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所的牢房中,董仲舒披头散发,平静的坐在墙角。进來多少日子他已经数不清了,一开始觉得不久就会出去,谁知道一住就忘记了时间。天窗中的阳光和一条锦缎一样,照进來,照在董仲舒的脸上。人瘦了,腰板却挺的更直了,闭着眼睛感受阳光的温暖。这是几个月以來,董仲舒最喜欢的就是晒太阳。
“父亲。”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这是女儿的声音,自从女儿上山学艺归來,已经好久沒有在脑海中出现了,今日再一次出现,预示着什么。
“父亲。”又是一声:“孩儿來看你了。
董仲舒慢慢睁开眼睛,他这一生共有八子一女,几个儿子资质欠佳,只能留在老家种田读书,最疼爱的女儿也最像自己。可惜被那个不着调的小子所骗,自己现在在牢里也不知道女儿怎么样了。
“父亲,你就回头看看我吧。”董倩泪如雨下,大半年沒见到父亲,今日再见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全身上下满是污垢,头发蓬乱,衣领上的虱子爬的正欢。这还是当初那个喜欢整洁的父亲吗。
董仲舒连忙转过头,在牢房的栏杆外面,女儿董倩的脸格外逼真。三两步爬到栏杆处,伸出满是污垢的手,帮着女儿擦掉眼泪。热的,竟然是热的。是自己的女儿,真的是最疼爱的女儿來了。
“父亲,你受苦了。”董倩抓住父亲的手,再也说不出话來。
董仲舒老泪纵横,抚摸着董倩的脸庞:“父亲沒事,父亲很好,你是怎么进來的。难道……”
董倩连忙摇摇头:“父亲放心,一切都好,我就是來看看父亲。给父亲带些吃的用的,父亲放心,苏任在想办法救您,您再等待几日便能出去。”
“苏任。他也來了。”董仲舒伸头左右寻找。
“不,他去平阳找陛下了。苏任说,只有陛下才能救父亲。”
董仲舒仰天长叹,作为一名臣子,听到陛下二字心中自然有几分感慨。天人三策是他献给陛下的,可惜还未來得及施展,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干儒人纷纷被囚禁,惨绝人寰的惨叫每天都能听见。也不知道陛下现在如何了。万一太皇太后有什么意图,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父女二人正在说话,对面的牢房里传來几声哽咽的哭泣。能进廷尉所的都不是普通人,最不济也是有个官。像这样如妇人一样哭哭啼啼,放在平常都被这些人所不齿,可是在这里完全不算什么。
“赵御史、王郎中。”董仲舒探出脑袋看向对面的牢房:“你二人为何哭泣。”
哭声并沒有停止,只不过小了一些。董倩连忙侧过身,看向对面。那间牢房比董仲舒的牢房还要昏暗,若不是走道中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根本看不清里面还有人。那间牢房关着两个人,这在廷尉所非常少见。看样子这两人被关的时间也不短了,和董仲舒相比,不但蓬头垢面,身上更是伤痕累累。
一人蠕动了几下,慢慢的挪到栏杆旁边。瘦弱,又老又瘦,手和鸡爪一样,胳膊还沒有一般的婴儿粗。那只手抓住栏杆,将一张可怕的脸从黑影里露出來。皱纹堆累,骨头已经挂不住了,松松垮垮的耷拉下來。
“老夫听说,有人求陛下救你。”那人瞪着眼睛,急切的望着董仲舒和董倩:“苍天有眼呀。陛下乃是重情之人,待我等出去,定要辅佐陛下建立不世功勋。呜呜……”说着说着又哭了起來。
董倩想要解释一下,看了那人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样子还活着,靠的就是那口气,若沒了陛下这个希望,这人指定活不了多久。
董仲舒叹了口气:“事未成,赵御史还是不要抱有太大希望,进了这廷尉所,有几人能活着出去。赵御史比我清楚。”
又爬过來一个人,和那个赵御史差不多。这人的一只手耷拉着,应该是用刑的时候被打断了:“进了这里就别想着出去,先有晁内史为我等榜样,他身虽死,名却留,我等何惜一死,只要能助陛下亲政,用我等性命去换也是值得。”
赵御史和董仲舒听过之后都点点头。董倩吓了一跳,连忙抓住父亲的手,不断示意。
赵御史呵呵一笑:“董先生,你有个好女儿,能进这廷尉所看望,不知用了多少手段,此女貌美,不如献于陛下,定能成陛下助力。”
“呃……”
“这提议不错,我复议。”王郎中连连点头。两个眼珠子开始在董倩身上横扫:“只可惜我等深陷牢狱,不能为陛下进美。”
“这有何难。将牢子叫來,多给他几个钱,替咱们送封信出去还是可能的,既然董姑娘能进來,让她带信也很方便。”说干就干,两个人也不征求董家父女的意见,转身寻找可以写字的东西。沒有竹简和绢帛,从本就沒有多少的衣袍上撕下一块,沒有笔墨便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书写。
董倩望着董仲舒,董仲舒也不知道说什么。从礼仪上來说,给陛下提亲需要太后和朝臣共议,如今太皇太后也在,她也可以插一脚。赵御史和王郎中虽被下狱,却还是大汉的臣子,他俩保媒也说得过去。但董倩可不想嫁给皇帝,在她眼里皇帝将帮他的董仲舒几人下狱,已经瞧不上了,今日进了廷尉所见到众人的样子,心里还多少生出了些恨意。
赵御史将最后一笔写完,看了看,点点头,伸手递出牢房:“姑娘,拿着,出去之后交给……”
“大胆囚犯,竟然还敢私传信件。”大胡子牢头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手里攥着赵御史写的血书,指着董倩怒道:“你是何人。怎么进來的。來呀,给我拿下。”
另一个牢子连忙从黑影里钻出來,趴在这牢头耳边嘀咕了几句。牢头又看了董倩一眼:“念你初犯,本牢头不予追究,速速离开,若敢再來定不轻饶。”
牢子不断的给董倩使眼色,董倩这才和董仲舒恋恋不舍的话别,被那牢子连拖带拉,送出了廷尉所。终于见了父亲一面,看到董仲舒安然无恙,董倩总算放心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苏任尽快将父亲救出來。以后再也不会让父亲为官,就在家里读书岂不很好。
出了廷尉所,被早就等的不耐烦的石宝接住,进了马车有冷月相伴,姊妹二人说起牢中的情况,一场接一场的哭。至于,赵御史和王郎中要将董倩献给皇帝的事情,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姚叔爱从街角探出脑袋,望着苏府的马车远去,微微一笑,转身进了旁边的巷子。巷子中隐蔽处有一个小门,刚才那个牢头就站在门里,见到姚叔爱进來,连忙上前行礼,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道:“姚先生,小人做的还行吧。”
姚叔爱望了望牢头手中那脏兮兮的破布:“不错,我定会在公主殿下面前替你美言。”
“多谢姚先生,嘿嘿嘿。”牢头只顾着嘿嘿笑,那半截破布紧紧的攥在手中。
姚叔爱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的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咱可说好了,此事不可外传,若让人知道,你是什么下场不用我提醒吧。”
看见了钱,牢头一把夺过來,顺手将手里的破布塞进姚叔爱手中:“姚先生放心,你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买卖了,知道怎么办。”
“那就好。”姚叔爱笑着点点头,将布片揣进怀里:“你慢慢数钱,告辞。”
“姚先生慢走,下次还有这种好事,尽管來找我。”
出了小门,离开巷子,觉得沒有人跟着自己。姚叔爱闲庭信步走进一家酒肆,跑堂的认识,这可是馆陶公主府的先生,自然不敢怠慢。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将姚叔爱往后面的雅间请。这算是东城最好的酒肆,在这里吃饭的多少都有能耐之人,有认识姚叔爱的,也有不认识姚叔爱的。
不认识的便问认识的:“此乃何人。这般气派。”
认识的嘿嘿一笑,趴在不认识的耳边嘀嘀咕咕半天,两人捂着嘴一阵偷笑。再看向姚叔爱的眼光中就带了很多玩味和不屑。
二楼的包间,上等的酒席已经准备好,一大坛从蜀郡弄來的烈酒放在旁边。掌柜和小二,说了很多好听的话,这才退出了房门。
再次确定一遍,沒人跟踪,沒人偷看,姚叔爱从胸口掏出那块牢头给他的破布。只看了前几句话,姚叔爱便愣住了,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明明就是一封婚书,是牢中关着的那两人想要通过司礼监令,将董仲舒的女儿献给皇帝。姚叔爱心中好笑,这三个家伙太沒有怜悯仁慈了,为了他们的命,不惜将自己的女儿送给皇帝,真是妄称圣人门生。
扔下婚书,姚叔爱很无奈。在他的计划中,牢头拿到的东西绝不是这个毫无用处的破布。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几案上的菜动都沒动。忽然,醉眼朦胧的姚叔爱看见了什么。一把抓起地上的婚书,仔细研究起來,越看脸上的笑容越浓烈,直到最后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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