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心头口难开，更何况这是替别人说。

蔡白杨暗自组织语言，可怎么说都觉得羞于出口。

太奶奶不明就里，仍然兴奋地问东问西。

“你们洛阳感觉不错呀，我在青岛德租界，都未见路上有这么多电灯，你干嘛还要去南方求职？”太奶奶问。

“学习太好没办法，人家非要雇我！”蔡白杨心里想事，随口瞎编。

“吹牛的吧你？”太奶奶翻白眼。

“都说明堂在洛阳，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何时带我去看看？”太奶奶又问他。

“早没啦~那啥时候的事儿，埋在地底下呢。”蔡白杨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龙门石窟呢？还么？”太奶奶继续唠。

“还在！改天带你去看。”蔡白杨想好怎么说了。

“好啊！”太奶奶雀跃。

“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蔡白杨转过身去，认真地微笑起来，刻意往后退了那么一点点儿。

“还有条件？那我不去啦！”太奶奶眯着眼，怀疑地看着他，生怕被他套路了。

“小条件~”蔡白杨赶紧堆起笑容，这咋?还不上钩了？

“你说~”太奶奶双手抱怀，歪头打量他。

“我说……”蔡白杨一紧张，忘词了……

……

“你到底还说不说了？”太奶奶等了许久，无奈地问。

“我说我说！你让我想想……”蔡白杨深呼一口气，脸憋的通红。

太奶奶尴尬地转身，对着洛河远眺，今晚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又大又亮的满月。

“今天的月亮，真圆呀~”蔡白杨也抬头赏月。

这世间的人啊，一旦遭遇尴尬，都会举头赏月，将这些苦闷心绪倾吐给月亮，月亮若会讲话，一定骂娘——是欺负我不够亮么？你们怎么不去看太阳？

蔡白杨觉得月亮上山峦，隐约排成个“尬”字。

太奶奶从后面轻轻环抱住他，又将头靠在他背上。

蔡白杨不敢动，任她抱着。

“你想说的，我都答应你……”太奶奶喃喃着说。

“额……好。”蔡白杨心中震颤，太奶奶已经替他做主了。

“渭南不安全，我暂时还不能……”蔡白杨岔开话题。

“我知道，报纸上都说了，我暂时留在洛阳。”太奶奶不等他把话说完。

她把头埋在他衣服里，呼吸透过衣裳，热呼呼的。

“郭氏正骨堂今日还来找我，想要雇佣我，他们正缺少西医坐堂。”太奶奶说。

“好事啊！”蔡白杨惊讶，太奶奶竟然找到工作了。

“可是……我可能还要走，我还有……”蔡白杨小心翼翼地说。

“你有军务在身，我知道……”太奶奶抱的更紧了。

“这次，我可能还来不及举办……我是说我家还来不及给你……”蔡白杨语无伦次。

帮太爷爷求爱、求婚都没问题，这新郎官……还是太爷爷自己来当吧！

“咱们都是新青年，那些是小事，先领证！”太奶奶一锤定音。

领证？蔡白杨想了想，这也是大事呀！

“我是军人，我怕万一……”蔡白杨想出了一个理由。

“你若为国捐躯，我便代你尽孝。”太奶奶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字字铄金。

蔡白杨瞬间泪奔，这谁受的了？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平安归来！”蔡白杨郑重地向他承诺。

他能保证，太爷爷去世于年。

“拉勾！”太奶奶笑的很灿烂。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人开怀大笑。

今天的月亮真圆，蔡白杨仰望它，心里做了一道算术题：+=年。

年，好漫长啊！那时的我们，又会是什么样？

……

第二天大清早，蔡白杨和太奶奶手挽手来到洛阳县公所。

县公所里一地狼藉，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坐在那里愁眉不展。

“长官好！”蔡白杨上前递喜糖。

“结婚呀？”工作人员心不在焉：“证书在架子上，自己填好，印鉴、印泥都在桌子上，自己使吧。”

这么随意？蔡白杨和太奶奶都愣了。

“长官，还是由您来给我们盖吧？”太奶奶不乐意了，女人都很在乎仪式感。

“也行~算你们运气好，再来晚一会儿，怕都没人照应你们了！”工作人员正在屋子一角生起火，将文件资料一张一张丢进去烧。

“长官，这什么情况呀？”蔡白杨好奇地问。

工作人员扶扶眼镜，叹气道：“镇嵩军从陕西回来便反水了，把大帅撵到信阳，又听说革命军正在渡黄河，这世道，马上就要变了！”

蔡白杨和太奶奶听的懵懵懂懂，只能埋头填写证书。

写好了，递过去，工作人员擦擦手起身接过，认真地盖过印鉴，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中山装，庄重地念起证言来。

“喜今日蔡、董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民国十七年，洛阳县公所，此证！”话罢，将证书双手奉上。

满满的仪式感，伴随着屋内飞舞的黑色纸灰。

而后，工作人员戴上礼帽，背上包袱，转身离开，将县公所留给了他俩。

出了门，风起洛阳城，地上的落叶被风吹起，在街角盘旋，抬眼看天上，云涛翻腾。

天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有几架飞机穿云而出，机翼上绘着国民革命军的白日青天。

“糟糕”！”蔡白杨大呼不好，拉着太奶奶就往机场跑。

机场已经无人看守了，蔡白杨一口气到跑道，看到机长和副机长冲他俩使劲招手。

“革命军攻来了！咱们得赶紧起飞，战事一起，我担心被误炸了！”机长大吼。

“啊！我得先回趟家呀！”蔡白杨急忙说，他得把太奶奶送回去。

“怕是来不及啦！”机长心急如焚。

“白杨，你去吧！我是军属，自当有态度！”太奶奶大义凌然。

远处有人喊他俩。

定睛一看，是嫂子她们！

家丁甩着鞭子，把牛车赶出了马车的气势，一气冲到面前。

差点一头撞在飞机上。

大嫂从车上跳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上飞机乱飞，都说马上要攻城了，家里担心你俩的安全，跑到县公所，人影都不见！我料想你会到这儿！”

小玉也跟来了，她默默地拉住蔡白杨的手。

蔡白杨摸摸小玉的脑袋，将她送到太奶奶手上。

小玉转身扑进太奶奶怀里，小声抽泣起来。

太奶奶也泣不成声，紧紧抱住小玉。

大嫂抱住她们俩，对蔡白杨说：“二弟，去吧！革命军来了也好！咱家出你这个军人，料想以后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了！”

大嫂缓解气氛，开玩笑道：“昨日一群兵痞子，跑来咱家汤馆里白食白喝，都说是你请的，幸亏他们今日逃了，不然咱家可就惨了，嫂子非拿你媳妇来顶债不可！”

蔡白杨和太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嫂从车上拿下来个包袱卷，递给他说：“看嫂子是不是个操心人？这是大帅托付给你的东西，别丢了，大帅虽失了势，可咱蔡家人要言而有信！”

“蔡先生！快走啦！”机长在飞机里拍着玻璃。

“去吧！到了往家报平安，莫让奶奶再牵挂！”嫂子一边说，一边推他上飞机。

蔡白杨抱了抱全家人，又后退两步，刷地敬上军礼。

飞机跑起来了，跑道上的人渐行渐远。

蔡白杨回头望，只见太奶奶一只手拉着小玉，另一只手将结婚证按在胸口。

乱发飞扬，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