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月奇道:“你所说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人心,此心为我执,是有分别你我他之故,有此心者必为欲望所使,争强好胜,贪多嫌少,喜新厌旧。一切有所分皆向动物的舒适区去体验,殊不知,那些人们所厌恶的也是我们来世间的一种体验。
无有好坏,无有分别的去体验所有,所有便可成就你心底的好与坏,境由心转是出此理。”
子月一愣,若有所悟的点头道:“人心有分,始有欲望,人之为人是因为我们有比动物更高的灵魂,想来不只停留在物质层面。
是故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此道亦可指为精神层面的追求,对么?”
云游欣慰笑道:“人心死,道心生。但愿人人都如子月公主这般想,少私寡欲,见素抱朴,少重物质,多修精神意识。”
一旁的溪辞满是愁容道:“幕哥哥,你这想法又有些向那魔教靠拢了。”
云游笑道:“国与国之间尚无分别,名门正派当与魔教圣教无二。
阴阳同在,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黑白同生同灭,只是世人皆在追白求阳而避其黑不甘守阴。
是故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溪辞听他言语中似乎对那魔教并无任何排斥之意,不禁急道:“黑是黑白是白,正邪不两立,怎么能无有分别?幕哥哥,你可别让那魔头给骗了。”
云游笑了笑:“所有的黑白皆是立场不同,人之初本无黑白善恶之分。一张白纸,你在它上面画了什么便是什么。
同样你师父所痛恨的那个疯子,是真恨还是真爱?那疯子又算是黑还是白了?”
溪辞一怔,无言以对,那跪在地上的男子皱了皱眉,望了望子臣,低声道:“可这……这也是……也是将军之意,小的……小的冤枉……”
子臣听了,脸成酱紫色,想当初默认小猴子的主张,实无有多大把握能攻破绿原边城,在他几番怂恿之下竟将激励将士之言给抛诸脑后。
此刻直面现实无法接受,然却又不能失信于人。
当此左右为难之时,蓦地小猴子猛踹了那男子一脚,怒道:“他妈的,什么将军之意?将军何时说过话了?何时让你们去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了?”
那男子在地上一滚,忙又跪定,听其一说,张口结舌,支吾道:“这个……这个……倒是没有,不过抢钱抢女人倒是有的。”
小猴子“啪”的一声又呼了那男子一巴掌,怒道:“他妈的,没有你还敢去杀人?你抢女人,女人不跟你便要杀了么?将军的良苦用心你明白个屁,是叫你们无法无天做土匪流氓么?”
身后的少年齐声叫道:“不是……”
这时周围已挤了上千士卒和百姓,小猴子也并不驱散,似乎有意要杀鸡儆猴一般。
子臣听得心中大奇,想我有什么良苦用心?
那男子也登时傻了眼,还道将军真有什么深意是自己未能够领悟的。
却听小猴子朗声说道:“将军义薄云天又岂会去纵容你们做此下贱勾当?他的良苦用心你们这帮蠢货何时能够明白?
这绿原边城许多女子都是丈夫战死留下的可怜寡妇,亦或无所依靠的穷苦女子。
她们已然这般身世,便是一个常人都觉得不该,你们觉得咱们将军会是一个禽兽不如的人么?若咱们将军是此等人样,那他的下属又是什么?”
他这一连发问,立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质疑,连子月也暗暗点头,想子臣不是那样的人,定有其用意是自己未明白的。
又听小猴子说道:“将军教你们抢钱抢女人,那是你们这帮蠢货粗浅的理解,那是要你们这些单身汉子抢回去做媳妇,免得她们受苦。
岂是让你们和畜牲一样用强?钱财亦是让你们使在这些女子身上的。
这本是一番体解遗妇女子的善心,怎的你们就是不明白,会错了意?”
他这一说,所有士卒嘀嘀咕咕议论开来,子月也好奇的望着子臣,好似在说:“是么?”
子臣初时不知如何回应,待听得小猴子开解后,只羞得满脸通红,尴尬的笑了笑。
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半信半疑道:“那抢女人,女人不跟我回去做媳妇怎么办?”
小猴子瞪视他一眼,怒道:“他妈的,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还要我这小孩儿来教你讨媳妇么?那是你自己没那个本事,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你把人家逼死了,你自己说该当如何?”
那男子一凛,颤声道:“那……那若是女子不从,以命相逼,那岂不是抢不成抢?这……这……”
小猴子嘿嘿一笑:“你可算是明白了将军的良苦用心。抢可以,但决计不许伤人性命,这些女子已然命苦,将军是想给她们寻一个可靠的家。
谁又本事讨得她们欢心,那便是谁的,你自己没那个本事把人命搞出来了,那说不得只好依法办事了。”
在场千余众,亦有不少北夷女子,人人都听了出来,他话中之意是不可闹出人命。
若然用强,都可以性命相逼,自是无法可施,这是在变相教女子自保之法。
小猴子曲解原意,一来不算失言,只是他们自己会错了意,要怪也只能将不满之情都归在自己身上,毕竟所有话都是他自己说的,于子臣将军无关。
二来得保那些弱势女子平安,子臣子月尽皆欣然接受。
那男子颤声道:“杀人偿命……杀人……那两人已经有两人偿命了,这……这可于我无关了。”
他尽力为自己开脱,小猴子则嘿嘿笑道:“对呀,两命偿两命,自然你不用偿命。”
那男子听后,如释重负,想是逃过一劫,以后再也不敢用强了。
不料小猴子话锋一转,又走到他面前嘻嘻笑道:“这一页翻篇,可你惹怒了公主可是人人所见的。若然没有教训,以后谁还能服?岂不是都目无主上乱嚼舌根了?”
那男子“啊”的一声,大觉不妙,小猴子倏地左手捏住他下巴,右手摸出一柄寒光湛然的匕首,捅进他的嘴里。
不待他伸手,小猴子匕首一进一出,一条血红的长舌便即带脱落地。
那男子一声不哼,口涌鲜血,挣扎了几下,面扑着地,眼见是不活了。
众人一片哗然,都为这小小少年的狠辣手段所慑服。
云游掩住了小白马的眼睛,转过身去,想这少年还是如此歹毒,心生厌恶,更坚了离开之意。
子臣子月,虽是惊骇,然这少年全是在为自己解围出气,也不以为忤。
小猴子振臂一扬,向着众人朗声说道:“子臣将军爱民如子,体恤遗女,然总有不开眼的无耻下作小人曲解将军本意。
现下都听好了,绿原边城既已为我天朝大军占领,边城百姓亦皆是我天朝百姓。大家都是自己人,谁若是窝里反,那便是不忠不义的汉奸国贼,势必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说罢,身后的少年们齐声高喊:“皇恩浩荡,扬我国威……”
云游越大觉得这些少年不简单,行事果敢,组织严密,骨子里透着一股歪风邪气,然又极重兄弟义气。
善恶分明不拖泥带水,浑不似自己这般优柔寡断。
他轻声叹息,想人到底该当如何才是对的?人心各异,在自己心中的是非并不能同标准去量化他人心中之是非,故而是非对错皆是一己之念。
人人所行皆是出于己心,为公为私皆是行在道上,歪道正道有如阴阳,同生同存,又何来是非?
云游猛的有所领悟,在大爱之神的面前,无有好坏之别,所有人都是一样,只是各存在于阴阳一面而已。
他想通此节,心下对这些少年所行之事也即淡然。
子月本觉这男子是罪有应得,当下小猴子代为刑过,虽有越俎代庖之嫌,却也不究其责。
子臣挥了挥手,几人将尸体处理了,围观众人一一散开,深得教化。
云游上前说了辞别之意,子臣大吃一惊,正当此时,但见一人被反缚了双手推到子臣面前。
两名士卒强压住其膝关节喝了一声:“跪下。”
此人神色傲慢,双膝着地又复站起,冷冷笑道:“我们北夷勇士跪天跪地跪英雄,但绝不会向你们汉猪屈膝。要杀便杀,来个痛快的。”
身后士卒又复狠踹了一脚,子臣招了招手,带进营帐。
云游本要辞别,然见那汉子正是北夷大王子恩达尔,寻思两国命运也在其手中,想看看子臣会如何处理此人。
是以将小白马交由溪辞手中,也跟了进去。
这绿原边城的百姓多是以毡房为居,遍野绿草环绕,与自然环境融合为一,极适合放羊牧马的生活。
本自有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足可以富民强国无忧于世,然北夷人不得自满,总还觊觎着天朝更为广袤的疆土。
倚仗强悍的骑兵肆意扩张,无休无止的欲望催发争斗,使得狼子野心终招此祸。
他们自恃国力强胜,于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的道理显然只记住了后半句,且把忘战之意的防理解成了攻,大违固本安民之道。
子臣摆手示下,向恩达尔拱手道:“大王子是条血性汉子,子臣敬仰有风骨之人,只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
恩达尔瞪了他一眼“呸”了一声,怒道:“我还道子臣将军会是条光明磊落的好汉,不曾想竟是只会使下三滥手段的无赖小人。”
子臣面色惭愧,想也确实有些胜之不武,一时无法推解。
一旁的小猴子则嘿嘿笑道:“两军交战,纵横捭阖,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大王子岂不如我这一小娃娃懂得多?
再者子臣将军忠君体国,对待子民视如己出,于英雄之名实可当得,这些小人手段亦多出于我和小张仪兄弟之手,于子臣将军无关。”
子臣听了,心下松了一口气,云游一凛,向前一拜,想无怪历朝历代君主身边都喜欢养些小人,一些行不着迹不可告人的秘密须得有人自承之时,往往小人要比君子好使得多。
这些于声名有损之事,君子自然不耻,唯小人浑身恶臭,声名狼藉,自也不介意多添污名。
想皇上寻我小张仪是为此,今这小猴子颇得子臣心意,亦是此故。
甚者如前朝皇上善任人为使,阴阳同操,不但会使能人君子,亦善于攻心势利小人,文武之才都逃不过物尽其用。
是以天生我材必有用,正用反用,大有小用,各有其用。
恩达尔瞥了云游一眼,冷哼一声道:“原来你便是那小张仪?本事不小,居然投靠了朝廷。难怪那神教许多人都没能如愿。”
云游更是错愕,寻思连这北夷王子都知道了我的大名?
当即拱手拜道:“小人惶恐,却不知那神教到底是何来路?”
恩达尔哈哈一笑:“我既已落入你手,又何须这般客气,多说无益,动手吧。”
说完双目一闭,仰头向上,一派要英勇就义的架势。
子月见他态度嚣张,心下不忿,“唰”的一剑抵住他背心,怒道:“夷贼,你们侵占我朝疆土,残杀我朝百姓,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岂能这么便宜了你,让我先剜下你这对狗招子,再削去四肢做成人棍,让你慢慢受尽折磨而死。”
恩达尔闻声,微微侧头一看,见是一位姑娘,多看了几眼,不觉笑道:“天朝竟也有如此俊俏的姑娘,哈哈哈……待我北夷铁骑踏破京都定要娶你为后,这位姑娘可还等得急?”
子月恼怒已极,二话不说,一剑挺进,不料恩达尔却半步不动,剑尖一触,又被子臣急抓了剑柄。
“这人一心求死,公主可别上了他的当。”
子月将剑掷地,气得直跺脚道:“上什么当,这种坏人一剑杀了算了,留他作甚?看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来气,哪有败军之相,倒似是他们胜了一样。”
恩达尔听了,不由得向子月再瞧几眼,哈哈笑道:“原来是公主殿下,好荣幸认识你。子臣将军若是你想将我扣为质子,那可大错特错了。我们北夷勇士但凡被俘皆是烈士,劝你们还是尽早滚回鹿城,过不了多久我父王必会率兵重新将边城夺回去。
那时再后悔,怕就来不及了。”
小猴子嘿嘿笑道:“你他妈吓唬谁呢,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大放厥词。”
阿蛋厉声喝道:“取老子的关公刀来,先砍上一刀再说。”
恩达尔见这群都是小小少年,不觉哈哈大笑道:“天朝真是气数已尽,居然全是些娃娃兵。”
云游笑了笑,接口道:“少年强则国强,恰恰相反,这些少年都肯舍命护国,正是希望所在。
好战必亡,还望大王子回去转告你家大王,勿再造杀孽,好好待民,和平共处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说完所有人都看向云游,均想谁说了要放他回去的?
恩达尔也一怔,随即又大笑道:“好一个和平共处,现下可是你们汉人占据着我北夷的领土,残害着我族子民,这便是你口中的久安之道么?”
子臣听了此言,不觉愤然道:“说到占据疆土,你们北夷数百年来可没少打我们的主意,死在你们手中的百姓也不在少。
如不是我们出其不意主动出击,胜负之势逆转,那鹿城便会为你们北夷大军所占,鹿城百姓又安能幸免?”
恩达尔点头道:“不错,战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当下你们占得先机,取了一时之胜,那也无话好说,我甘拜下风。
但我们北夷是绝不服输的种族,输了的终要再赢回来。
我们两国的仇恨由来已久,谁是谁非,无法分说,成王败寇,但凭武力而决。”
子月听得忿忿不已,忍不住插口说:“你们北夷人还配说对错么?两百年前你们便两次侵占了鹿城和围水两地,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屠戮无辜百姓,死伤者不下五万之众,此等兽行,你还有何脸面说什么是非?”
“不错,屠杀平民却是有的,这亦让我想起了心中之痛。”
子月秀眉一轩,大奇道:“你能直承此事也算是敢做敢当的汉子,但你说是心中之痛却未免太过假仁假义了。”
恩达尔沉默良久,终于闭目叹声道:“谁人生来便好战?谁不想过太平安稳的日子?但总会有欲望和野心之人不安现状,往前推算,你们的父皇当时国富民强,可也破过我们的绿原边城和圣安河池。
所到之处不同样也是尸山血海,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么?
只是当时子车将军和幕将军仁义无双才不致亡国灭种之危。这也让他们得罪了当时朝中一大批的复仇好战之士。
于是我们将计就计,说是两位将军收了贿赂,他们也正要找个由头除了心头大患。
说起来是我们恩将仇报,可也实是无奈之举,此后二十余年,我们北夷奋发图强,终于再度崛起,这也算是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云游和子臣一听,皆是一愣,想这其中原来还有如此多的关窍是自己不知的。
什么贿赂云云,很浅显的道理,不过是他们得罪了权贵,搪塞的借口,又因权势日重招了皇权忌惮,几经小人进言才招了杀身之祸。
子月听后则急说:“不……你胡说,要不我怎从未听说过,我父皇待我们何其仁慈,决计不会这般好杀。你分明就是在为自己的罪行找托辞找借口。”
恩达尔幽幽叹道:“谁也不会将自己恶的一面公之于众,总是打着承天顺命之大义的大旗,好似天选之子,命万民归服,都要将自己塑造成仁义之师,道德楷模。
呵呵,其实战争又何来的仁义,只有最终的胜者才是仁义之师。
真正的仁义是在自己强大之后而依然不仗势欺凌比之弱小之国。
弱小之国之仁无非是实力不济,大国强国之仁方为真仁。
可谁能做到?即是自己强大后不会欺凌弱小,然谁又能保弱小之国强大起来后不变得野心勃勃呢?
是以战争无可避免,有人的地方便会有私心欲望,这促使着人们一心向强而生,而强和弱便是对和错,是和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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