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晚饭吃得很热闹,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滨田、熊谷,后来加上关和中村,在别馆客厅八帖大的房间里,六个人围着折叠式矮桌,聊到十点左右。我刚开始认为这些人会把现在的暂居处弄脏乱而讨厌,然而像这样偶尔见面,他们充满活力、不拘泥,像青年人的个性,使我感到很愉快,娜奥密待人接物也亲切和蔼、周到得体、稳重端庄、恰到好处,令人非常满意。
“今晚很有意思呢!和这帮人偶尔见了面也不错吧!”
我和娜奥密送他们到停车场搭末班车回去。回来的路上,我们手牵着手在夏天夜晚的路上边走边聊天。那是星星漂亮,从海上吹来的风很凉爽的夜晚。
“哦,真的那么有意思?”
娜奥密是对我心情好也感到高兴的语气。接着,想了一下说:“那帮人,常在一起就会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坏的人哟!”
“嗯!真的不是坏人哪!”
“可是,会不会很快又跑过来?阿关叔叔的别墅,不是说往后会常带大家来玩吗?”
“偶尔可以,可是要是常来就伤脑筋呀!下一次来不要那么盛情招待。不要请他们吃饭什么的,适当的时候就打发他们回去!”
“可是,总不能赶人家走呀……”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呀!我会说不方便请回去吧。马上赶人。不可以这么说吗?”
“又会被熊谷嘲讽!”
“被嘲讽也没关系。我们好不容易来镰仓,是来打扰的人不好吧!”
两人来到阴暗的松树荫,边走边聊,娜奥密突然站住不动。
“让治!”
细声、娇甜,像倾诉的声音,我了解她的意思,我默默地用双手拥抱她的身体。像咕噜吞下一口海水时,强烈地享受着她嘴唇的味道……
之后,十天的休假转眼间过去了,我们依然幸福。依最初的计划,我每天从镰仓到公司上班。关那一票人说“会常来玩!”也只来一次,大约是一星期过后,就不见人影了。
那个月底之后,我因为有紧急工作要办理,回来得都很晚。平常大约七点左右回来,和娜奥密一起吃晚饭;但是后来在公司留到九点,再回来就超过十一点,那样的夜晚连续了五六天,事情就发生在第四天。
那一晚我本来应该留到九点,但是工作早点处理好了,八时左右就离开公司。如往常从大井町搭省线电车到横滨,再改搭火车,在镰仓下车,距离十点还有些时间。每晚,虽是这么说其实只有三四天,这阵子连续晚归的日子多,因此我想早一点回到住处看娜奥密,休息一下吃晚餐,比平常心急,从停车场前搭人力车到御用邸旁的路。
夏天正值酷暑,在公司工作一天,之后搭火车摇摇晃晃回来的身子,感觉这海岸夜晚的空气是多么温柔、清爽啊!不只是今夜,那一天傍晚突然下了一阵雨之后,从沾湿的草叶、露湿的松树枝,到静静上升的水蒸气,都能闻到会让人想靠近的幽香。夜晚的露珠四处发出亮光,沙地的道路尘土不扬,车夫的脚步声,正如踩在天鹅绒上,轻轻地落在地面。似乎是别墅的某户人家,从树篱笆深处传出录音机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白色浴衣的人影徘徊,一幅到避暑地度假的景象。
我在木门口打发人力车回去,从庭院往客厅的走廊走过去。心想娜奥密听到我的皮鞋声马上会打开走廊的纸拉门;然而纸拉门里灯火通明,她似乎不在,房间静悄悄的。
“娜奥密。”
我叫了两三次,没有人回答,登上走廊拉开纸拉门,房间空空如也。泳衣啦、浴巾、睡衣啦,随意挂在壁上,拉门、壁龛、茶具、烟灰缸、坐垫等乱摆在客厅的情形,跟平常一样杂乱,却有着某种寂静无人的氛围,绝不是刚刚才离开的寂静,这是我对恋人特有的直觉感受到的。
“去哪里了呢?恐怕两三个小时之前就……”
即使如此,我还是到厕所、热水间看看,慎重起见还到厨房门口,打开水池子边的电灯看看。我看到的是有人大吃大喝之后残留的正宗(日本清酒名)的瓶子、西洋料理的残渣。对了,烟灰缸上还有许多烟蒂。无疑,一定是那一票人来过。
“老板娘,娜奥密似乎不在,到哪里去了呢?”
我跑到主屋,问盆栽店的老板娘。
“哦,你是说小姐啊?”
老板娘一直称呼娜奥密为小姐。即使是夫妇,娜奥密都希望对世人而言我们只是同居或者是未婚夫妻,如果不这么称呼,娜奥密会不高兴。
“小姐傍晚回来,吃过晚饭后又跟大家出去了。”
“大家,是谁呢?”
“那个……”老板娘停顿了一下,“那个叫熊谷的年轻人,还有叫什么的,跟大家一起……”
我租房子的老板娘只认识熊谷,她称呼“熊谷的年轻人”我觉得怪怪的,然而,现在我已无暇问这问题。
“傍晚回来?那是说白天都跟大家在一起?”
“过午时候,一个人去游泳,之后和熊谷的年轻人一起回来……”
“跟熊谷两个人?”
“是的……”
我那时其实还不那么慌乱,但是老板娘似乎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而且表情越来越为难,这更让我感到不安。我尽量不想让老板娘看穿我的心意,不过我的语气不由得急躁起来。
“那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跟大伙儿在一起?”
“是,那时只有两个人,她说今天饭店白天有舞会,就出去了……”
“之后呢?”
“之后傍晚时,一票人回来。”
“晚餐是大家在家里吃的吗?”
“是的,不知怎的,很热闹……”老板娘这么说,看我的眼神,带着苦笑。
“用过晚餐又出去是几点左右呢?”
“那大概是八点左右吧……”
“那已经两小时了!”我不自觉地说出来。
“那么,是在饭店吗?老板娘有听到什么吗?”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是在别墅吧……”
经老板娘这么一说,让我想起阿关叔叔的别墅在扇谷。
“啊,去了别墅,那我现在就去接她,老板娘知道在哪里吗?”
“就在长谷的海岸……”
“长谷吗?我听到的是扇谷……嗯,怎么说呢,我要说的是,虽然我不知道今晚是否来这里,但是,娜奥密的朋友,阿关的叔叔别墅……”听我这么一说,老板娘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
“跟那别墅不一样吗?”我说。
“嗯……”
“在长谷海岸的别墅,究竟是谁的呢?”
“是熊谷先生的亲戚……”
“熊谷先生的……”我突然脸色变苍白。
老板娘说,从停车场到长谷的道路向左转,在海滨饭店前的道路直直向前行,路通到海岸。在海边尽头的角上有一座大久保的别墅,那就是熊谷先生的亲戚。我第一次听到,娜奥密、熊谷至今都未谈起。
“娜奥密有时候会去那别墅吗?”
“是的,怎么了……”
话虽这么说,但老板娘惴惴不安的神情,我看在眼里。
“当然今晚不是第一次去吧?”
我感到呼吸急迫,连声音都发抖。老板娘或许是担心我生气,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您尽管说。昨晚呢?昨晚她是不是也出去了呢?”
“是……昨晚似乎也出去了……”
“那前晚呢?”
“是!”
“还是出去了?”
“是!”
“大前天晚上呢?”
“大前天晚上也出去……”
“我回来得晚,所以几乎每晚都这样?”
“是……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经常大概都几点回来呢?”
“大概……十一点之前……”
看来两人从一开始就合伙骗我!因此,娜奥密才想来镰仓!我脑中有如暴风开始旋转,我的记忆以非常快的速度回忆这段时间娜奥密的行动和话语。一瞬间,针对我的“诡计”线索完全暴露出来。那里有着像我这么单纯的人无法想象的、两三重的谎言,以及精密设计的串通,那些家伙到底参与了多少阴谋,不得而知。我仿佛突然从平稳、安全的地面被推落到深深的陷阱里,从陷阱底以羡慕的眼神目送从高处嘻嘻哈哈走过的娜奥密、熊谷、滨田、关和其他无数的人影。
“老板娘,我现在要出去,如果她回来也不要跟她说我回来过,我另有打算。”丢下这句话,我就往外冲。
来到海滨饭店之前,在她告诉我的路上,尽可能走在阴暗的地方。道路两边有大别墅并列,一片寂静,夜晚人行稀少的街道上,灯光并不明亮。在某个门灯灯光下,我拿出表一看,刚过十点。在大久保的别墅,娜奥密是和熊谷两人,或者和固定的那一帮人嬉闹呢?总之,到现场一探究竟,所以我加快脚步。
我马上就找到了大久保的别墅。我在它前面的路上来回一阵子,瞧瞧别墅的样子,豪华石门之内的树丛茂盛,在树丛之间,碎石子路一直延伸到里面的正门,无论是写着古旧文字的“大久保别邸”,或者围绕着广阔庭院长了青苔的石墙,与其说是别墅,其实更像具有相当历史的古屋,熊谷居然有亲戚在这种地方拥有这般广阔的豪宅,我越想越不对。
我在碎石子路上尽可能不弄出声响,偷偷进入门中。由于树木茂盛,从道路看不清屋子的模样,靠近一看,奇妙的是不管是外玄关、里玄关,二楼或一楼,看得到的房间都静悄悄的,门户紧闭,暗暗的。
“里面真的有熊谷的房间吗?”
我纳闷,又蹑手蹑脚,沿着主屋绕到后侧,于是看到二楼有间房,和正下方厨房的门灯亮着。
二楼是熊谷的房间,只要看一眼我就清楚了。怎么说呢?他那把曼陀林放在走廊的扶手,客厅里柱子上挂着我还有印象的塔斯康礼帽。尽管纸拉门敞开,一句说话声都没听到,显然现在房间里没有人。
走到厨房门口的纸拉门,似乎刚刚有人从那里出去,所以还开着。我靠着从厨房门口照射到地面的微弱灯光,发现旁边还有道后门。门是两根旧木柱,没有门板,从柱子与柱子之间看到由比海滨的波浪在黑夜中看来像明显的白线,传来强烈的海腥味。
“一定是从这里出去的!”
我从后门走到海岸的同时听到娜奥密的声音就在附近。之前没听到大概是风势的关系吧!
“等等!沙子跑到鞋子里边,走不动了呀!谁帮我取出沙子……麻,你帮我把鞋子脱下来嘛!”
“我不要。我又不是你的奴隶!”
“你这么说,我就不疼你了哟……还是滨先生亲切。谢谢,就只有滨先生,我最喜欢滨先生!”
“浑球!别以为谁好说话就欺负谁。”
“啊,哈哈哈哈!滨先生,不要一直挠脚底呀!”
“没有挠呀!很多沙子沾在上面,所以要把它拂掉。”
“要是顺便舔一舔它的话,就变成papa了哟!”这是关说的,接着是四五个男的的哄然大笑声。
从我站着的地方,沙丘形成缓缓的下坡处有苇窗的茶店,声音是从那间小店传出来的,我与小店的距离不到十米。我从公司回来还穿着驼呢的西装,把上衣衣襟竖起,前面的扣子全都扣上,避免衣领和衬衫太显眼,我把麦秆帽子藏在腋下。然后弯腰低身跑到小屋后边的井的背后,这时……
“好了!现在到那边看看吧!”在娜奥密带头下,他们陆续走出来。
他们没发现我,从小屋前朝沙滩走下去。滨田、熊谷、关、中村,四个男人穿着简单的和服(yukata,一种浴衣),娜奥密夹在当中,只看清是披着黑色斗篷,穿着高高的高跟鞋。她没从镰仓的租屋处带斗篷和鞋子来,那是向人借来的。有风,斗篷的衣角吧嗒吧嗒翻飞着,她似乎是用两手从里边把斗篷紧紧缠住身体,每走一步斗篷里凸翘的臀部就动一下。她的步伐像是酒醉的样子,两边的肩膀往左右的男子靠,故意蹒跚而行。
我一直缩着身子屏住呼吸,等到跟他们距离大约六十米左右,白色的浴衣在远处依稀可辨时才站起来悄悄跟在后边,最初他们似乎沿着海岸直往“材木座”方向走,中途却逐渐向左弯曲,越过通往街道的沙丘,他们的影子完全消失在沙丘的另一边,我开始疾速往山丘上追赶。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知道他们出去的路就是有许多松林的别墅街,有可以藏身的阴暗处,要是那里,即使再靠近他们一点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下了沙丘,他们欢乐的歌声突然传入我耳中。其实这也是当然的,他们在距离不到五六步之处边走边拍手合唱。
Just before the battle, mother,
I am thinking most of you…
那是娜奥密常哼的曲子。熊谷走在前头,挥着手像拿着指挥棒指挥似的,娜奥密还是东倒西歪,肩膀不时碰撞旁边的人。被撞到的男子,就像划船一样,从这边跌撞向另一边。
“嗨咻!嗨咻!嗨咻……”
“哎呀!这么用力推会碰到墙壁呀!”
叩!叩!好像有人用手杖敲打墙壁,娜奥密咯咯大笑。
“来吧!跳夏威夷的草裙舞,大家边唱边摇屁股!”
他们于是一起开始摇屁股。
“恰恰!屁股摇得最好的是关哟!”
“那当然了!我曾经研究过。”
“在哪里?”
“在上野的和平博览会,万国馆不是有土著人跳舞吗?我去看了十天!”
“你真无聊!”
“什么时候你也去万国馆看看,你一定会被误以为是土著人。”
“喂,麻,现在几点了?”是滨田在问。滨田没喝酒,似乎最正常,“到底几点了?有人带表吗?”
“有呀。”中村说,点火柴,“哇,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没关系。不到十一点半papa不会回来的,我们就绕长谷的街道一圈之后回去吧!我想以现在的装扮到热闹的地方逛逛!”
“赞成!赞成!”关大声吼叫。
“可是这模样走路,会被看成什么呢?”
“怎么看都像女团长。”
“我是女团长的话,大家都是我的部下!”
“白浪四男!”
“那我就是辨天小和尚哟!”
“嗯,女团长河合娜奥密……”熊谷以无声电影解说员的语气说。
“……趁着黑夜,身披黑色斗篷……”
“够了!够了!那么难听的声音!”
“……带着四名恶汉,从由比滨的海岸……”
“麻,不要再说了,不然的话!”娜奥密“吧”的一声,用手掌打熊谷的脸颊。
“啊!好痛!声音难听是天生的,我发不出浪花节的语调是一辈子的恨事!”
“可是,玛丽·璧克馥当不了女团长哟!”
“那是谁?普丽西拉·迪恩吗?”
“是的,是普丽西拉·迪恩。”
“啦,啦,啦!”
滨田又哼起跳舞乐,开始跳了起来。我看他踩着步子,突然要向后仰,就赶快躲到树荫下,但同时滨田发出“嗯?”的声音。
“那是谁?不是河合先生吗?”
大家瞬间静下来,站住,回头看在暗处的我。我心想“完了”,但已经来不及躲开。
“是papa?不是papa吗?在那里做什么呢?来跟大家一起吧!”
娜奥密突然不客气地走到我的前面,伸出手搭在我肩膀,斗篷在那一瞬间打开了,她斗篷下一丝不挂。
“你这是做什么?丢我的脸!**,贱女人!”
“啊哈哈哈。”娜奥密的笑声中带出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酒后的表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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