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全身上下都有一种莫名的惊悸, 就像是即将触碰到什么会颠覆认知的答案,一种由于差了临门一脚所以被山雨欲来前的风充溢满楼也难以逃脱的寒颤。
“你是谁?”她又不由自主问了一遍。
她的眼睛蒙着布条,不能凭借肉眼看到他的模样, 只能以神识与灵觉触碰到他的轮廓, 以此在识海中还原他的模样。
她确信这是师鸿雪——因为她的心脏是如此急促地传达着痛楚,绵长的余韵叫她连呼吸间都隐约透着震慑之意——这就是与她签订妖契的师鸿雪。
但她又不敢相信这就是师鸿雪!
或者说……“这是师鸿雪的身体!”千叶拽住他衣袂的手指关节都用力发白,脸上带着警惕与寻求答案的执着,“可是,你是谁?”
对方可能压根就没想掩饰,因此也不奇怪她一下子就发现不对, 他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扫去她发间沾上的几瓣梨花, 轻轻道:“鸿雪。”
他的语气缓和又带着微微的笑意, 即使是梨花绽放的月夜, 都像是春日的柳絮满轻盈自然:“如果你要以名字来定义我的话, 可以称我‘鸿雪’。”
千叶的脑子都因为本能而嗡嗡颤抖,但她的意识却格外清晰,或许就清晰得过了分!
无论是“万法皆通”,还是“宿望经”,又或者是她所习得的其他能力, 在这瞬间运转出来的频率之高,叫她难以抑制地陷入眩晕,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的,却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略带着尖锐的嗓音:“是‘师鸿雪’的‘鸿雪’,还是天门山的‘鸿雪’?”
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但是要知道天门山就是“神器”,针对于知情者来说, 她这话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问对方是不是神器的器灵了!!
“都是。”他用一种喜爱又认真的语气说道,并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坦诚而随意,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就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真聪明啊。”
千叶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回答,不管是猝不及防直面真实,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真相,全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他怎么可能是神器?
师鸿雪怎么可能就是神器?!
她很想说什么,问什么,可是脑筋就像是齿轮生锈的器械一样抱死,丝毫无法运转。
只能朝向他的方向固执地仰着头,却连嘴唇都在颤抖。
“遇到苍梧之后,他才给自己换了名字,叫做‘师鸿雪’。”这个人轻描淡写说道,本来就该送她出去了,但看着她的模样,还是不太忍心,这便放下手,牵住千叶攒紧的手,只合手轻轻一握,她指节发白的手便自然脱离衣袂,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牵着千叶,千叶情不自禁跟着他往前走,一脚便迈出了梨花院落,到了炼丹房。
把她引到桌子边坐下,他便取了几味药,随手抛起,虚空中便燃起火自行煅烧,待他重又走回来,药也煅好了。
“莫睁开眼睛,”一边说一边解开她蒙眼的布条,“我看看‘宿望经’的融合程度。”
布条落下,千叶却压根就没闭上眼,于是圆睁的肉眼,一下就望进他的眼中。
本是秋水剪瞳,盈盈乌玉,但现在墨色之上还套着一重金辉,上方宝树的智慧文就像是悬浮在水中的图文,两者交叠得就像是重瞳一般怪异。
而千叶看到了师鸿雪的脸,清晰了仅仅一瞬就为重叠的血色所覆盖,还不是一般的血色,而是视野被切割成无数块的可怖场景。
直觉得好像那瞬看到了什么东西,但在匪夷所思的事物被她理解之前,她的脑子就再度陷入了混沌。
千叶条件反射低下头,剧痛叫她脸色陡然苍白。
头没低下,因为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眼睛上。
“这么不乖,”这个人轻笑,“怪不得他老要生气。”
他语气调侃,倒也不怪,伸手摘下药膏,敷在千叶的眼睛上,药力几乎在碰触的霎时就浸润皮肉,未知的力量随之流入,好像有什么原本被死死堵塞着的东西放开了限阈,于是一切力量都畅通无助。
“别看我,你解析不了会反噬。”他说道。
然后擦了擦她眼睛里渗出的血,缓缓道:“妙应的这双眼原本会逐渐吞噬掉你原本的眼睛,最终取代你的眼,但我们的契约有定,保护你的完整——身体的完整也是完整——‘宿望经’的力量胜不过我,所以没法吞噬你的眼睛。现在你有两双眼睛了。”
千叶茫然道:“我会怎么样?”
“‘宿望经’的发挥可能不会那么好,除非你学会这门瞳术。”他说,“但是学会了,你原本的眼睛也会坏。”
当然,这么个死循环的前提,是她想要“宿望经”。
“不能还给佛道?”她问道。
“不还,”他笑,“‘宿望经’与‘万法皆通’是绝配,你将它纳入万法皆通的范畴来使用,理论上来说,能够抵消天谴。”
千叶又有些惊悸,她已经确定“万法皆通”这个解析模式在各种世界都具备通用性,这么说,“宿望经”这种负面状态如此大的瞳术也能在其他世界应用?
她沉默了一下:“为了这双眼睛,你……或者说师鸿雪,付出了什么代价?”
“一个承诺而已,”他答,“但我只能保证我活着时尽量做到,死后哪管得了洪水滔天?佛道以为就算我失败,你作为继任者,也必继续承诺,却不防所有的代价都会转移在我这里。”
也就是他许了个空头支票,骗了佛道魁首一双眼睛?
佛道还真不知道妖契的存在——哪个正常人想得到师鸿雪会干出这样的事?
千叶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还斩钉截铁地跟妙应大师讲了,欠了佛道的她会还……所以到底是师鸿雪失策,还是佛道失策?
对方重又拿起那根材质奇异的布条,指尖在上面轻轻碰触,灵器上陡然浮现无数线条与符文,他将其重新排列,再一抖,符文再度没入其中。
他把布条又缠回千叶的眼睛。
千叶沉默了许久,纠结的思绪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理智与感知重回,她定了定神,抛开这个话题,再次问道:“你是师鸿雪,也是神器器灵……这是不是说,你是师鸿雪的一部分?”
他答:“是。”
她执着地贪求真实:“我看不到师鸿雪得道之前的记忆,在他的识海中,那本就是一片空白——如果空白是你的话,岂不是说他把自己分成了两个部分?”
千叶一直想不通以师鸿雪高深莫测的实力,为什么不受飞升法则的束缚,他为什么能够停留在此界,但想想,神器都能破格留在这个世界了,器灵当然也不受束缚。
可神器为什么会沦落至此界?
是上界有什么任务需它做吗?
师鸿雪最初是神器器灵的话,他后来为什么会拥有人的身体?
他曾说妖契无法约束他的身体,只能束缚他的身体,说明他的身体是真实的、物质的,可他作为一个器灵,为什么能做到这一切?
听完她的问题,也明了她的困惑,他莞尔一笑:“其实你这么认为,也不算错。只是我不算独立的个体。”
从他的口吻来说,那些所谓的“我”“他”其实并没有意义,因为两个本就是一体。
“他曾作为器灵的部分成为我,成为‘师鸿雪’之后的部分就是他,我们公用一个躯体,一个灵魂,但我们并非各自独立。”
这么讲的话,她能够理解,却不知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
就像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师鸿雪采用某种方式将自己割裂,所以他的法身在天魔境,他的身躯在天门山,其中一部分的自己在躯体内,另一部分前往天魔境修复法身。
“因为是神器……才能做到这样的事?”千叶很不情愿做出这种理解,因为她绝对无法解析神器,这么想的话就等同于她放弃探究师鸿雪的秘密。
她极不甘。
然后她感觉面前的人微笑着又拍了拍她的头。
他总有一些小动作,自然而然的,但是丝毫没有引起千叶的反感。
千叶真的没办法将这个人与“师鸿雪”同等看待,即便他说自己不是独立个体,她也没办法把她当“师鸿雪”。
“你可以从时间的角度来理解。”他说,“比方说把一个人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就属于一段过去。”
“过去”同样是人的一部分,“过去”当然不是独立的。
千叶有些领悟了。
不用纠结师鸿雪究竟是什么人,从时间线性的角度上来看,过去是器灵,现在是人,他肯定也有奇遇,肯定也有些异变,但无论是哪一段时间,都是他。
只不过师鸿雪能够将自己的时光割裂这点匪夷所思而已。
千叶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而且她确信眼前这位是会回答她的,不卖关子不打哑谜,她就更不能错过机会了!
但是还未开口,就见得一柄剑破空而来。
可怖的气场完全没有掩饰,甚至当它悬停在空中时,凛凛威势甚至将周身空气都加以震慑。
剑停在他身侧,微微挣动了一下,就像是在说什么。
然后她就听到他轻笑:“是吗,找到了?”
剑身又嗡嗡振了一下,兵刃的灵光之上竟然流露出一些类似于喜悦、期待的情绪。
“你该走了。”他转头对千叶说道,“我要出去一下。”
他要离开天门山?
千叶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他要去干什么了。
她的身体甚至快于意识,已经扑上去再度抓住了对方的衣服:“带我一起去!”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千叶小声重复了一遍:“请带我一起去。”
因为这剑她是认识的!
这是耀天大帝的剑!
她知道“找到”的意思肯定是找到梅承望!
让梅承望“觉醒”的任务是他去做的——千叶也不知道是哪种直觉促使自己一定要跟上,还是单纯想得到更多的真相而不能离开他身侧——”带我一起去吧?“
三句话,一句一句软和,她都要感觉很不自在,因为就跟撒娇一样。
可是对方真的很吃这一套。
就算明知带上她,此行会有变故,还是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好吧。”
“解铃人”是这场布局之中必须存在的环节。
但是天衍血劫都没能让梅承望解开胎中迷觉醒前世,师鸿雪能够刺激到他的方法范围,也就很局限了——不过在看到耀天大帝的剑之后,千叶就模糊地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他握着她的手,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刹那,天地陡转。
千叶马上确信自己已经离开天门山了,而她现在的状态有些虚飘,就像是一只风筝轻盈无定处,唯一的着力点就是牵着她的那只手。
她不知道他行走在什么地方,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惊悸,但凡脱开他的手,便会立即迷失在这不知名的光怪陆离的通道,感知完全无法处理短暂瞬息之间涌入识海的信息,只能茫然被动跟随,但空间如此快捷地转换之间,她竟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或者说,在不适降临到她身体之前,已经被身侧的人全然驱散。
耀天大帝的剑如箭矢般破空在前,仿佛带路般径直破开前方,他在虚空中迈步,大概顾忌着她,步子并不大,却也始终牢牢跟紧了剑。
最后踏出通道的时候,千叶能感觉身后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那种近乎于毁天灭地般的错觉也有那么片刻停留在她的意识中,很快又随着身侧的人、慢慢伸出手开把她散乱的头发拢了拢,规规矩矩放在应放的位置上,而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绑着布条的眼睛下意识朝着他的方向,有些茫然,又显得很乖巧。
“莫急,”他说,“在这待一会儿。”
千叶回过神来,这才抬起头查探周遭的环境,发现这当是一座仙府。
仙府如同浮岛一般悬在空中,应当是女子居所,亭台楼阁皆有女子会喜欢的精美细致风格,仙气飘飘中还透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正对着前方的是一座四面洞开的画楼,大片大片红色的纱幔自上方垂下,将画楼内部遮掩,隐约能听得乐声袅袅。
而它在千叶的识海中构建成的轮廓只存在了瞬息,便轰然溃散——因为一把剑凭空出现在画楼之上,未有丝毫停顿,便以极端狠厉迅捷之势径直劈下!
木制的阁楼几乎在触及到剑气的瞬间就撕裂,朝两边轰然倒塌,离剑最近的部分甚至在眨眼之间就湮灭成粉尘,可见这剑有何等的威势!
剑气碎开建筑,却未损伤其内的楼台。
楼台上有两个人。
那些绕梁三尺的琴声在除却了红色纱幔与楼阁外壁的遮蔽之后,更是掩不住原本极具感染的力量。
楼台中央的红衫女子手指按在瑶琴之上,面容肃正凝重,专注地弹奏着未完的曲,仿佛近在咫尺的危险一点都没有影响到自己。
千叶能够感觉到那些音符造成的奇迹,它们在流泻出琴弦之后,并未在风中消散,反倒凝聚成气,如花绽般团团悬浮在边上,叫整个楼台都笼罩在这种安抚与镇定之意中。
这并非天门山乐院那种将音乐转化具现的方式,还要借助阵法,而是本身的力量就足以它们凝聚成形,一种真真切切地实体化的音符与旋律!
毋庸置疑,这是个举世罕见的乐道大家!
师鸿雪的身影有意无意挡在她面前,遮挡住她的视野,也遮挡住他人望过来的视线,所幸她现在也不是用眼睛“看”的,这不妨碍她感知。
除了弹琴的红衫女子,楼台上还有一个人。
黑袍男子在瑶琴对面盘坐,宽袍大袖,兜帽的边沿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一截惨白的脖子与下巴,嘴唇都泛着淡淡的青色,就好像这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尸体!
那身黑袍如雾气般笼罩着他,轻飘又不可知,自然隔绝所有的窥视——他凝神投入地听着曲子——未抬头,就像那劈开绣楼的一剑都不能让他有任何动容。
王者之剑在虚空中震颤着,散发着一种愉悦、激动的气息,它自上方缓缓落下,同一时间,一道利光在楼台上方凝就,倏忽便飞上去,撞到了剑身之上。
待那光将剑刃尽数包裹,显现出身形之时,千叶才发现,那竟是剑鞘!
显然它是以自己的鞘找到并定位了人,然后以剑通知师鸿雪飞速赶来。
剑上了鞘,悬在空中没动;人在旁边,听琴的听琴,等待的等待,也没动。
红衫女子却像是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额头渗出的汗大滴大滴落下来,在砸到琴弦之前就化作烟气消散,那凝聚的旋律乐符也像是受到了牵连,一片接一片地散去。
最终她手指按琴,止了震颤的弦,脸也发白:“说好的无论是否能奏完曲子,你我债务皆一笔勾销——至于我虹霓岛的损失,过后我亲自像凤凰城讨要!!”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剑或者看这厢的不速之客,抱琴而起,长袖一甩,便见着这仙府亭台楼阁、画楼水榭都随着她的动作被卷起,如青烟般缠在她袖上,而她身形如一道霓虹,竟是转身就跑,义无反顾,唯恐不够快会被波及!
仙府随同她的离开荡然无存,此间浮岛的原貌便展露无疑。
那黑袍的男人站起来,扭过头,先看了眼那悬浮的剑,再移转视线,落到了师鸿雪身上。
“真是阴魂不散啊。”
千叶仿若听到一块亘古不化的冰块在说话,那语气中一点情感都没有,就仿佛本属于人的情绪已经被什么东西尽数剥离出这幅躯体,是大白天都叫人觉得鬼气森森的程度。
他大手一张,一把黑色的刀凝聚在他手上。
霎时间,阴气与鬼气都自他身上迸发出来,就仿佛黑色的阴云般弥散此间,连头顶的日轮都被骤然出现的阴云遮蔽了身形。
他冷笑道:“那就来战!”
这就是梅承望吗——千叶屏息,不由自主捏了捏袖子。
他的绯珠扇还在她袖中。
她的心脏也在控制不住砰砰直跳,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倘若恢复了前世记忆,那么留下的会是梅承望,还是耀天大帝?
不,应该说,师鸿雪想要他是梅承望,还是耀天大帝?
作者有话要说: www.youx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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