀在努力开屏,不知道许意圣私下里练了多少回,这人……许家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奇葩的?
思索之间,两杯泛着清香的茶就被各自推到了谢琢和王瑗之面前。
许意圣挽着袖子,抬手示意二人品茶。
见了这个动作,谢琢猛然痛苦地闭了一下眼,而王瑗之则近乎麻木地放空了视线。
忍受自己的朋友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无节制地散发魅力……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形容。
好在看久了也就习惯了,谢琢这样安慰自己,端起杯子,轻轻嗅闻一下杯中暖热的茶香,提起了他关切的事:“十六郎要随尤世叔去樊城赴任,你们的程仪都备好了吗?”
王瑗之想了想:“去年我从莱州得了一方极好的红丝砚。”
谢琢抚掌而笑:“巧了,我打算送十六郎一组裴大家亲制的笔,这可是我明年全部的份额。”
裴大家是当世最好的制笔大家,世家公子大多以用裴笔为傲,但裴大家年事渐高,裴家近些年出的裴笔都是他的子侄所作,最为正宗的裴笔只供应那么几户人家,而谢家又尤其不同——裴大家敬慕谢家世代文宰,上好的裴笔都先供谢家,谢令和他的儿子更是得了裴大家年年亲手制的笔。
谢琢自小跟在谢令身边,于是也得到了裴大家量身定做裴笔的待遇。
整个大夏,能得裴大家量身定做裴笔的人两个巴掌都数不满。
听了这话,连许意圣都咋舌,他们倒不是买不到裴笔,但谢琢这话说出来还是着实豪气。
“唔……”许意圣靠着凭几,手里摸着打磨光滑的楠木,垂落在鬓边的黑发被吹来的湖风轻轻拂起,他眯起眼睛,思索片刻,“我打算送小十六几块湖石,每一块都是玲珑剔透、状貌生动,寻摸了好久才弄到的,本来打算摆在我的园子里的,索性给小十六装饰新家吧。”
“湖石?哪里的湖石?”谢琢提起了兴趣。
天下名石出玉湖,可是玉湖处在汶水经行地,也图汗国和大夏在那里呈僵持状态,互相警惕周旋,玉湖的湖石生意已经颓败好几年了,邺城南方的玉湖石因此也炒出了天价,这当口,许意圣去哪里找他看得上眼的湖石?
总不能是上人家家里去挖出来的吧?
“除了玉湖还能是哪里?”许意圣不以为意,“只要打点得好,南方价值千金的湖石也不过就是几块石头罢了,运出来又不难。”
说到这里,他感慨:“可叹也图汗国那群草原蛮子,一个个都是不懂风月的浑人,上好的玉湖石,全被他们拿去做了垫屋铺路的杂石,水里磨了几十年的好石头,统统敲碎了混进泥瓦里,这等焚琴煮鹤的行径,实在让人捶胸顿足。”
谢琢隐约感觉哪里不太对,又说不大出来,只是本能地皱起眉,王瑗之反应比他更快:“你去也图汗国人手里买湖石了?”
这本质上就是一种正常的商贸行为,谢琢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好,但就是有些不大舒服。
许意圣嗤笑一声:“我从那群蛮子手里买大夏自家玉湖的东西?我是疯了么?”
他饮尽杯中的酒,谢琢这才注意到他并没有给自己倒茶,杯子里一直盛装的是微浊的酒酿。
“我只是打通了商路而已,那群傻子不懂湖石的价值,我给了他们几坛烧酒,就把几车湖石运出来了。”
许意圣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盯着晃荡的酒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天理。”
他没说的是,运送湖石的健仆回来告诉他,玉湖的湖石生意尽管已经断了,但在那里开采湖石的石工反而更多了,玉湖阔大数千顷,四周多平原,少山脉,也图汗国难以获取大量建筑石材,听说玉湖地下石矿丰富,便逼着百姓下水取石,寻常百姓哪里学过深水取石的方法,只能以一条绳索系腰,抱石入水,凿挖石块,入水者往往十不存一,家家哭号举幡,闻玉湖石辄色变。
昔日依靠玉湖石通商南北、富庶乡里的颍州,又因为玉湖石而跌入了地狱。
许意圣将这点情绪掩饰得很好,除了王瑗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谢琢完全没发现任何端倪。
“尤世叔赴任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到时候我们再送他一程,郊外十里亭正适合摆一个小宴。”
许意圣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要准备什么东西,王瑗之看了他两眼,也不打算再追问那点沉郁的情绪来自何处,谢琢点头:“理应如此。”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王瑗之正要补充点什么,就听见外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阵喊叫,他们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就见另外一只乌篷船正在水面滴溜溜地原地打转,一船的人东倒西歪靠在篷子上,艄公慌张而无奈地蹲在一旁,他手里的竹蒿被尤十六郎握在了手里,一船的人都脸色煞白地紧紧贴着篷子。
“好弟弟!快停手罢!再转下去我要吐了!”
有人凄惨地讨饶。
提着竹蒿的尤十六郎脸色比他们还白:“我也想停啊!我停不下来!”
立刻有人喊:“把蒿子还给艄公!”
尤十六郎站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一动不敢动:“我不敢动!”
那站在船尾的艄公马上说:“小郎君将竹蒿探过来递给我!”
尤十六郎颤颤巍巍地侧过身去递竹蒿,这边的谢琢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边的闹剧,那只滴溜溜乱转的船没章法地在水上摇晃,尤十六郎一个没站稳,下意识地调整身体重心,谢琢三人同时惊呼:“小心!”
没等他们做点什么,那只乌篷船就在剧烈的摇晃中哗啦一声倾覆,上面的人跟下饺子似的统统栽进了水里。
谢琢:“……”
王瑗之:“……”
许意圣:“……”
谢琢霍然站起来:“快救人!”
艄公迅速脱了外衣,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岸边发觉这边动静异常的仆从们也惊呼着下水往这边游,众人一通兵荒马乱地折腾,好悬才把水里的四位郎君救上去,急急忙忙送进了温暖的室内梳洗诊脉,一人灌下了一碗滚烫辛辣的苦药,辣得一张脸扭曲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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