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若满脸复杂,一时反倒没了主意。良久,才极不自然的抱拳执礼道:“何师兄教训的是极,夕若今后定当引以为戒。”
事已至此,余靖仪也只得示意众人收剑入鞘,自己则不情不愿般走上前来,道:“方才是靖仪多有冒犯,还望楚小姐恕罪。”
楚夕若惊魂甫定,脸色依旧惨淡至极。而余靖仪自讨无趣,亦不愿再多留。口中又说过几句场面话,便领着众人风风火火,一路直奔前山而去。
如今四下里只剩何楚二人,彼此间四目相对,两处心境却不相同。楚夕若使命在身,毕竟不容迁延,颊间密布红云,遂先喃喃开了绣口。
“何师兄……这可真多谢你了。”
“小姐不必客气,须知家丑不可外扬,之遥此举,也正是以楚家大局为重。”
他口中一顿,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颇难察觉的细微变化,“比起四爷的一面之词,家主心中总是更加愿意相信小姐定不会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还望您迷途知返,尽早去将事情同他老人家分说清楚。”
楚夕若思虑再三,嗫嚅着说道:“何师兄的好意……夕若着实感激不尽。只是就算到了今天……我也依旧不知自己究竟何错之有。”
何之遥神情微妙,又似乎并不意外。话锋一转,开门见山道:“您要赶去寻他,是么?”
楚夕若妙目圆睁,话到口边偏偏如鲠在喉,便只是垂头丧气般默不作声。渠料何之遥见了,居然一改平素公事公办,同她敦敦规劝道:“顾少侠少年英雄,假以时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倘若放在往日,弟子自会衷心恭贺小姐得此佳……”
“何师兄!好端端你又怎的忽然说起这些有的没的?”
楚夕若毕竟女儿心性,慌乱中本欲急声呵止,然何之遥却无动于衷,依旧沉声说道:“只是如今各派兴师动众,远道而来,青城上下俱难逃灭顶之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这位顾少侠有通天彻底之能,那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为如此一个将死之人舍却眼前大好前程……还请小姐三思后行。”
“何师兄!请你不必再说了!”
少女将声音压得极低,又分明如磐石般坚定无疑,“天下事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夕若自忖无愧公道人心,即便有众人悠悠之口铄金销骨,那也终究无怨无悔!”
她口中言语不辍,另一边厢则“刷”的控剑在手,数许曦光刺透长林,打在三尺剑身之上,一时粲然胜似星斗。
若再有何人定要从中作梗……我……便休怪我不念往日同门情义!
那剑尖微微轻颤,发出呜呜鸣响。何之遥看在眼里,先是沉默以对,俄顷竟倏地让开一条出路,肃然拱手道:“既是如此,弟子便在此与小姐别过,只当咱们今日并未相见。”
“何师兄……”
楚夕若瞠目结舌,一张俏脸忽红忽白。直俟良久抚平胸中忐忑,才朝何之遥低声道句多谢,转而步履匆匆,从他身边疾行而过。
眼见她渐行渐远,转瞬再无踪迹,何之遥反倒轻轻一声叹息,口中呢喃念念有词。
“青山绿水,幸有来日。望您善加珍重,勿再因他人自苦煎熬……”
“无怪外面那些个虫豸小丑久攻不下,原来但凡有些本事的,早已阴谋暗算赶来此地!哼!看来倒是老夫先前太过小觑了你们!”
离阳殿内,鲜于承天一副冷袖飘飘,阶下未足十余丈远处,正是以楚人澈为首的一众各派耋宿。
陆惟舟性比烈火,而今早已忍无可忍,戟指其人厉声叫道:“老东西少在此大言不惭!我问你!各派遭窃的秘籍如今都在何处?”
“你叫做陆惟舟,乃是太一派新任的掌门人吧!”
鲜于承天身材魁梧挺拔,加之高居台上,一眼望去端的愈显英雄气概,“且不说我根本未曾见过你口中的所谓经卷秘籍,便是当真将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放在老夫脚下,我也只会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烧的干干净净!否则岂不有污视听,反累本教先代祖师英名?”
“你!我非杀了你不可!”
陆惟舟给他气得浑身发抖,不由分说便要拔剑动手。猝然间却被一团灰影后发先至,平平挡住去路,正是天门派掌门赵秉中无疑。
“陆掌门何必同这老匹夫一般计较?此番咱们天下同道齐聚而来,便是要将青城妖祟一举铲除殆尽。如今各派势如破竹,大功将近,这老匹夫就算当真有些手段,莫非还真能反了天去不成!”
赵秉中语出挖苦,旋即又将目光悠悠落在刚才未来得及撤离,眼下正躲在鲜于承天身后的子昀身上。
“你们看!连这乳臭未干的娃娃都知自己已然大祸临头,正不知该要如何是好呢!”
“小娃娃你放心!待会儿等我们先把这老匹夫杀了,赵某再来亲自送你上……”
赵秉中最后一个路字尚未出口,陡然间竟神色骤变。一张干枯瘦削的脸颊之上密布错愕,恰似撞见了这普天之下最是骇人听闻之事一般。
“姓赵的!你这又是搞得什么鬼名堂?”
陆惟舟眉头大皱,等到扭头一望,竟也顿时惊出一身涔涔冷汗!只见赵秉中本来所穿寒衫上面,竟已如鬼使神差般遭人割开七八条长长裂痕,虽未曾当真伤及肌肤,一眼看去依旧布条褴褛,着实丢人不浅。
天门派立足江湖,向以内力一脉见长。赵秉中身为掌门,自然又是个中行家翘楚。以他当今内力而论,纵然武功高绝如楚人澈之流,想要毫无征兆欺近至其十步之内亦殊非容易。反观鲜于承天却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暗施杀手,更教人丝毫无从察觉,一身武功之高,端的堪称深不可测。
“老……老东西!你想要怎样!”
赵秉中满面通红,自知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只是各派耋宿面前又不甘轻易示弱,只得强作硬朗,厉声叫骂道。
鲜于承天好整以暇,蔑然一阵冷笑,阴恻恻答道:“老夫不过是想教赵掌门明白一个道理,这青城山不比你们天门派,同人说起话来……总归是要放尊重些!”
话音甫歇,众人但闻耳畔传来“啪啪”两声脆响,再见赵秉中脸颊之上两枚掌印分明清晰可见,顷刻竟已高高肿起,可谓狼狈至极。
“鲜于前辈,小僧无尘这厢有礼了。”
各派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下皆不敢再越雷池半步。良久,才见无尘信步上前,口诵佛号之余,向鲜于承天先行执礼。
鲜于承天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弘悲和尚教出来的小贼秃!听说你师父死后,便是由你执掌普陀教门。怎么?莫非是自觉近年武功大进,想要再来同我那璇烛师侄一较高下了么?”
“昔日荒唐旧事,实在不值一提。前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拿来取笑小僧?”
无尘手持念珠,示意身后无相等人不可莽撞冒进,自己则继续说道:“鲜于前辈武功卓绝,我等身为后生晚辈,从来对此钦敬有加。只是今番经卷失窃之事关乎各派安危存亡,所得证据又同贵教难脱千丝万缕干系。我等这才怀揣冒昧千里赶来,只盼将此事善终完了。”
鲜于承天微微动容,语气似较初时略有好转,“本教当中无人见过你所说的什么经卷秘籍,趁我还未动怒,你们最好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否则一旦性命不保,到时勿谓言之不预!”
“好一个勿谓言之不预!你们这些青城妖人肆意残杀我江湖同道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灭顶之灾?”
闻言,始终一言不发的崔沐阳竟勃然大怒,蓦地拔剑出鞘。甫一动手,赫然便是本门武功羲和篇中,最为凌厉绝伦的一记拨云见日。
“崔施主小心!”
无尘大惊失色,眼睁睁见他剑势如虹搅动长风,却已再也不及阻拦。崔沐阳表率望日楼多年,往日行事虽低调谨慎,手下也着实颇有几分精妙功夫。此刻这长剑破空嘶鸣,渺如泣诉,冷刃过际绽开百千剑花锦簇烂漫,绚丽清影中处处杀机四伏。饶是如陆惟舟这等浸淫剑术的行家里手,乍见之下亦不由得啧啧称奇,在一旁暗自赞叹不已。
鲜于承天脚下纹丝未动,口中却是杀人诛心道:“人都说望日楼武功稀松平常,现在一看果然实至名归!”
崔沐阳盛怒之下,登时血红了双目,右腕翻腾不迭催动利刃,只恨不能将眼前这老贼当场碎尸万段。
“我不过实话实说,你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鲜于承天看似阴阳怪气,实则却早已成竹在胸。右臂倏抬拂动衣袖,腾起一片朔气狂涌。那剑锋固然锋利绝伦,一触之下却只在上面划出一道浅白斫痕。
崔沐阳大骇难当,本欲撤剑收势,未曾想对方内力震古烁今,竟使那衣袖化作一块偌大磁石,将三尺剑身紧紧粘在袖口之上。
“鲜于老儿!你这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法?”
崔沐阳嗓音嘶哑,越是奋起全力相抗,便越觉手中兵刃重逾千钧。不多时右手五根手指无不抖似筛糠,眼看便要败下阵来。
“崔掌门稍安勿躁,陆某便来助你一臂之力!”
陆惟舟寒眉高耸,大叫着一振手中长剑,便从鲜于承天左畔抢攻发难。观其来势汹汹,气截云霓,俨然与崔沐阳掩映相伴,彼此互成犄角。
太一派历代所习九歌剑法,于江湖各派当中独树一帜,向以大开大阖,刚猛无俦见长。陆惟舟虽为女流,三尺青锋运使关头却无半分钻营取巧,招招式式譬若津流硕浪冲激横山,挥洒流转尽显万夫不挡之勇。
在她锋刃之上,半寸剑芒森然耀眼,所过之处靡有不克。但闻“喀喇喇”摧枯拉朽之声不绝于耳,周遭无数桌椅陈设顿时化作狼藉,腾起漫天齑粉纷飞,直呛得在场人人口内生津。
“便是你们这些欺世盗名之徒群起而来,鲜于承天却又何惧之有!”
鲜于承天暴喝如雷,顺势抵出一掌。陆惟舟恼羞成怒,遂不迭催动内力挺剑前压。便在两人相距已然未足尺许之际,但见鲜于承天反倒怪笑连连,左手两根手指倏忽探出,妙到巅毫般自那剑身之上轻轻一弹。
霎时间,陆惟舟顿觉体内气血逆行,五脏六腑一阵七荤八素。随喉咙深处一阵腥甜涌起,竟险些当场呕出血来。
所幸,陆惟舟此番攻势倒也并非毫无用处,鲜于承天心有旁骛,袖上内力自然隐隐见辍。崔沐阳大喜过望,总算借机脱身,闪到一旁大口大口连喘粗气。
本来经适才交手过后,崔沐阳心中已然萌生退意,只是转而见陆惟舟正与鲜于承天剧斗,倘若自己先行退下,则难免贻人口实,说望日楼乃是贪生怕死,不顾江湖义气。无奈只得紧咬牙关复挺长剑,再度飞身跃入战团。
“果真是人心不古!我当年横行天下之际,不知你们究竟尚在何处!”
这三人鏖战半晌,始终未分胜负。鲜于承天傲然不可一世,说起话来端的气若洪钟。陆惟舟怒上心头,“刷刷刷”三剑攒刺其人胸腹,霍霍剑光登将他周身上下笼络裹挟。鲜于承天面色阴戾,见状竟不躲不闪,同样向前晃动身形。
陆惟舟两眼大眩,恍惚只觉浮光掠影纷至沓来,下意识以手遮目,等到再朝前看时,鲜于承天早已如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而自己手中剑锋正赫然直指崔沐阳咽喉,彼此相隔至多寸许。
陆惟舟脸色惨白,极力收敛剑势,总算有惊无险,未能酿成大祸。饶是如此,那跃然剑芒却已先行刺破肌肤,在崔沐阳颈间割开一道长长伤口。
这二人对视一眼,还不及抚平心绪,骤然又觉顶心朔气侵体,一时气息凝滞。抬起头来一望,竟见鲜于承天衣袂飘飘,鬼使神差般从天而降。个中无形威压之势,几令日月郁郁其华,草木为之黯淡。
他俩身为江湖耋宿,岂会不知此中厉害?不约而同分向左右闪躲,又将手上长剑破空刺向头顶。鲜于承天目露寒光,一边厢劈手去夺崔沐阳所持兵刃,另一条臂膀则猿伸舒展,作势欲取陆惟舟头顶百会。两者齐头并进,一派锐不可挡。
陆惟舟面如金纸,虽有心腾挪避让,奈何轻功向来非她所长。两人身形一动,胜负便已昭然若揭,不消眨眼工夫,陆惟舟即遭对手迫得左支右绌,一时险象环生。
“你怎的又跑到这里来了?”
少卿瞪大双眼,虽对楚夕若此番到访颇感意外,倒也并不觉有如何要紧之事。只将房门半开,便径自往屋中走去。楚夕若无心同他迁延,三两步拦在头前,伸手便去拽少卿肩头。
“快走!”
“走?走去哪里?”
少卿一脸懵然,晃动臂膀将其挣开,又好整以暇倒满一盏热茶,“我听前山吵闹的厉害,想必是慧能师叔他们在为鲜于太师父庆贺寿辰吧。是了,你回去时正好替我转告他老人家,就说少卿虽在后山禁足,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敢忘了……姓楚的!你这又发的是哪门子的疯?”
他口中喋喋不休,楚夕若越听越觉意乱神烦,登时劈手将那杯盏夺过,顺势朝前一扬。少卿躲闪不及,被泼得满身满脸,涟涟水珠自鬓角下颌流淌滴坠,一眼望去委实狼狈万分。
楚夕若急道:“你别啰嗦!要是晚上片刻……只怕就再也走不脱了!”
“你要不把话先说清楚,今天我便哪也不去!”少卿眉头大皱,也已察觉事有所异。索性四平八稳端坐案前,目光炯炯大声说道。
“你!”
楚夕若心急如焚,本欲将各派群起来攻之事脱口而出,又怕他同青城众人情深义重,听后不愿独自逃走。进退维谷之下,眸中竟忽忽泛起微光,好似要当场落下泪来。
如此一来,反倒令少卿好生尴尬不已。以手骚头,讪讪说道:“唉!不管有什么话都可好好的说,你这又是做什么?”
楚夕若明眸湛湛,思虑再三还是轻描淡写,将当前形势向他述说。最后又道鲜于承天已率众逼退各派锋芒,如今正要逆转攻势,将其彻底逐出青城地界。
可即便如此,她话里话外却还是给少卿听出了些异样端倪。
“不……不对!”
“要是当真如此,那我留在此处岂不更加安全?鲜于太师父又为何非要教我下山?”
一念至此,少卿只觉浑身如坠冰窟。念及青城众人安危生死,遂一把抓住楚夕若小臂,大声质问道:“你快说!鲜于太师父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楚夕若被他攥的肌肤生疼,却银牙轻咬,无论如何不肯据实相告。而事已至此,少卿也无心继续多耗,忿忿然将她推向一旁,自己则一马当先,飞也似的便朝屋外而去。
冷音骤涌,碎断青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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