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摇了摇头,向着台下众人朗声道:“养不教父之过,子民如此,身为君主的,自然也负有不可推脱之责。
虎毒尚不食子,岂可因自己不教之过而将闯出来的祸事尽数归到孩子身上?
过错谁人都不可免,关键在于是否有救。”
子臣适才还听他指责臣民,说民风即是国风,现下又说君主亦负有不可推脱之责,不满道:“这些人自私自利,损公肥私,全无家国是非之念,就是流氓无赖。
少年强则国强,他们这种人没有未来,更不值得相救。”
云游见四下里骤然无声,无数对目光射来,众人都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
但见溪辞牵着小白马的手,面无表情远远的看着自己,一切都如静止,仿佛灵魂深处有一个自己在审判着自己,看自己如何辩解一般。
蓦地云游走至众少年之前,向着台下的百姓和将士“扑通”一声竟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为之惊呆了,露出骇怪之状,想他适才还能说会道,怎却突然不争不辩,跪地求饶了?
“小张仪,你这是为何?当真要与这些少年一起胡闹么?”
子臣咋舌惊问,云游只跪着垂首道:“我有罪,其实人人都有罪,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这样良心会稍安一些。倘若将军执意如此,便让我陪他们一起受过吧。”
他本欲说这些少年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至少为了兄弟可以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人又能坏到哪去?
何况他们所做之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自己,虽有损公之实,然并无肥私之意。
但如这般说了,这些少年又如何会认为自己错了?他们心中只有兄弟义气,全然没有王法来约束自己的言行,这般任性胡为下去,终会害了他们一生。
纵然是自己身死,若能让这些少年有所醒悟,亦甘所愿。
“小张仪,你别以为我不敢,他们犯错,却要你来代替什么?当自己是大圣人么?你的好心我错了地方。”
云游苦笑道:“倘若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呢?他们不过是棋子,这样我成了罪首,一切便顺其自然多了。”
说完所有人都是一怔,都以为他疯了,在胡言乱语。
子臣亦蹙眉奇道:“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公然顶罪么?”
云游自顾念道:“一命二运三风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相通。
一炁化三清,儒释道三家皆在说一个道理,那就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切皆是天意,一切皆是因果,一切皆是假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子臣张大了嘴巴,错愕道:“什么天意?你在胡说些什么?”
云游微笑道:“天上天下,惟我独尊,我即是天,天即是我。”
他一说完,晴空惊雷,“喀喇”一声闪过一道霹雳。
人群立时骚动,无不骇然变色,有的说这人疯了,有的不住摇头叹息,还有的大骂他是狂妄自大。
可大都是为了表示出一种匪夷所思难以理解的心情。
溪辞素知他喜欢胡言乱语,可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却依是这样我行我素,不禁替他担忧,皱眉急道:“幕哥哥,你快别说胡话了,这样可救不得他们,还会害了你自己。”
小猴子等少年尽皆失语,他此前只知这小张仪为皇上所重,只想拉上此人入帮或许便能瞧在他的面上侥幸谈过此劫。
不料他却为了救自己甘愿背上主使之责,子臣将军意在惩治罪首,他这样说,想来是有了什么脱身之计?
“胡说八道,你装疯卖傻,是想这样混了过去么?”
云游笑了笑,道:“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是名世界,人人都以为自己所处为真。然在我看来,所遇所见所闻者皆是生命中的必然。冥冥中都有一条线在牵引着我们的一生,并不需要徒耗气力,有如顺流而下,任其自然,这就是顺道而为。
我是如此,你是如此,所有人亦是如此,因在故有。
若然我命绝于此是为定数,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这么想便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即是强求亦不可得。”
云游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打定主意要将他们都救下来。另一方面似乎偶能勘破天机一般,直觉告诉自己,这么做是没错的。
人在任何时候都是以自我的视角来观察体会这个世界。
与我外者之人之事真假与虚实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肉眼可见之名世界,也随着自己的闭眼而消失,精神与意识所构建出来的世界我们多称之为梦境,那么人是在梦境中生活,还是生活中偶尔进入梦境呢?
黑夜白昼是相对的,真实与梦境也同样是相对的,人在同时这两个世界中穿行,只不过一个媒介是肉体,一个媒介是灵魂。
这个亦真亦幻的世界,到底又何时为真何时为幻呢?亦或本都是真本都是幻?正如黑夜白昼一样,孰又为真孰又为幻?
云游时时这样作想,觉得这一切都是心识所造之相,那在幻相中便可随心而行,无所不能了。
这也是他对死亡从不觉得恐惧,对任何事都觉得只要我想,便一定可以办成的原因。
一个做着清醒梦的人,那是造物之神的存在,又怎会害怕这些呢?然这种感觉亦不持久,只在某一瞬生灭,如露亦如电。
子臣盯着他直似看怪物一般,显出惧色,李年亦呆立一旁,不知所云。
然在此时,只听城门口一阵争吵的声响,却是几名汉子和守城士卒在互相推搡。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转向过去,一人忽而大叫道:“不好了,北夷大军攻过来了……”
这一声喊,围在一起的千余人众惊得四散而开,只留下将士候命。
子臣扫了一眼,厉声喝道:“是谁在鼓噪谣言乱我军心?”
说完又瞥向云游,怒瞪一眼,显然是说这事于他有关。
云游又向小猴子等少年看了一眼,众少年均摇头表示不知。
李年将那几名汉子提了过来,云游大吃一惊,却原便是那日困在囚牢中的汉子。
小猴子亦是惊道:“范人王,你带了你兄弟跑这干什么来了?”
那叫范人王的汉子三十来岁,额头上有一道刀疤,脸部浮肿,鼓起双下巴,似是一只充气的蛤蟆。
虽是被反擒住了双手,却仍极是张狂大叫道:“奶奶的,你救过兄弟们一命,你若是死了,那我向谁报恩去?咱们仇是清算不完的,可不能教兄弟们看扁了,说我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怕死招人。
当日在囚牢中的话可也不是屁话,大丈夫一诺千金。
但一码归一码,老子来救你,你也不必承老子情,咱俩扯直,以后见面还是仇人,该怎么打还怎么打,不必留情。”
小猴子哈哈笑道:“好,他妈的,人王帮的大哥果然够义气,只是你们欺负弱小太不够爷们,要不我还挺乐意和你这种人交朋友。”
范人王“呸”的一声朝他吐了一口,怒道:“奶奶的,谁来和你这小娃娃交朋友,老子生来欺负人惯了,你走的是行侠之道,老子可是专门欺人的人王。
所谓那什么道不同不可以搞一块,说的便是你我这样的人。”
小猴子和跪在一起的众少年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好似眼下无关生死,目中无人,只有老友相聚时的相爱相杀。
子臣如何容忍这些人如此嚣张,朝他飞踹一脚,范人王向前一扑,重重摔在地上,吃了一嘴沙石。
李年勃然怒道:“你们这些贼子好生猖狂,今日便叫你们去地府约架。”
他将长枪一顿,眼中怒火大盛。
忽听一孩子尖叫一声:“大姐姐……”
云游一怔,然见小白马松开了溪辞的手,欢快的跳入一女子的怀中。
那女子张开双手,立时喜极而泣,抱着她凝咽道:“小……小妹妹,你跑哪里去了?可把我吓死了。”
云游见那女子正是子月公主,瞧她们亲热的神情,显是这几日间相处极是融洽。
小白马伸小指头指了指云游,点头道:“哥哥……”
子月会意一笑,原来她是跑了出去找哥哥的。
子臣和李年同时向前一步,惊道:“公主……”
云游见子月抱着小白马身子微晃,似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
其后立着几名人王帮的汉子,还有一群少年。
小猴子等少年大喜道:“二弟……二哥你们都来了。”
子臣大怒喝道:“你们干了什么,快把公主放开了。”
这一言,上千将士立时将他们包成一个大圈,以兵刃想抵。
可公主在他们手中,只你瞧我,我瞧着你,谁也不敢妄动。
为首的正是那少年阿蛋,他双手负后,站在子月身侧,虚捻了下巴,嘿嘿笑道:“将军放心,她好的很,只是吃了些迷药而已。我们也并无伤人之意,只想将兄弟们救了出来。本以为小张仪兄弟自有法子,可他却是以命抵命的法子。
迫不得已只有出此下策,使了些手段,想这公主的万金之躯总比我们这些贱命要贵重的多,这买卖你们是不亏的。”
云游见这些少年实在是无法无天,为了救兄弟性命竟然连公主也敢劫持,当即起身叫道:“你们别再胡闹下去了,再闹我也不知该如何收场,这罪孽越来越大,当真是百死莫赎。”
阿蛋笑道:“小张仪兄弟,你放心,今天咱们兄弟一个也不能少,否则有公主做伴,那也是妙得很啊。”
子臣和李年虽是怒不可遏,但为人所制,却也无法可施,正在百愁莫展之际,一道黑影如电闪般扑跪在子臣身前,拱手道:“将军,鹿水天线失守,北夷大军正向鹿城进发。”
说罢众将士都是哗然一片,云游亦被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又来一位惑乱军心的死徒?
然从子臣李年及众将士的反应看来,那跪在地上的男人显是认识的,这么说,消息便是丝毫不假的。
此人身形之快,实不下于自己那半响不响的开溜之法,云游并不知晓,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夜雨燕。
只知这人轻功之高,而众人似是习以为常,有些大惑不解。
子臣听后一惊,忙喝道:“关闭城门,回防就位。”
说罢,两道重重的城门缓缓推合,各自拉弓张箭守住城墙,如临大敌。
小猴子等一众少年对此变故始料不及,霎时间都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云游见此情势,两边都是为难,只得自己出头主持大局,振臂高呼道:“现下大伙谁都逃不出去,已然是同舟共济,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却还在此内斗不休,可不叫外人看笑话么?
我们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那这片土地便是生养我们的母亲,大家便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兄弟姐妹,还分什么你我?
为何北夷人都知道团结一致,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有自己的血统自己的兄弟姐妹。
而我们天朝的兄弟众多却为何始终不敌?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们都太自私,人心不齐,全然忘了我们都是其中的一份子。
如是我们人人视国为父土地为母,你们还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受人凌辱,任人宰割?
你们的父母打骂过你,你还会怀恨在心么?
家丑也不外扬,我们自家兄弟打打闹闹也无妨,怎忍旁人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来侵占我们的家园?
但凡你们还有一点男儿血性便不会活得这么窝囊,只知道在自己窝里横。
是真英雄真好汉那便该挺身而出,共御外敌,别人都欺到家门口了,你们却还在内斗,不敢打回去么?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云游越说越亢奋,先前四散的百姓,不知不觉又被他所感染而聚在了一起。
那范人王率先大喝一声道:“他奶奶的,老子从来都只有欺负他人的份,他们北夷人有什么好怕的,既然都是人,老子是人王,还怕他个鸟。
打开城门,出去和他们干,先把外敌解决后,我们再来慢慢算账。”
那些少年纷纷叫嚷道:“对对……出去和他们拼了。”
子臣见得情势大变,本为对立之敌,却因外敌入侵霎时间同气连枝,变为了患难与共的兄弟,当机立断,撤开了围住那些少年的将士。
随手又取枪将小猴子等人手足的绳索挑断。
云游见双方剑拔弩张之势已去,握拳朗声喊道:“众位兄弟姐妹,我们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但爱和平并不代表我们好欺负。相信各位都已饱受战乱之苦,当下北夷大军残暴不仁,肆意杀伐,觊觎我朝疆土,野心勃勃,乃是逆天而为。
我们是正义之师,必有天佑。
那些贼子欲图侵占你们的田地,欺辱你们的家人,作为男子汉的你们,能瞧着他们胡作非为而坐视不理吗?”
底下的将士沉默一阵,然见子臣走到云游和众少年身边相视一笑。
小猴子挥拳大声喊道:“不能……”
台下的少年们附和道:“不能……”
云游趁热打铁,朗声说道:“没有国何来的家,保家卫国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它关切到我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只要我们同心合力,团结一致,那便没有什么可怕的敌人,最大的敌人往往都是我们自己的私心。”
子臣倏地握着云游的手向上一举,小猴子忽而挥拳大喊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替天行道斩魔除妖……”
云游一凛,总感觉怪怪的,然下面的将士见得子臣将军和云游握手言和,高举双手的样子。俨如便是看到了昔日其父子车将军与幕青松将军联手抗击外敌一般。
登时群情激扬,一齐大喊起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替天行道,斩魔除妖……”
众将士喊声震天,士气高涨,不少百姓亦被带入其中,挥手助威。
待得喊声甫歇,子臣依是举起云游的手,向前走出数步,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天意如此,这位兄弟便是陛下朝思暮想的圣人小张仪……”
云游听得“圣人”二字不禁头皮发麻,怎么又来一个?不由得呆了。
只听子臣说道:“陛下曾多次和我提及他在梦中梦到一位方士,这位方士童颜鹤发,直如仙人。
他说在中元节那晚,有一位圣人将在金兰城的灯会上与陛下相遇,此人可助我天朝度过难关,但不可强求,一切随缘而为。
陛下在中元节那晚果然便在金兰城遇上了这位圣人,而这人便是我们幕青松将军之后小张仪是也。
他便是幕青松将军在天之灵,派下来拯救我们天朝百姓的大圣人。这是老天对我们的眷顾,天佑我朝,此战必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云游一时竟不知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天朝百姓和将士向来都对神明充满敬畏之心。
大凡作战都有祭拜天地,祈祷神灵相佑的习惯,他这一番说辞全然是在鼓舞士气,叫将士和百姓都知道,我们是受上天眷顾的正义之师,必将大败来犯之敌。
小猴子颇有眼见,当即挥拳振臂高呼:“天佑我军,圣人相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一喊,台下少年和将士百姓不论信与不信皆是热血沸腾,齐声振臂高喊道:“天佑我军,圣人相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子臣李年子月溪辞等人,见危机转化为动力,都是会心一笑。
唯独云游一脸困惑,想自己从来不想卷入其中,不想趟这浑水。
却为何总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人操纵了一条无形的线,在支配着自己的一生。
几经周折,去而复回,终于还是被困在了这战船上,好一个天意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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