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诧异的望了望溪辞,溪辞摇了摇头,叹气道:“前辈好一段忘一段,性情不定,已记不清自己是谁,更别说我们了。”
云游苦笑道:“或许忘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世人却不会将他给忘了。”
莫子枫嘿嘿笑道:“我可没忘,你不是要和我比拼功夫么?现在你也醒了,咱们便再来斗斗拳脚,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
溪辞凑近云游耳边,低声道:“他现在只记得两件事,一是功夫,二是……是……”
她讳莫如深,显是不愿提及。
“我懂……”
云游笑了笑,他所懂的自然是不可在这疯子面前提起那风小白,以免他又发起狂来,节外生枝。
而溪辞则神色忸怩,不懂他这句我懂所包含了什么意思?之能乱加揣测,越想脸越红,心也怦怦乱跳。
她觉得能够这样守在这位前辈身边和他说笑,已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只盼这种遗忘能够再长久些才好,可别让他惊醒了。
云游抚着小白马的头,忽而想起一事,向着溪辞小声问道:“他为何要把你们带走?有没有……无礼?”
溪辞皱了皱眉,有些生气道:“前辈是位正人君子,怎么会对我们无礼?他是误会了你和那凶巴巴的恶汉是一伙的,怕你对我们不利才将我们带走的。”
云游笑道:“这么说来是我太小人了。”
他说着拍了拍小白马的脸,小白马伏在云游的腿上,仰头盯着他,龇牙而笑。
“这也不怪你误会,你也是担心我们才会这么舍命追赶。这位前辈之所以没命价的逃,却也不是在避你,而是因为有两个女子在追他。”
“女子?”
云游疑惑,转即笑道:“是了,定是如影姑娘和水爻姐姐了。他忘了所有人,倒也活得随性简单,少了不少羁绊。”
溪辞皱了皱眉,手指敲了敲下巴,奇道:“幕哥哥,那恶汉唤你为大哥是真的么?为何他如此痛恨我们普陀山弟子?”
云游想那阿真破履烂衫面容污秽,又换了一柄大铜锤,溪辞妹妹未能识出。
当下也不想多说,只不解是普陀山的何人这般厉害,居然可以杀得了阿善?
是以问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普陀山可有隐藏高手在么?”
“高手?我们普陀山历来多注重医学药理,以救人治人为念,于武学一道不甚精研。
师父虽说会严督我们提高武功修为,然我们普陀山多年来都是资质平庸之流,也没听闻过什么武学高人。
我认为武学一道只是末节,强身即可,多学无益。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也不会无端端的来欺你。
还是多学些医术为好,救济苍生才是我们普陀山的本旨。”
云游笑着点了点头道:“溪辞妹妹不愧为佛门弟子,心地总是这么善良。
是啊,人人不欺人,又何必去学什么功夫?”
莫子枫正埋头啃着大肉,显是饿了,一听到功夫,立时放下,精神大振,朗声道:“这话不对,习武当要追求极致,天下间有哪个习武之人不对上乘武学趋之若鹜?
不想争做天下第一的武人,根本不配为武林中人。”
云游抚着小白马的头,微微笑道:“前辈想来习武只是为了争夺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么?”
“天下第一自是要争的,习武的初衷是行侠仗义,这并不冲突。”
“行侠仗义,话是不错,可若人人都习了武,那比的便是武功高低,便是以暴制暴。谁强谁是行侠,谁强便谁是仗义了么?
有谁来保证坏人的功夫就一定比好人弱的?
倘若坏人功夫高强,那么这功夫岂不是成了为虎作伥的帮凶?”
莫子枫一怔,大声道:“所以我们更要努力参研上乘武学,永远比坏人高上一筹,那便不违初衷。”
云游苦笑道:“所以坏人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是争先恐后,争斗也就永不会停止。
上古人刀耕火种,原始争斗只是寻常农具,杀人伤人原也有限。
后来有了刀枪剑棍,进入冷兵器时代,死伤者便多了起来。
再到现在全民武修时代,各种神功秘籍绝世武学,杀伤力越来越大,手段也越来越残忍。
随手一挥便可取人首级,每年因武而死伤者也不计其数。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人类越来越聪明,迟早有一天会生出杀伤力更强大的东西出来。
人类的灭亡或许也是自作聪明使然。倘若没有这些,人人安分守己,不争不斗,不是很好么?大智者若愚。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莫子枫沉吟半晌,不解道:“所以,我为什么要习武?”
云游笑道:“习武本是以强身健体之用,习武先习德,修心正道,方为初衷。
然世人本末倒置,道德沦丧,全然只在追寻一个武字,武也生利,争勇斗恨,仿佛天下间的事唯武而决。
殊不知,武只是末节,道德才是本心。
一个武功高深而没有道德之心之人,只是一个冷血的杀人魔头,与冷兵器何异?
一个功夫平庸之辈,心中怀有道德之心,那便是造福人间的侠士。
行侠仗义,武始终是柄双刃剑,为善为恶,全在一念之间。”
他说着又向溪辞看了看。
溪辞指了指自己,皱眉道:“幕哥哥,你说的那位侠士是我么?”
云游笑而不语。
莫子枫呆了片刻,似乎心头有一件极其难以索解的疑题,缓缓摇头道:“不对不对,我不习武,必被坏人所欺,这是自我防身之能,追寻武道之巅永远是不会错的。”
“那你习了武就能保证不被人所欺么?世上便没人强得过你么?
有强便有弱,那些弱者又如何来保障自身?都无休无止的追寻那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号么?
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溪辞听得入神,皱眉道:“那根本又是什么?”
“破欲现道,无为不争。天下没有武又如何争?没有欲又何来求?
人心死,道心生,见素抱朴,人人如此,各国如此,方能永安。”
“幕哥哥,你……你这话和那魔教所宣扬的教义些许相似又有些许不同。
他们都是打着破欲的幌子为自己谋私,人都有私心,又如何能够做到这种境界?”
莫子枫也哈哈笑道:“不错,你这种过于理想化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天下人必有其心,谁又能信得过谁?你们都放弃武学,没有欲求,那我便是天下无敌,哈哈哈……”
云游心想为何你们总是要去管别人如何?人人若是只想着修好自己不就够了么?
常思人之人,必然是人心不死的,有了这种人心必然会有各般区别比较的想法生出,不是又越来越复杂了么?
不禁叹道:“无敌于天下,又能如何?”
莫子枫一怔,笑声立止,喃喃念道:“无敌于天下又能如何?无敌于天下又能如何?”
“你习武的初衷不是为了行侠仗义么?天下若是无人不义,又何须仗义?到底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到底是无人不义还是行侠仗义?本与末哪个更为重要?”
莫子枫哑口无言,呆望着火上的烤肉发出滋滋声响,忽而说道:“弱肉强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这是弱化于民,倘若我不是仗着这身功夫,今天这肉你又如何来食?”
云游看了看火架上的烤肉,摇头笑道:“准确来说是降低人的过度欲求,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欲求不满则生邪念,邪念一起,道义良知便会削弱。人往往会为了达到自己的欲求而做出有损道义之事。
譬如你恃强凌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违习武初衷,这肉多半就来路不正。”
莫子枫霍地站起,怒喝道:“什么狗屁道义,老子饿了便要吃,哪管你这许多。谁若是不服,便上来打上一架,弱者没有资格发话,强者的世界才有道义可言。”
小白马见他张牙舞爪,伏在云游腿上向着他龇出獠牙。
云游靠坐在竹子上,笑了笑,抚着她的头,柔声道:“前辈真的无敌于天下未尝一败么?天下间又哪有什么常胜将军?只是懂得适时而退的道理罢了。
倘若一直争斗,便没有衰老弱化的一天么?谁又斗得过时间?
不过我却知道如何不败的神功。”
莫子枫本是恼怒于他迂腐的书呆子言论,然听到有不败神功,登时又精神焕发的蹲下身来,和颜悦色问道:“不败的神功,那是什么?”
云游淡淡笑道:“无争无斗,我不和人比又如何会败?我不和人争斗又怎么会输呢?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凡所高深的神功皆是无招胜有招,有招必有破绽所在,而无招则无人能制。我自虚无何人能败?是以无争无斗方为不败神功。”
他心念电转,蓦地想到自身之所以每每受到皮肉之伤皆会好的如此之快,除了体质和那《佛缘清心经》之外,恐怕便和自己于这皮囊的心境大有关系。
世人往往太过于执着在意某样东西,反而不得其愿。
而自己越是看得坦然,这肉身反倒越来越形如虚无,不易所伤。
自己无有身之相,又何来有身之伤?
精足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足不思眠,此三者精气神得能成,脱于皮相所困,或许便是世人所说的得道成仙吧?
莫子枫听罢,忽而哈哈大笑道:“无争无斗为不败神功,以无胜有,以弱胜强,此言在理。”
蓦地只听他语气陡变,厉声喝道:“那便让我这强而有形之功来领教领教你这无争无斗的弱而无形之神功。看看到底孰强孰弱?”
云游万不料这疯子对功夫痴迷于斯,都已言明自己无争无斗弱而虚无,竟还要争个强弱之分。
但见莫子枫右掌倏出,那女童尖叫一声,抱住云游,溪辞惊道:“前辈不要……”
云游本已行动不便,又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毫无征兆。
只听得耳畔风响,一股劲风扫过,刮得他脸皮一动,长发飘飞。
“咔嚓”数声,莫子枫右掌定在云游耳边,其后数尺外的竹子拦腰截断。
云游端坐,笔直了身子,抱着小白马不敢妄动半分。
莫子枫瞥了他一眼,很是得意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果是英雄少年。有我当年三分的桀骜不驯之气。”
溪辞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道:“吓死我了,你们两个别再伤了,我可没法子治。”
云游心也提到嗓子眼了,听他这样一说,原是要测试一下自己的定力,登时松了一口气。
莫子枫一收掌,坐了下来,向着溪辞盈盈笑道:“小美人到底是关心我多些还是关心这小子多些?”
溪辞一愣,小脸红扑扑的扭向一边,低声道:“前辈……你再这样乱说,我……我可不睬你了。”
莫子枫仰天打个哈哈,叹道:“唉,看来小美人是喜新厌旧了,毕竟还是俊小伙更讨人喜欢。否则在这小子未醒之时怎么唤我为疯子,现在却一直前辈前辈的叫?”
溪辞又羞又急,不敢回头,嗔道:“我……我哪有,你……你就爱胡说。”
莫子枫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柔声细语道:“对对对,我是个爱胡说的小混蛋,溪辞姑娘则是宅心仁厚的仙界圣女。
小混蛋在圣女面前也会心神不宁,乱了分寸,胡说也是难免的。”
溪辞只抿嘴偷笑,不敢接口,生怕他又要说些不伦不类的话来逗自己开心。
云游见二人举止亲昵,想是他们在自己昏睡之时笑谈已久,彼此熟知。
这莫疯子虽是年纪足以为其父,然风姿不减当年,实不比任何少年人逊色。
加之花言巧语的本事,乃是久历情场的老手,于各种姑娘家的心思琢磨门清。
溪辞这样一个连男人面也没见过多少的小姑娘,如何能够抵挡?
云游笑着摇了摇头,看到他们,蓦地想起小仙女清羽灵,想到自己胡子花白时,见了美人依是这样出言轻薄,谈笑风生。
而小仙女也已成了老仙女,怒气冲冲的抓着拐杖追打自己的场景,不由得嘴角上扬,满是幸福的傻笑起来。
不知她身在何处?是否已安然回到了普陀山?兴许正又跪在厅前受教,又或被锁入房中不得自由。
想这捣蛋鬼可要愁坏了她师父三姑,然三姑倒也对她极是偏爱。
兀自傻笑着想了一阵,莫子枫已大口大口的吃起了烤肉。
溪辞缩身在他身旁,认真烤着,送到他的手里。
自己则撕下一小片含在嘴里,小心矜持,俨然是一个大家闺秀。
又扯下一片递到小白马的面前,小白马看了看云游,没有得到默许,摇了摇头。
莫子枫吃得精精有味,望着云游笑道:“肉是好肉,只可惜无酒,略有遗憾。喂,小子,你怎么不吃?发什么呆?”
云游望着二人苦笑道:“余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而今这肉来路不明,多半便是强取豪夺而来,我若同而食之,岂不是默认了你这种盗贼行径,加深了你的罪孽。”
说罢他将小白马抱向一边,似是为人师表的夫子,绝不可有任何不正之风的浸染。
溪辞停下细嚼慢咽,抬眼诧异的望着云游,又望向莫子枫。
莫子枫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刚还夸你有我三分的桀骜之气,却不想你还有七分的腐儒书呆之气。能填饱肚子则矣,还管他什么来路明不明的。”
云游向来不拘小节,于偷盗之事更是浑不在意,此刻竟要在小白马面前做好为人表率,化作一个志士君子,教她什么叫作正德正道,该与不该。
溪辞也有些奇怪的看着云游轻声道:“是啊,幕哥哥,这吃的也是疯……也是前辈寻了许久才找到的。你们多少吃些填填肚子,人都没了,还谈什么道义?”
云游抬头望了望夜空,星月辉映,阵阵清风伴着竹子的清新气息和面吹来,使人神清气爽。
不觉叹道:“身和魂,始终是魂更为重要。我们人一直在为身体所奴役,拼命满足的大都是身体。可我们的身体真的需要这么多么?这不都是身体无限膨胀出来的欲望么?欲壑难填,我们的灵魂从来就不需要这些物质层面的东西。
灵魂若是为肉体所使,那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为了满足这肉身而折辱自己的灵魂,却是在倒行逆施。”
溪辞和莫子枫听他疯言疯语不断,已不知这疯子之名应该叫谁了。
又听云游问道:“此为何地?离城镇尚有多远?”
听其意,自是要回城,通过正当途径进行购买了。
溪辞摸着下巴,想了想,突然惊道:“你们一直在向北追行,怕是早已出了金兰城,想来快到了鹿城与北夷的边界了。哎呀,可不能再向北走了。”
莫子枫“哼”了一声,不屑道:“怕什么?北面有什么毒虫猛兽么?越是厉害的东西,我越想上去会上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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