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愿陷入了一个怪圈,越想越无解,痛苦和挣扎甚至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假使故事如常发展,理智让她偏向男女主角,情感又开始作祟,拉着她扯向反派,倒不是萧云砚多好,而是他对她好。
陈愿做不来白眼狼,也做不到把姿态放低的少年人踩进尘埃里。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故事节点,做到两全,此时此刻通过安若才发觉自己过于天真了。
既然来到这个书中世界,陈愿就不是漏网之鱼,她已经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甚至促进着不可逆的剧情,说不定哪天就凉了,也不是最后的幸存者。
她能走的路,终归有限。
这种时候能做什么呢?
空隐和尚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逃避可耻,但管用。
陈愿掸开洒在衣裙上的糕点碎屑,重新包拢油纸,扬起头道:“萧二,能喝酒吗?”
萧云砚捻起颗冰凉的棋子,两指一落,扣在石桌上,起身道:“陈愿,我后悔了。”
告知你真相,是我不应该。
他原以为将安若进宫的事如实告诉陈愿她会释怀,他也并不想瞒着她,甚至拿出了在人前少见的坦诚,哪里知道她越陷越深。
见她如此,萧云砚情愿撒谎。
他愿意用谎言挡在她身前,替她分担走一些过于沉重的痛苦。
就像这坛荔枝酒,饮酒伤身,他不太能喝,但还是愿意作陪。
少年席地而坐,靠在秋千旁,接过秋千上少女递来的果酒,没有就着尤有水渍的坛口一饮而下,反而仰起头,凌空倒酒。
他允诺过她,不做唐突的事,所以也没有吃完她剩下的糕点,他是想让她喜欢他,但不急于一时,更不愿在她难过的时候还制造暧昧。
分寸感萧云砚一向拿捏得很好,他做出的承诺大多喂了狗,但答应她的,的确有效。
比如不再给她下药。
如果是刚认识的时候,见陈愿陷入难过,他一副迷药就解决了,可是经过时间的沉淀,酒越酿越醇,他也越来越谨慎。
陈愿曾告诉他,喜欢一个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而是要用她喜欢的方式来对待她。
萧云砚不懂,但接受并尊重。
从小到大,她说的话他都会听,不管是借信鸽枝枝的口,还是她自己说出来,他都愿意相信。
唯一不明白的是,陈愿的口中总有些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词句,萧云砚不解的同时,隐隐惶恐。
就像溪水潺潺流于指缝,他抓不住,也全然掌控不了。
有了“枝枝”的前车之鉴,他更怕陈愿也重蹈覆辙,不说再见就离开他的世界。
……
薄酒入喉,穿肠而过,初尝时香甜清淡,慢慢觉出酒味,愈演愈烈,后劲有点大。
萧云砚拭去唇边酒渍,没忍住咳出声,晚风一吹,他的鼻尖和眼角都红了起来,酒意有点上脸。
反观陈愿,如同喝白水。
少年有些懊恼,陈愿轻笑,不再把酒坛传给他,调侃道:“不能喝就去孩童那桌。”
萧云砚抿唇,满鼻的荔枝酒香,他嗓音低沉微哑:“我是比你小三个月,但不是孩子了。”
陈愿微眯眼睛,带着酒意道:“叫姐姐,姐姐疼你。”
少年的脸孔陡然烧起来,看来她真的醉得不轻,只是面上不显而已,连这种话都敢乱说。
萧云砚抢过她手中的酒坛,封好放在香峦树下,转身去看时,陈愿已经歪歪斜斜从秋千上起来。
他赶忙上前,扶住她的小臂,她倒好,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拂上他的脸庞,从少年清隽的眉骨到挺直精致的鼻,冰凉指尖划过他唇瓣,一路到他纤细白皙的脖颈。
萧云砚离疯就差一点了。
那凉意入骨,反撩起无边热意。
此刻少年眼里的光连他自己都读不懂,更控制不了,陈愿却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她眼神涣散,淡色的唇因为酒力红润起来,开口道:“小反派,真好看呀。”
她步伐不稳,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萧云砚身上,让猝不及防的少年往后仰,倒在松软的草地里。
那只纯色的小兔子似乎吓得不轻,连夜搬窝,躲了起来。
万籁俱寂,萧云砚压下将要逸出喉间的闷哼,一动不敢动。
胸膛上静静趴着的少女已经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留给他无边的旖旎和柔软的触感。
萧云砚眨眼,喉间微滚。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陈愿牢牢圈在怀里,指尖一并抛出棋子,打灭了头顶上方摇摇欲坠的灯火。
无边黑暗袭来,他单薄的眼力瞧不清楚,也终于肯闭上眼睛,沉沦在这一刹的黄粱美梦里。
这一刹,胜过万千浪漫。
夜深,乾元殿里的熏香比往日都要淡,屏退宫人后,萧元景亲手替宜美人摘下了□□。
指腹处传来的温热令安若耳尖泛红,虽然已同眼前人有过肌肤之亲,几乎夜夜缠绵,但女子天性比男子多了些羞涩。
萧元景轻轻笑道:“怕了?”
安若悄悄扣住了指节,很细微的动作,却泄露了她的慌张。
萧元景绞干净帕子,替她擦脸,说:“你一点也没变。”
安若恍然明白他是怎么看透自己的,人的容貌会变,脾性能改,但刻在骨子里的小动作,常常伴随一生。
安若心绪难宁,他是得有多喜欢她,才会记得这样牢固。
他难道不清楚她是带着复仇的目的才来到他身边的吗?
殿内的喜烛无声燃着,红光影影绰绰,除去繁琐的天子冠服,萧元景本身也是一个俊美的青年,五官挑不出错处,眼角的泪痣更是点睛之笔。
唯一的瑕疵是眼底的淡青色痕迹,那是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的证明,也是他生性暴戾的根源。
被头疼之症狠狠折磨的萧元景找不到解药,母后也只会拿上瘾的药物来压制他的病情,唯有在安若身边的时候,方得片刻宁静。
他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也没做,就坐在床边,看着安若把脸埋进绣着龙凤的红绸被里。
她到底是脸皮薄,没办法被那样的目光注视,更无法坦然接受萧元景炙热的爱意,因为这些爱意,最后通通会化成她捅他的刀子。
他越爱她,死得越快。
但安若没有对萧元景动杀心,因为她的目标是罪魁祸首高太后,她要杀掉萧元景的生母,以慰安家的亡魂。
在爱人与亲人之间,萧元景必须做出取舍,根本无法两全。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青年微微弯唇,伸手抚了抚安若的发丝,说:“出来吧,我去写封信,不烦着你了。”
安若将被子拉到眼睛下,避免萧元景低头吻上她的唇,青年低笑一声,薄唇蜻蜓点水,碰了碰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我问过御医,房事过度对你不好,这几日我都不会再碰你。”
他坦荡如斯,反让安若脸红,不禁说道:“陛下应当知羞。”
“要那玩意做什么?”萧元景卷起衣袖,边落笔边道:“我错过了你那么久,没功夫去害羞腼腆,只想与你岁岁年年,耳鬓厮磨。”
安若被惊得说不出话,她到底是世家小姐,连喜欢都不敢轻易言说,也不似陈愿那样武艺惊艳,能坦坦荡荡直接报仇。
安若空有女儿家的柔弱,想杀高太后,唯能利用萧元景的喜爱。
她委身于他,在合欢时紧闭双眼,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的恨。
安若怕萧元景知道后喜欢就淡了,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分量,只能步步试探帝王的底线。
譬如此刻,她状似无意问道:“陛下写的什么?”
萧元景没打算瞒她,拎起信纸走到床边,递给她看。
安若扫一眼就知道了大概,这封信竟是送去徽州,寄给萧绥的,问他能不能快点来金陵。
萧元景早就请了这位年轻的皇叔回朝,来参加他的及冠礼。
一开始他只想由男性长辈为他及冠,后来却是希望皇叔的到来,让一直对萧绥有所忌惮的高太后分出心神,少关注后宫之事。
如此一来,安若才能周全。
虽然是利用了皇叔,但萧元景没有实权,只能如此制衡。
另一方面,他确实是想让萧绥看看,连皇侄媳都有了,皇叔还是个孤家寡人。
萧元景之所以在及冠前跟安若同房,一是实在喜欢,不可能无动于衷,二是他不想跟萧绥一样,及冠了都没个女人。
若非母后同皇叔水火不相容,萧元景真的想给萧绥指个王妃。
他太明白守身如玉的难熬了。
所幸一切都值得,萧元景跟表哥高盛不一样,也学不来高小侯爷的将就跟来者不拒。
萧元景重新走到桌案边,用残余的墨在纸上写了个龙凤飞舞的“宜”字。
安若靠坐在床上,正好瞧见了,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陛下,为什么封号是宜?”
萧元景回眸笑笑:“你为萧元贞伴读时应该听姜九邻说过——”
“宜,所安也。”
宜美人,即安美人。
姜九邻虽然做太尉不怎么样,但做太傅的时候,还是博学多识的。
萧元景搁下纸笔,走上前替安若掖好被角,说:“你不在的时候,是从前旧事陪我度过日日夜夜,我喜欢你所有人都知道,但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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