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我不听他所言，午后，仍是借了一匹马，照旧光明正大地出了寂园，一路骑马到了建康郊外的石头城，入侯安都营，小兵为我引路，带我进入一间小屋。

坐在桌子前的侯安都见我应邀来了，忙请我入座。我扫了一眼案上，有荤、素小菜共五盘，一坛好酒，没有杯子，只以碗代杯。

“安都，你在江州可好？”一坐下，我开口如是问他。

“好得很！我告诉你，那儿的菜可是美味，那些汤煲得实在是好！景色也很美！要不是皇上下命令遣我回来，我还真舍不得离开那里。”侯安都十分快意的坦言。

“你知道皇上为什么遣你回来么？”我又问道，试图以此试探他是否察觉调京令是个陷阱。

他替我斟上酒，从容地答道：“无非是因为我是朝中重将，皇上大概是惦记着昔日我对他的忠心和我的功劳罢。”

放下酒坛，他重新入座，又道：“实不相瞒，去年皇上就秘密地派人到我营里来监视我的举动，我从那一刻起，时常坐立不安，后来皇上终于把监视我的人调走，加任我为江州刺史，我在江州上任时，亦没有人监视我，我就想：看来皇上是慈悲之人。”

……他根本不用再监视你了！他早已确定要把你除掉！如今，计划只不过是被我略施小计才如此拖延罢。安都啊，你如今头顶上正临一把利刀还不知悔改，难道真要那把刀的刀刃落到脖子上了才肯回头上岸？

我低头，心里叹息一阵，接着，端起碗来与他碰了碗壁，一起饮下了好酒。

吃喝完毕，他又引我到校场去，唤出他的部下，命令他们展示武艺，让我瞧瞧他的麾下和甲械有多精良。

将入傍晚，他还亲自送我到军营哨门口，顺道嘱托一句：“回去之后，还劳烦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啊，难得皇上对我放下了警惕之心。”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仅仅是一抹浅笑，便向他拱手，骑上马，往来时的路返了回去。

刚入寂园，我把马儿交给侍卫，一位太监就赶上来，对我恭敬道：“韩大人回来的真是时候，皇上正在屋子里头发着火气呢！您快去看看罢。”

我一听，赶紧赶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入敞开门的屋，陈茜负手立直在珠帘前的侧身姿态，第一眼便看到了，问道：“听说你在生气。”

陈茜把脸转过来，果然……是满脸的阴云与怒火，他一启唇，即是质问：“眹早上都已说过了，不准去应邀就是不准去！你怎么又抗旨！这会儿是不是把眹的计划抖露于他了？眹疼爱你有何用！”

我蒙受冤枉，心里很是忿忿不平，但常言说‘带着激怒辩解愈解愈乱’，于是压下了着急，平静下来，答道：“只不过是吃菜喝酒，看看他的麾下与甲械精良与否而已，我还好意地替你试探他是否察觉这次计划，回来反而被你骂……”

陈茜愣住了，忙问：“那他是否有察觉这件事？”

我如实相告：“没有，他送我出来之时，还求我替他在你面前美言。”

顷刻间，他脸上的阴云怒火全消，悄悄地换上了愧色，歉意道：“你看，阿蛮，眹只是太担心这个计划走漏了风声只是怕它不成功而已，咱们恩爱多年，眹相信你一定不会跟眹计较跟眹怄气的。”

话落，他走过来，温柔款款地牵起了我的手。

我颜不改色，回道：“恕我直言，你一直有一个小毛病，就是遇事问也不问清楚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乱骂，你骂人骂得心里很爽快，可是被你骂的人比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一刀还要无辜还要冤。”

陈茜更加惭愧，握紧我的手：“眹给你赔罪，下次一定不会再随便对你生气，你菩萨心肠，就不跟眹计较了，行不行？”

看在恩爱了几年的份上，我点头应允了，不与他计较这件事，两个人依旧相爱如初，朝夕共处，和和睦睦。

到了盛夏六月天，陈茜终按耐不住，于一日晴天在宫城里布下了最后的陷阱，他设宴在嘉德殿，遣人带上旨意，独邀侯安都一人，而他的部下，陈茜则命人悄悄地将他们传唤到尚书省，打算在这一日将他们一网打尽。

侯安都从命，全然毫无察觉有诈，孤身与迎接他的那些舍人们一块儿进宫，他一步入宫城，早已等候多时的太监们又引他一人至嘉德殿。

听说安都欣然前来赴宴，我心里很不安，坐在陈茜的身边很是紧张。陈茜与我相反，却是平静冷然，太监入殿禀报一声‘司空大人已在殿外等候’，他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冰冷寒冷光，挥手招宣。

侯安都坦然入殿，筵席上的众臣皆起身恭迎他，侯安都迈步至陈茜面前，向他跪地叩拜，行臣子之礼，陈茜即刻邀他入席，他不知其中有诈，欣然地坐于筵席上。

陈茜含笑启唇，夸赞他一番：“爱卿当年为先帝以性命尽忠，眹登基之后，尽忠依旧，又为眹平定谋乱稳固江山，实乃忠良才臣也！”

侯安都谦虚道：“皇上言过其实了，微臣只有一颗尽忠之心，才气却是空空。”

陈茜命人为他倒酒，并当面敬酒于他。

侯安都丝毫不敢推辞，立刻举杯，把美酒一灌入肚。

陈茜又轻轻推了推我，意思是也叫我为他敬酒。我忙端起杯子，敬他，但不知怎么的，声音却发颤了：“安都，我……我敬你……”口含杯沿，只啜了一小口酒。

侯安都微愣一下，随之笑着又灌了满杯入肚。

筵席上，众臣一个接一个地向他敬酒，如此轮番，他不久便有了醉意。

陈茜见他醉了，挥手命令筵席上的众臣退出去。

侯安都抱着酒坛子，抬头，转身，看见宴上忽然变空了，不觉心疑，忙问陈茜：“皇上，这宴会尚未结束，怎么就叫他们走了？”

岂料，天子之座上的陈茜冷哼了一声，大手用力一拍桌案，响声惊座的瞬间，再外边早已埋伏数时的侍卫一齐冲了出来，将利刃齐齐对准侯安都。

侯安都被惊醒了一半，瞪大了眼睛，此刻才知道中计。他提着酒坛慢慢站起来，冲我大声破口：“韩子高，枉我如此相信你，没想到，你竟然会出卖我！！！”

我闻声，无言，只默默地坐在陈茜的身旁。

陈茜大笑起来：“安都，只怪你信错了人，他怎么可能因为与你是往来甚密的同僚就与你串通一气呢？”随之抬起右手一挥：“来啊！把侯安都……”

“慢着！”侯安都大喊一声，放下酒坛，拱手请求道：“微臣……恳请皇上，让微臣回敬韩大人一杯酒，喝完酒，皇上再处罚微臣也不迟！”

陈茜大概是念及他曾舍生忘死地为陈氏打下江山，立刻答应了，轻点了一下头。

我由此立起身，拿着杯子慢步走上去，向他敬酒。

他接杯的刹那，突然从头顶的发上拔下一把与发叉相似的细长匕首，将它抵在了我的喉颈前。

我意料不到，所以震惊，不敢动弹，回眸直愣愣地盯着侯安都。

天子座位上的陈茜目睹这一场面，却是慌了手脚，他倏地立起，破口大喊，完全不顾天子威颜：“侯安都！你敢对他下手！你要是敢伤他性命，眹就诛了你九族！”

侯安都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陈茜，得意地笑了起来：“皇上，臣晓得他是您的娈童，您重他如重自己的性命，要是放了微臣，让臣带部下返回京口，臣定当毫发无伤地将他归还于您！”

如此威胁，让陈茜对他的痛恨更深三分。

我不忍心见他束手无策，便对拿刀子架着我的侯安都低声道：“安都……你不能一错再错了，你已经犯了大罪，再这样下去，谁都救不了你。”

侯安都怎样都不肯知错悔改，他贴在我身后，对着我的耳朵小声回话：“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帮我一回，我不伤你性命。”

我闭上眼睛，无奈地回答：“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你了……你就弃刀投降了吧？我会送你一程的。”

“你！都说韩子高是最有义气的男子，如今却是见利忘义！”侯安都见我不肯搭救，气急败坏了，不由变得凶狠。

“恕我……不能为了一个‘义’字而背叛皇上。”我明明白白地回答他。

侯安都气极，立时发下狠话：“那就不要怪我无情了！”随即，又冲陈茜大喊：“皇上！应了臣的条件，臣就马上放了他，如果苦苦相逼，臣只好带他一起上黄泉！”

陈茜闻了此言，恼羞成怒：“侯安都你大胆！”却是不敢命令侍卫动手擒拿他。

我知道，是我破坏了这本来很完美的计划。我看见他在桌前很着急，眼里的神色将心底里的进退两难显现得很清晰——他愈加痛恨侯安都，想立即擒拿他，却又怕他杀了我。

侯安都笑得十分嚣张，再一次道：“答应臣的条件，臣就放了他。”

陈茜不想答应他，因为，一旦错过了这次的机会，他再想擒他便很难了。他远远望着我片刻，恳求似的对我说：“阿蛮……眹该怎么救你……”

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心底一点也没有，但只要自己脱离安都手中，成不了他的人质便可助陈茜擒拿下他。握紧拳头，我决定赌上自己的性命，抬起手握住安都那持匕首的右手豁然往自己的颈侧抹下一刀。

像当初在沙场时那样，鲜血如注涌出，我支持不住，倒了下去，除了伤口在做疼，很清晰地听见陈茜发了疯似的呼唤我，眼睛直直地望向安都，望向那个震惊得无法出声和动弹的男子，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阿蛮！阿蛮！”陈茜冲到我身边，声声呼唤，接着厉声命令侍卫：“赶快！把逆臣侯安都拿下！”

话落，他又急忙将我抱起，急忙冲出嘉德殿，在这路上，一边奔跑一边说：“阿蛮，你不能死，阿蛮！眹马上叫御医给你治伤！——御医！快传御医！”

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不稍片刻，我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时，我看见四周高高挂着幔帐，晓得了自己此刻是躺在卧榻上，伸手一触颈项，发现那里也已经被裹上了厚厚一层的纱布带子，稍一偏头，伤口立即作痛起来，为了不让它再渗出血，我不敢再动颈项。

把手伸出榻外，我脱口即唤：“茜……茜……”开始时，没有人回应，唤了片刻后，才有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帐子的一边被撩起，日光铺照进来，陈茜的声音响起，是欢喜融融：“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好奇地连问他两个问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安都抓起来了没有？”

陈茜抓起我的手，将它放回去，答道：“已经是子时了，安都嘛……如今正被囚在嘉德西省所属的牢房，他的部下无罪，眹命人收了他们的兵器和马匹后释放了。”

我为他高兴，说道：“以后，朝廷里就没有再让你记恨的人了。”

计划成功了，陈茜很高兴，过了一会儿，他又叹起气来，坐在榻沿上，忆起过去：“想当年在京口时，先帝过寿，宴请了诸位将军，当时杜僧明、文育、安都等都自夸战功，先帝便以此评价了他们，先帝说文育交友不择，又过于推心置腹，先帝又说安都骄傲且贪得无厌，轻佻而放纵不羁，无法保全身家。结果，他们一个个都没有听信。”

“正因为他们没有听先帝的话，所以……都得到了悲惨的下场……文育，被熊昙朗杀死在了任上，安都，因为骄傲自满而以下犯上……”我接了话，随后，突然惊奇：“咦，那时候我跟你都在南徐州，那次的寿宴未曾去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先帝在位时，眹入宫与他聊话过，当时，他突然想起这件事，就告诉朕。现在想来，真觉得先帝真有明鉴之举，能料到将来事。”陈茜答道，不禁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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