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吗?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蜜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戒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补丁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寮也是一般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生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度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地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它们,就是在枉造杀孽。它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它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它们的肉便把它杀了,它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鳗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濒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曾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白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法则,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睇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串割黎民百姓,天下第七、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睨了他,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有了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吧?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
——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里都有着它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吧:那儿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地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吗?”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地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是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中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地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尝试过茹素吃斋,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吗?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吗?”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挣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悾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睖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眴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睖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地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做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
三姑愔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豸蚁蝇,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它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
三姑大师莞尔道:“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怪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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