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麦秆眉飞色舞地炫耀他的种植牙时,陈背篓正饱受着牙疼的折磨,已经有两年了,他右边的槽牙酸疼,不敢咬东西。
老陈皮给他诊了脉,说是心火太盛所致,开了几副汤药,他吃了后,没有效果。
他又听说蜂窝能治,便到处找蜂窝,找到了,里面滴几滴白酒,咬在槽牙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后,依然肿痛,连带着腮帮子也鼓起老高。
老陈皮说得不错,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两天前,陈背篓接到一个电话,说陈望春病了,需要家属来一趟,而且要带一笔钱。
陈背篓放下电话后,浑身冰凉,陈望春怎么就病了?得的什么病?如果一般的病,肯定不会把电话打回家里,陈背篓心急如焚,团团地转着圈子,像一头蒙了眼罩的驴。
陈背篓得马上去北京,但是他不能空着手去,陈望春病了,要住院,需要钱,那是一大笔钱。
现在的医院和古时候的衙门一个球样,没钱根本就跨不过那道门槛,即使在镇医院,一个感冒也得上百块钱,更不用说北京了。
现在,只有医院的生意最红火最赚钱,从早到晚,人挤得满满的,医院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从不讲价。
陈背篓要出门,家里的牛羊鸡猪就没人照看,就得卖了。
陈背篓叫来牛羊贩子三旦,三旦说好了价钱,给陈背篓付了钱,全盘接受了陈背篓的养殖业。
村里人听说陈背篓卖了牛羊,要去北京,以为他从此要住在北京了。
这些年,尽管村里人从来都不知道陈望春在北京干啥,但肯定差不了,刘爱雨一个黄毛丫头,在北京都挖了一座金山,就更不用说陈望春这个状元了。
说不定陈望春早就做了大官,娶妻生子了,只是陈背篓太吝啬,他怕油坊门人沾陈望春的光。
相比之下,刘麦秆父女却大方得多,油坊门人去了北京,不管是上学、看病、打工,只要说一声,刘爱雨就热情接待,全程陪同,办事一路绿灯,走得时候,送到车站,仁义有礼。
关于此行的目的,陈背篓解释说,陈望春要订婚了,我去看看。
三十四岁,放在油坊门,已经是婚龄十年、两个孩子的父亲,但陈望春还未婚;城里人结婚迟,那些伟大的人物,结婚更迟,这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反而很光彩。
有人马上举例说,有个大科学家,四十多岁才结的婚,刘爱雨也没结婚呢,这更证明了,结婚早的,都是没出息的。
有人恭喜陈背篓,说:“把北京的喜糖带回来。”
陈背篓笑着说:“肯定的,我带一大包。”
再次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陈背篓思绪万千,想起了十六年前,送陈望春上大学的情景。
只是此时的心情和那时的天差地别,他的心惊慌地跳动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陈望春的单位位于城郊,陈背篓倒了几次车,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个单位。
一片宽阔平展的土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周围,全是一排排密密的白杨树。
一个高高的水塔和烟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建筑物,也没有村落,远离了喧哗和拥挤。
门口有两个站岗的,其中一个背着枪,腰里的武装带上,别着亮晶晶的子弹。
陈背篓感觉嗓子又干又痒,像塞了一把鸡毛,他声音嘶哑地说:“我找陈望春。”
一个卫兵进去打了电话,五六分钟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握着陈望春的手说:“我姓段,办公室副主任,你一路幸苦。”
院子里有花有草,树都高大得遮天蔽日,有喷泉、有假山、有小桥,像个公园。
段主任把陈望春带到一栋白色的小楼里,给他泡了一杯茶,递给他烟,陈背篓喝了一口水,很烫,他的牙突然钻心地疼,他吸了一口冷气,问:“陈望春怎么了?他得的啥病?”
段主任说:“抑郁症,正在住院治疗。”
陈望春问:“哪里不舒服?”
段主任犹豫着说:“心理疾病。”
陈背篓着急了,说:“他年轻轻的,怎么会得心脏病?”
段主任说:“是心理疾病,不是心脏病。”
段主任说:“这个病,身体各个器官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主要是精神心理因素,情绪低落,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能和人正常地交流。”
陈背篓听了,心咚地一下放下了,这些天来,他愁眉苦脸,担心陈望春得了什么大病,搞得他也吃饭不香、睡觉不香,只要身体没毛病,心情不好算个啥病。
陈背篓说:“他从小就胆小,就蔫,话也少,没啥大不了的。”
段主任却忧心忡忡,刘麦秆对抑郁症一无所知,根本不了解它的严重性。
段主任不敢告诉他,抑郁症患者,悲观厌世、自虐自残,有一部分人最终会自杀。
陈背篓乐观地说:“养几天就好了,咱乡下孩子,没那么娇气。”
段主任说:“这个病的治疗,要医院、家属、社会全力配合,多管齐下,才会有效果。”
陈背篓说:“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肯定配合。”
下午,在一家康复中心,相隔了漫长的十六年之后,陈背篓见到了陈望春。
他瘦削沉默,佝偻着背,脸上没一丝笑容,见了陈背篓,似曾相识地点点头,他望着墙角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陈背篓脑子轰的一下,变得无限地大,这不是傻了吗?傻子就这个样啊。
陈背篓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攥住他的心在掐在拧,他的额头上冷汗滚滚,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十六年里,陈背篓做过无数的梦,幻想过无数次陈望春的精彩演出,他或许能任一个要职,或许在研究发明。
徐朝阳校长说,他是能登上天安门城楼、坐进人民大会堂的人,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成了一个傻子。
陈背篓泪眼模糊,他先是小声地啜泣,然后压抑不住而放声大哭,段主任不断地安慰着他,而陈望春,却把眼光抬起,望着远处苍茫的山脉出神、浑然不觉身边的陈背篓,已经悲伤成河。
对陈望春的治疗,心理咨询和药物干预在同步进行,他的病情一会轻一会重,始终不能稳定。
陈背篓在康复中心呆了五六天,每天都和陈望春见一两面,但是,两人之间无话可说,面对面沉默着,像隔了千山万水。
陈背篓留下了钱,离开了康复中心,从北京回来,他像丢了魂。
村里人问陈背篓:“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好好逛逛北京城?”
陈背篓说:“还是咱油坊门贴地气,在北京,拉泡屎都不利索。”
陈望春订婚了,女方家在北京,老丈人一家很有背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陈背篓这样向村里人介绍陈望春,村里人羡慕陈望春攀上了高枝,以后陈背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陈背篓心烦口苦,咧咧嘴笑了。
东亮问:“叔,你咋笑得比哭还难看?”
陈背篓说:“我牙疼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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