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承望肯定是清楚天魔境的真相的, 说不定他也知道自己的前世就是耀天大帝!
师鸿雪一次又一次地逼迫于他,下的手还称得上极为狠戾,他会不寻找其间的缘由吗?
与天门山山长为敌, 还活得如此狂妄潇洒,除了他真的幸运至极外, 也是他顽强倔强、不服输不认命的抗争所致, 有一点肯定是确定的, 他并不服从师鸿雪给他的命数!
——因为他知道自己觉醒了前世之后, 他便不再是梅承望了吗?
千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个直觉非要跟着来。
但是看到梅承望与耀天大帝的剑大打出手, 她也情不自禁地紧张非常。
如果她面前是“山长”,她绝不会开口询问, 但她现在站“鸿雪”身后,这个人本身就散发着一种温和可信的气息,千叶便不想自己无端猜测了。
她小声地问道:“他会变成耀天大帝, 还是梅承望?”
他回答:“这要看他是自己觉醒, 还是外力促使。”
千叶陡然明悟——倘若是自己觉醒, 即使有了前世记忆, 主导者大概率仍是梅承望本人, 但若是像大帝之剑亦或是师鸿雪来强行开启他的“宿慧”, 那么极有可能起主导作用的就是耀天大帝了。
她心中不由得浮现一抹莫名的悲哀,她想了想才猜度自己的遗憾在于何处。
梅承望根本不考虑哪一条路对自己更有利, 他如此决绝地反抗着加诸于自身的一切宿命, 试图掀翻整个命运台面, 什么路都不选!
这份心固然值得赞叹, 可他面对的是师鸿雪啊……他想到自己很大可能全盘皆输吗?
师鸿雪已经没有时间了,也没有耐性再与他耗下去,他的“宽容”在面对百般忍让之后仍脱离自己规则秩序的事物时, 会变得异常冷漠残酷,千叶知道的,她也亲身经历过师鸿雪所谓的“恰到好处”,即使现在前来执行的人是“鸿雪”,他也不会脱离师鸿雪定下的规矩。
短短数息,千叶脑袋里划过了无数的念头。
但现实中,她就那么抬着头,专注地凝望着面前这场大战。
她已经能“看”懂这种等级的战斗了。
大帝的王者之剑气势斐然,浩瀚的魄力正是有气壮河山的磅礴宏伟,有震慑天下的威严光耀,才会令得此间万物俯首,轻而易举引动天地震颤!
万象魔君的刀在生前已毁,靳司命此世更擅阵道,所以师鸿雪为他锻造的武器是阵旗;虽然师鸿雪与梅承望关系恶劣,但是这柄剑估计也就是为他留着的,她有理由相信这是耀天大帝死后,师鸿雪捡回来重新锻造而成。
不过在战斗间,千叶隐隐在剑气与剑招间看到了迟归崖的影子。
然后她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千年来,这把剑从未在修真界出世,而且已知迟归崖的本命剑没了好多年了——那他在天魔境,不会持的是这柄剑吧!
有可能的!
两者的道,正是存在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如果王者之剑蕴生的灵真的如现在的它表现出来的这般人性化的话,它肯定不会拒绝被他使用!
只不过面对这等强势之剑,历“天衍血劫”的梅承望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血劫洗炼了他的骨骼,凝练他的魂魄,扫清了他鬼道上的阻碍——即使聚拢的是苦海之中数百年不散的死气与阴力,他的魂魄也牢牢把握住了主动权,化其为已用,而不是被其驱使。
他无痛无觉,无情无感,生前的蓬勃生命力转化成弥天的死气,唯有不屈的意志顽固地拉扯着理智,而不受环境的任何影响,幻化的血肉卷集着蒸腾的黑气,等闲剑气都无法穿破他的防御!
千叶能看懂王者之剑的战术,它同样也有优势,它根本不惧灵气消耗,因为梅承望与此间的格格不入,等同于将天地灵气全部哺喂至它身,它毫无顾忌地轮番以各种剑招洗地切割卷集在他身上的死气。
短短瞬息就过了百十招。
整个浮岛都受不住这般威势,山陵动荡,湖泊沸腾,地面都要控制不了出现无数条缝隙。
千叶与“鸿雪”是观战之姿,她移转视线看着他,发现他唯一做的就是固定空间。
他将这方浮岛上的天地规则收拢在手掌,隔绝其他干扰,也避免此间动荡传达出去,形成了一个几乎独立的空间。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都不出手吗?
千叶于是就奇怪起来,以往师鸿雪总是布局却由他人执刀,他从来不亲自动手的原因可以说是不忍,但他现在都带着耀天大帝的剑来了,而且绝不接受失败,为什么还作壁上观?
他应该最知道梅承望这个人有多离谱——若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失败那么多次了。
或者说,他在顾虑什么?
再仔细观察,倒发现他也不是全然旁观的。
空间形成禁制,规则在他手中,他要调整规则倾向于大帝之剑,并且收束对梅承望的控制都是很轻易的事。
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梅承望的阻挡与攻势都刻意地朝着这个方向,他把战圈朝这厢拉近了!
有时候起意到执行就只是瞬息的事。
所以当那柄黑刀脱出手,飞至空中,直直地朝这厢劈下的时候,千叶正面的感知之中,就觉得那刀势如雷霆蛇形、似蛟龙入海,却近乎是静寂无声地将要劈开她的意识。
在刀锋即将袭中的刹那,身前的人抬起一根手指,在虚空中一点,空间好像无数道玻璃一般,层层碎裂!
每碎裂一层,刀势便减一分,只眨眼之间,四面八方的空间裂痕便将刀死死禁锢。
梅承望身形如电,随刀而来。
前脚刀被禁锢,后脚他便一把握在刀柄上,黑袍穿过碎裂的空间时就像穿梭过无数利刃,连同皮肉与流转的黑气一起被切割开,却无任何血液流出!
兜帽底下惨白冷漠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便义无反顾地接了一刀。
黑刀当头而下,“鸿雪”依旧没避。
他挥袖挪移空间,这领域内的一切竟仿佛积木般任他调动!
无形的气浪裹挟着屏障层层叠叠挡在前方,浮岛之上无数地域像是被爆破一般湮灭,而阻挡的力量叫刀劈在丈远之处,寸步难进。
梅承望毫无停顿,侧身闪过身后袭来的剑光,横刀一击,浑身黑气涌动着极为不详的死亡意味,流转到刀上,拿着比之前更狠戾更豁出命去的力量,横扫过来!
千叶身前的人还没有伸手去挡,那刀却猛然在半路静止。
要用何其巨大的力量才止得住这直袭而来的惯性!
巨大的反冲力往梅承望本尊的方向汹涌而去,击打在他的身体之上,叫他的脸都呈现出碎瓷一样的龟裂纹路。
而他死死地盯着“仇人”身后的身影,目眦尽裂。
千叶茫然抬头,蒙着布条的眼睛正对着前方,然后忽然明悟:原来如此,“鸿雪”不出手,顾虑的是她啊。
梅承望这一停顿,形势对他来说便骤然处于劣势!
剑自后方倏忽而至,竟时是不受任何控制便刺透他的胸膛!
剑光如练迅速飞逝,他浑身一颤,洞穿的胸口并无任何鲜血流出,但卷集而来的伟力却摧毁了他半副肋骨——王者之剑调了个头再度对准他,似乎在选择更好的角度——可梅承望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
“殷和!!”
近乎于轰鸣的嘶吼从他喉咙中喊出来。
那些本不存在于他身上的某种情绪,不知从什么地方渗透出来,好像一刹那被放大了无数倍,比他身上的黑气更加浓郁更加阴冷,在这瞬间齐齐迸发出来。
叫千叶听得这一声,都忍不住要颤抖一下。
她有些不明白,她以前究竟什么他了,以至于他会对自己抒发如此惨痛如此深郁的情感。
她甚至控制不住后退一步,往身侧人背后又挪了挪。
梅承望抓着刀的手都在颤抖,甚至有种触碰一下这整个身躯就会散架的崩坏感。
“鸿雪”也转头看着她,大帝之剑也未贸然打破这番僵持,忽然成为视野中心的千叶觉得既莫名其妙又无比尴尬。
“我……我不干预你们……”千叶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了绯珠团扇,“我来……只是还给你一把扇子。”
她解释说:“我知道它是凤凰城的‘钥匙’,我不该拿……不过这里面还有我一段记忆,你能……算了,都给你吧。”
不愧是灵器,脱离了她手,即使没有激活,灵光闪过,已然自觉飞到了它主人的身边。
梅承望没有接,扇子便落到他黑气缭绕的场域之内——他像是受到了惊悸,那种被什么东西袭中的痛苦叫他碎得更厉害。
他轻轻地低低地说道:“还给我?”
千叶骤然有种做错什么的不安。
她下意识转头看身侧的人。
这个气氛就很不对!
梅承望看她的眼神叫她有种很不妙的预感。
他正对着她的脸庞竟然缓缓流下了两行血泪!
那连胸膛被洞穿都没有血流出的躯体中竟然流出了两行血泪!
她没来由地慌张起来,心里摸不着底的慌。
对情绪反应十分敏感的千叶,轻易就感知到了梅承望全身黑气蒸腾郁消泯的情绪中,那些同等释放的痛苦、哀伤,就像触碰到黑洞一样深不见底。
据说人身死修魂,变为鬼修之后,最强大的力量并不是来自灵魂本身的厚重凝实程度,而是来自于执念——所以鬼修,按照佛道的说法来讲,无一不是五蕴炽、五毒俱全,受阴火煎熬,如置人间地狱。
千叶之前看梅承望,那般冷静理智、窥不出丝毫情绪的样子,完全不见有什么执念,可这一瞬间他的爆发却叫她触摸到了情绪的烈焰,即使没有烫着手,都觉得自己也变得不对劲起来。
要到她都控制不住产生疑惑:到底是为什么?
他与她曾有着这样深的纠葛吗?
否则怎会叫人产生如此复杂浓烈的情感?
千叶终于对那些被《幻世梦华录》取出的记忆产生了好奇心——按照她本来的设想,不拿扇子,不收回记忆,了断因果,莫叫纠葛更深——可师鸿雪究竟从她脑子里取出了什么记忆,或者说,她到底曾经历过什么?
满打满算,她从止牢山遇到梅承望再到苦海之上与他分离也就短短数日而已,如何就能叫“登芳主”这样的人,都对她产生如此恐怖的执念?
可再怎么思索,她脑袋里对于梅承望就只是一片空白而已!
她也不能分辨这个执念源自于何处!
是悔恨,还是遗憾,又或者,是爱情,还是责任?
千叶下意识转头看“鸿雪”,这是一种近乎求助的本能,然后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
相较于她觉得空白的梅承望,她当然会觉得“鸿雪”更为亲近!
如果这里站的是师鸿雪,她绝不会有半分示弱,但对于“鸿雪”……她实在控制不住要产生一种信任与依赖的感觉。
而无论如何,可举动都只会更凶狠地刺激到梅承望。
师鸿雪在他眼中本来就是死敌!
他能看到的是,自己执念的对象不仅站在死敌身后,而且把与自己有关的记忆还给了自己!
本就是执念过盛的鬼修——千叶光是这么想象都觉得头皮发麻。
“我……”她艰难地想开口。
她觉得梅承望的情绪反应更炽盛,那血泪像是点燃了他身侧的黑气,叫那些黑气燃烧出更恐怖更灼烈的气浪!
“没事。”鸿雪慢条斯理说道,他伸出手,缓缓地摸了摸她的头,似乎在安抚她,随即手一挥,径直将包裹着她的空间切割开,挪放到远处。
“乖,等等就好。”
他说着,把手往边上一张,耀天大帝那柄凛然霸气的剑已经主动落入他手。
两个人终于呈对峙之势。
不,应当是一人一鬼。
梅承望脸上那些幻化而成的皮肉,如同剥落的陶瓷碎片一样片片掉落,露出黑色的燃着火焰的枯骨,破烂的黑袍被火灼着,反倒如同愈合般毫无缝隙。
那些黑火触碰的地方,草木迅速枯萎,土壤毫无生机,岩石上绵延的年轮陡然碎裂,连空气都焦灼得毫无生机。
就好像他身上的毒,随着黑火绵延下来,将其所触及的空间侵占,形成自己独立的场域。
“你,做了什么?”那半边皮肉半边骷髅的脸上开合,吐露的声音也淬着仇恨的恶毒,“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把影响她修炼的记忆提取出来,”他平静地说道,“现在又被她送还给你。”
她把与他有关的记忆还给了他。
她把记忆——还给了他!!
恨意催化了更多的情绪,情绪扭曲成更多的恨意,无法脱解的执念冲垮了他理智的限阀,将他卷成了一团黑色的暗火。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此时此刻,连千叶都这么在想。
她错了吗?
她很难因别人的的痛苦而感同身受,即便是自己亲手加诸的,她的道德感大部分程度只针对自己的良心,可是此刻的梅承望……千叶觉得很不安。
说不出的不安。
所以情感即使随着记忆离开,仍旧在身体上留有印刻吗?
或者说,她曾经确实对他付诸过一些情感,乃至于即使没有记忆,依然还会有所感触吗?
千叶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被锁链捆住的心脏跳动得很快,或许并不是疼痛,而是遗憾。
可是为什么会感到遗憾?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然后听到“鸿雪”叹了口气。
他低低叹息的声音在此间竟然也如此清晰。
“你杀不了我,只会自毁。”他平静地说,“我不可能叫你到这一步,在这之前,我只能将你制成傀儡。”
梅承望什么反应千叶窥不到,但她却是浑身一震。
师鸿雪要的仅仅是身份,是“耀天大帝”的身份,如果梅承望真的不受控制,那么“制成傀儡”这个说法是必然会实现的。
可梅承望生前有那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倔强,现在也依然有宁死不苟活的顽固决绝!!
她的双手攒紧,呼吸都迫切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www.youx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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