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中重又铺满红绳,赛事进行到下一轮。
铁蛋带着几个少年骑着马步入内场,此时人群里一阵嘈杂,铁蛋和身后的几个少年都转头去看,神色间的嘲弄讥讽隔着大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视线被聚集的人群所阻,承晔伸长了脖子往队伍最后看去,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头顶。
他心里一动,看了看小禀义,最后一个上场的难道是芦笙?
“芦笙!”
小禀义惊叫起来。
方才夏商一声令下,场中少年齐齐扬鞭策马,几匹黑马去势如电进入场中,落后众人跑在最后的是一匹身量较小的黄骠马,上面一身白衣的赫然就是芦笙。
承晔笑了,由衷地替芦笙的爷爷高兴。
虽然马速上与铁蛋等少年有明显差距,但身形较小的芦笙却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他在马背上灵活翻转矫若游龙,白马白袍迎风猎猎,所过之处没有一根红绳被遗漏。
“好身手!”承晔不由赞道。
这小少年是有傲气的,相处之时这种感觉尚不明显,而现在他到了赛场上,身法变幻让人目眩,自有一股睥睨一切的气场令人心折。
他在落马寨是被这些少年人排斥的,马匹也是最差的,这样的功夫不知道要隐忍多少跌倒疼痛,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个不停练习的日夜才能做到如此。
果然是鹿山帮的后人啊!
白马白袍的小少年向草垛附近的重点驰来,他清秀的杏眼因专注而略略眯起,长眉轻皱。
除了好胜心之外,他可能也太想被这些人认可和接纳了吧,承晔想。
已经到达终点的铁蛋一只手向地上探出又快速收回,他驱马几步走到芦笙所在的赛道终点。
承晔一阵疑惑,看到铁蛋紧攥着的拳头,忽地大叫一声“不好”!
他展开双臂飞掠下地,疾步往赛道终点奔去。
正专注于捡拾红绳的芦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铁蛋黑黑的脸上扬起冷嘲的笑意,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话,左手快速扬起,一把灰土劈头盖脸撒向那双杏眼。
身子俯低在马腹一旁的芦笙立即掩袖遮挡堪堪避过,铁蛋将右手里的一把红绳狠狠掷向白马的双眼。
马儿惊声尖叫,前蹄腾空乱扑,原本伏在一侧的芦笙再也使不上力气,身子向地上跌落,一不小心便会被受惊的白马踩踏在身上。
一个灰色身影自场边一跃,如同轻捷的飞燕坐上马背,顺势拉住即将要跌下的芦笙,他环抱白马的脖子安抚,片刻之后白马不再尖叫跳跃,稳稳地站在原地。
人群里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夏商和孝义叔并几个村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冲上前查看,芦笙身上没有伤,只是有些呆怔,想必是被方才的意外吓到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一个男人大叫着将铁蛋拖下马狠狠踹翻在地,“老子教你练御马控马骑射,可不是为了让你对自己人做这些下作的事!”
此时仍被承晔环在胸口的芦笙挣了挣,他面色郁郁,对铁蛋的遭遇恍若未见,嘟着嘴喃喃:
“差一点就完成了。”
承晔这才发觉他是惋惜自己没有完成比赛。
这小子,还以为他看到铁蛋挨打被训斥,会稍稍缓解心里的委屈呢,谁知他对铁蛋根本毫不在意。
承晔带着他跳下马,夏商并几个村民纷纷向他一礼,方才若不是因为他施救及时,铁蛋这一时意气犯的错就不可挽回了,芦笙那孩子一定会被马踩伤。
承晔谦逊还礼,拉着芦笙避在一旁。
小禀义此时也凑过来,拍拍芦笙的脑袋,她意识到问题的时间稍微迟了些,身手更是远不如承晔快,所以跑到场边时事情已经过去了。
夏商几人围着郭孝义不住夸赞虎父无犬子云云,他们不怀疑林景护卫的身手,但是方才承晔出手仍然让不少人震惊。
不论是飞掠入场内的迅疾身法,还是安抚受惊的白马,虽然看起来像是手到擒来的本事,他们能看出门道的这些人却知道,这小少年的本事恐怕比他们几个人也要高上不少。
于是众人对郭孝义的敬重又更增了几分。
孝义对他们的称赞则一概口称不敢,除此之外却也不多说,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自然更像是有些自得,但看看人家儿子的身手,略略自得也是应当的。
“你也是很厉害的人啊!”
承晔讶异,望向芦笙,这才想到这孩子是学他方才的语气,“你爷爷是很厉害的人啊!”
芦笙向他招招手,承晔矮下身不明所以,这时芦笙才靠近他耳朵低声耳语:
“哥哥你要做很重要的事吧?带我出去,我也可以帮你。”
承晔一怔,看着他,这孩子,很聪明啊!
他们来了落马寨,村民的反应,包括今日的赛马,乃至昨夜跟芦笙爷爷的一番闲谈,这孩子就从这些事上揣摩出他有要事在身?
承晔想了想,将头转向他轻声道:
“好好听你爷爷的话,他老人家若是愿意,我之后会来接你出去。”
面对这么聪慧又勇敢的小少年,他不隐瞒身有要事的事实。
也是真的想带他出去看看,鹿山帮的手艺暗藏许多尚未成形的可能性,他想和芦笙一起将这些可能一一实践下来。
“说话要算数啊哥哥。”芦笙瞪大杏眼看着他。
“等着你来接我出去,我……大概叫鹿芦笙。”
鹿山帮人以鹿为姓,芦笙大约是为了隐瞒他鹿山帮后人的身份才取的名字。
而芦笙自己显然不知道鹿山帮,可能是从爷爷的话里话外猜出自己是鹿家后人,所以自己应是姓鹿。
鹿芦笙,名字稍微有些滑稽。
承晔笑了笑,继而也端肃了神色轻声道:
“我叫卫承晔。”
芦笙很敏锐地发觉他不愿将真实姓名示人,因此只是低低喊了句:
“卫哥哥好,我往后只喊你哥哥,放心。”
虽然芦笙表现得十分识趣,承晔如此报出真名姓也让小禀义莫名一番紧张。
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又将手按在芦笙头上揉了几下。
“铁蛋他们老是欺负你,你倒是不怎么在意?”
芦笙此时对承晔很是敬重钦佩,连带着对小禀义也宽容了不少,方才她揉头拍头的举动丝毫没有惹恼芦笙,反而见他一脸乖巧认真答话道:
“都是小孩子的意气之争,我自然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呵,小禀义张大嘴,忍不住又按按他的头顶。
“你还是那个最小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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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年轻人们毛茸茸的脑袋挤挤挨挨,时而争执时而感慨闹闹嚷嚷没个清净时候。
“哎,无趣的孩子们!”
掸几下新衣服上皱起的褶子,童管事倚着窗栏抬头望天。
二月底了呢,少爷走了二十来天了。
他抚了抚身前凸起的大肚子,晃动几下身子,嗯,不舒服。
这段时间他过得很清闲,不过上赶着给下人们定制了新的春衣,家里客人少差事少,虽然吃喝照旧,但人就变得更懒更肥,不舒服。
想少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童管事竟有些泪眼婆娑。
客人少,门房外的小厮们清闲,聚在一起嘴就碎,话就多。
“老郭家巷子里,这几日里真是热闹得不行,每天堵在胡同口的车马为了过路都能打起来。”
“那就是个腌臜地界,怎么忽然变这么热闹?”
卫家住在皇城外不远处,历来皇恩厚重,当今天子从前也是常来的,小厮们自然眼高于顶。
“可别乱说了,那里住着那位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呢,现在皇上很敬重这位周老大人。”
小厮们说话留有余地,现在、很敬重是很谨慎的措辞,毕竟皇上一直以来最最信任的人是他们家少爷。
对于周老大人如此被敬重之事,大家反响也是平平。
“还是因为那一日天子大驾到他府上探病,朝中众人之后才跟风去探病的嘛。”
“官场中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了。”
小厮们越说越放肆,仿佛自己已经是久历官场的老手了。
“这些个臭小子,这个月的月钱先扣下!”
童管事从门房里跳出来,指着挤在一处正说的口沫四溅的小厮们怒斥道:
“再让我听到还有人不知轻重乱嚼舌根,立时撕烂了嘴发卖掉!”
方才还情绪激昂指点江山的小厮们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童管事犹自不解恨,跺脚骂了句:
“一个个闲的你们!”
很不合时宜的一阵大笑从门外传进来,便有机灵的小厮踅过去叫嚷:
“哪个不长眼的这么放肆,没见到咱们管事在训话……”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到门口,看清了门外的人,那小厮顿时面色发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此时站在门外的阿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听到有小厮在大声说话。
他向着面前的富贵公子哥拱拱手,“多谢世三哥送我回家。”
又看看张世三身后高头大马一派富丽的马车,目光中略带了些艳羡道:
“我从来没坐过这样好的马车呢。”
张世三捂着肥胖的肚子大笑几声,“不值什么,我的就是兄弟你的,你喜欢我天天都能来接送你。”
阿小嘻嘻一笑,十分亲昵地靠近张世三,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拳。
“知道兄长待我好,我也会好好待兄长的。”
再客气一番,与张世三告别,看着他乘马车离开。
阿小眼中的暖意也渐渐消散,眸子黑沉幽深窥不见底,门上本就被童管事威吓噤声的几个小厮看到他的神色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出,什么事了吗?”阿小一怔。
众人纷纷摆手,说着无事无事。
阿小瞥见方才自己进门时一晃隐入门房的滚圆身躯,忽地想起一事,又带了几分笑意,往前走几步喊道“童管事。”
童管事仿佛是刚发觉阿小在门外,热情地转头打招呼。
阿小向他促狭一笑,“这里有件要紧事要您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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