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狄仁杰便等到了那个“恰当的时机”——屋顶上方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以及一两声短促的急呼。
“有群黑衣人冲进了坊楼!”
“守住门口!”
凶犯们明显感受到了压力,而这压力无疑来自于入场的虞衡司机关卫队。
时机已经成熟。
“准备好了没?”他看向一旁的麦克。
后者胸有成竹道,“你左前,我右后,保证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上吧!”狄仁杰说完一口气爬至顶端,然后用肩膀顶开了盖板。
他现身的一刻,大部分犯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狄仁杰看到七八人正靠在门边设伏,似乎想要打机关卫队一个猝不及防,后面只剩下两个家伙负责盯防人质。
现在,猝不及防的成了他们。
狄仁杰甩手便是四张蓝色令牌,直切门口的敌人。身后的两名凶犯此刻才醒悟过来,慌忙举起长枪瞄准大理寺卿——
“嘿,看这儿!”
麦克这时也从地板下探出头来,他单手握枪,干净利落的将这两人击倒。“你们的对手是我才对。”
“该死,他们是怎么溜进来的!?”
“分几个人去对付他们——”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凶犯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留守门边,还是去对付新侵入的两人。也就在这时,仓库大门被轰的一声撞开,司马章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部下冲入进来,几名凶犯在慌张境况下仓促开枪,但对黑衣机关卫队的威胁颇为有限,而后者的所使用的连发弩与袖箭则能轻易洞穿他们的布甲。
至此前后皆失守的凶犯再无挽回局势的可能,短短二十息不到,房间里的十余名凶犯全部被压制,不是当场身亡,就是再无反抗余力。
“没想到你比我还快一步。”司马章走到狄仁杰面前打了个招呼,接着皱眉朝房间中央望去,“这是个什么情况?”
“恐怕不是什么好情况。”狄仁杰语气凝重道。交手时他便隐隐察觉到,守在天外楼里的人身手都十分一般,差不多就是普通士卒水准,与青子、不孤那样的刺客完全是两个层次。倘若流放者将长乐坊当做报仇的最后舞台,理应把手下最得力的干将都安排在这里才对。
难道余天海精心准备的赤红石与面粉,仍不是他真正的底牌?
不过狄仁杰现在也无法转身就走。
——这场危机的关键不在于凶犯,而在于被绑在椅子上的近五十个人。
早在穿过天花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看到,仓库中间有个巨大的木制圆盘,十来根麻绳从头顶落下,牢牢系在盘子上。从绳索绷紧的状态来看,此块地面应该正处于一种悬吊状态下,被绑架的人质就悉数坐在圆盘内。他们不止手脚被绑住,眼睛和嘴巴上也都蒙着布条,只能发出呜呜的喊声。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人质明明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却没有人敢用力挣扎、或是挪动自己身下的椅子。大家背靠背挤成一团,脑袋来回摆动,哪怕隔着眼罩都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恐惧。
一名机关卫队成员走上前,似乎想要解开人质的束缚。
“先让他停下!”狄仁杰喊道。
而对方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圆盘边缘。
霎时间,大盘子往下陡然沉了寸许,众人头顶响起一连串刺耳的齿轮咬合声!之前还隐没在黑暗中的楼板应声而现,像泰山压顶般朝地面靠来。
所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坊楼天花板,而是一块插着无数尖刺的厚重石板,若是让这东西掉下来,屋子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名队友更是吓得当即就把脚收了回去。
圆盘摇晃两下后又恢复了平衡,连带着头顶的石板也停止了下坠。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凶犯设下的是一个压力触发机关。
人质之所以不敢用力挣扎,恐怕是早已知道乱动会有什么下场。
“令史大人,在场的凶犯全部检查过了,没有大理寺通缉的那位余天海。”这时一名下属走过来汇报道。
“什么?他居然没有在这里?”麦克难以置信道,“花费那么多精力布设下此局,难道他只打算给我们上一次机关拆除课么?”
狄仁杰则有种“果不其然”的想法。单单在长乐坊搅起一场腥风血雨并不能满足他的复仇欲望。
他想要谋求更多!
“哼,破除这种把戏根本用不上什么机关术技巧。”司马章对流放者的做法嗤之以鼻,“板上的重量通过绳索与阀门相连,发生改变就会引动机关,设计上或许要做到万分精妙,但破解起来只用保证板上的重量不产生大的变化就行。”
“你打算怎么做?”麦克问。
“一把绑在竹竿上的刀子就能解开人质身上的绳索,每个人的重量则可以用机关人偶取代之。即便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要紧,这套机关显然没有精确到一斤一两的的程度,否则他们自己身体的晃动就能触发石板下坠了。”
“但人多了误差总会累积起来。”
“话是没错,不过我们也可以边放边调整,提前记录好人偶的重量,再称量一下被救出者的体重,之后无非就是差补多减罢了”司马章招来一名部下,将自己的安排传达下去,“别跟我说商贸坊群都已经关门,虞衡司要的东西,他们就算自己背也得给我背到长乐坊来!”
“是。”属下领命而去。
狄仁杰在一旁沉吟不语——司马章的这套做法确实不需要用到任何机关技巧,他们不必冒着风险去找隐藏在房顶屋梁上的机关主体,也无需依靠卓越的机关师来分析机关的构成。只用把人质换成没有安装核心的机关人,就能完全忽视掉来自头顶的威胁。
而像这样的机关人躯壳长安城有许多,无论人质是轻是重,替换起来都没有太多难度。
可他们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时间。
余天海带来的橙红石与面粉都放在了哪里?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解救人质?考虑到经脉的发光亮度远不如太阳,入夜后橙红石炼化的速度会慢上不少,但再慢也总有极限,当那一刻来临时,还在解救人质的他们也会一同沦为牺牲品。
忽然,地板上冒出了一截刀刃。
只见刀锋旋转一圈,木板应声被切开,接着李元芳的脑袋顶开木板,从下面探出头来。
他望向狄仁杰,语气里满是急迫之意,“不好了,狄大人!他们的目的不是炸毁一个天外楼,而是打算把整个长乐坊都夷为平地!”
“什么?”一旁的麦克惊讶道。
“你们来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李元芳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李元芳开凿的洞口,俯身向下望去——只见地板下方是一片密闭的隔间,墙边紧挨着的玻璃罐正发出淡淡的橙光。那是被透镜多次折射后引入室内的光线,它们已经开始穿透被炼化得七七八八的橙红石,进一步倾洒在罐子周边的区域。
不过这套把戏狄仁杰早已在余天海的住宅里见识过,真正让他心直沉到底的是扑鼻而来的酒香。
借助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密室中央一片波光在摇晃,宛若深潭下方涌动的暗流。
最坏的猜测应验了。
长乐坊内不可能有地下河道,他看见的波光自然也不会是流水折射出来的。
那是长乐坊中取之不尽的酒。
它正源源不断的被灌入坊楼地下!
“不会吧……”麦克喃喃道,“我以前一直觉得长安机关术神奇无比,但也没料到能神奇到这个地步。莫非长乐坊其实是一个大酒坛?”
他再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了长安的富庶之处。
“该死,他们竟凿穿了地下酒库的输送管道!”司马章面色铁青,“这帮家伙到底在长安潜伏了多久!?”
长乐坊作为一座能自行产酒的坊区,本身就有着一套相当复杂的内部系统。它最为核心的储酒区与外界完全隔离,任何人都没办法进入其中。而这些低度酒水会沿着特殊的暗道留至靠近经脉平台一侧的蒸发区,利用经脉的热量粗酿出浓度不同的蒸酒,之后才会由管道送入地上的各间酒肆和娱乐坊楼,供调酒师来配置各种风味的饮品。
每一条新管路的开通都需要经过工部的审批,并且越靠近地面的管路生长起来就越细,这也是为了避免地上污物倒灌进酒库,影响坊内的酒水品质。天外楼作为长乐坊里的老牌娱乐场所,有直接供酒的资格并不稀奇,只是谁也没想到,流放机关师竟然会利用此点,直接把地库的一块区域封闭起来,构建出一个“不存在的暗室”,再从暗室内向下挖掘,直至找到输送管路。
这些蒸馏过的高度酒,无疑是粉尘爆炸最好的助燃物!
众人几乎都不敢想象,要是爆炸波及到长乐坊的内部结构,将火焰引入蒸发区会发生什么情景。
届时这座历史悠久的坊区恐怕将彻底成为废墟。
“要挖出管道绝不是一朝一夕时间能做到的,这个计划至少持续了两年以上!”狄仁杰不禁捏紧了五指,“但余天海不可能那么早就抵达长安,否则他们一定不会放过项卫城。”
“而且要挖出这么大一个深坑,单纯用装潢做理由也很难瞒过所有人。”麦克同样心念急转,“这家店铺绝对脱不开干系,就算老板不知情,下面的掌柜有一定有所牵连才是!”
“去把天外楼的管理、侍从和杂役都控制起来!”司马章当即朝机关卫队喊道,“从上到下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是在这里干活的人,都不得漏过!再去一个人找户部查查,看看天外楼背后的金主都有谁!”
接着他转头望向李元芳,“你能判断出大致的爆炸时间吗?”
“不好说……”后者摇了摇头,似乎难以定夺,“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很可能是根据外接在玻璃罐上的众多气囊来计时的,一旦气囊完全充满,它就会启动最后的装置。若真是如此,我们剩下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刻钟。”
两刻钟!
这个时间也太短了点!
“必须立刻拆除机关,绝不能让余天海的阴谋得逞!”司马章面容严肃道,“你能直接对气囊动手么?”
“与玻璃罐相连的气囊有很多,而且密室里光照不足,很难短时间内找全它们。”李元芳越说越快,“不过关键的启动装置我已经找到了,只要拆掉它,下面的机关应该就不会被触发。”
“很好,我这让机关卫队的行家下去。”
“可有一个问题。”李元芳皱紧眉头,求助般的看向狄仁杰,“这个装置被固定在了圆盘下方。”
“天哪……”麦克忍不住嘀咕了句。
不止是海都商人,在场的各位都感受到了一抹彻骨的寒意。
余天海狰狞的面目在此刻完全显露出来——
这不是一个数十条人命与天外楼的选择。
这是一个数十条人命与整个长乐坊的选择。
如今分散在坊中的居民游客仍有数万之多,将他们在两刻钟里驱赶出长乐坊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一旦爆炸引燃地下酒库,造成的伤亡必定难以计数!
可若是移除粉尘爆炸的启动机关,失稳的圆盘就会令头顶的石板快速坠落,将绑在椅子上的人质压成齑粉。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出现了诡异的死寂。
司马章第一个做出行动。“留一名队员在此,其他人出去!”
“你要干什么?”狄仁杰瞪眼道。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拯救长乐坊。”他言辞果决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余天海要的就是这个目的——他明知道那套爆炸手段需要时间来酝酿,才故意抓这么多人来,盼的就是我们迟疑不决!”
麦克也忍不住道,“若是长乐坊燃起大火,伤亡者绝不会只有四五十个。四五百、或者四五千都有可能。”
“但这些人的命也是命啊!”李元芳不忍心道,“我们的职责是保护长安民众的安危,如今却要因为一场案件主动把他们送上绝路,只因为他们是少数派?”
“虚伪的善意!”司马章脸上再次露出冷漠的神情,语气里也多了一丝讥讽之意,“三寺向来不就是这样吗?当多数人和少数人的利益相对时,永远都只有一个选择。因为这就是世俗的公理,是无可置疑的正义!”
“这根本不是什么正义!”狄仁杰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至少我就不认可。”
“所以你想两头都顾?为了你那大理寺卿的名声?”司马章的声音也逐渐拔高起来,“狄大人,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这样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
争执声明显传到了被绑住的人质耳中。
他们呜呜直叫着晃动身躯,显露出强烈不安来——恐慌已经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司马章拿过队员手中的短弩,对准圆盘上方的绳索,“如果你不想背负这个骂名,就由我来做好了。”
狄仁杰抢先一步,伸手扣住了弩弓扳机。
“狄仁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虞衡司令史喝问道。
“我当然知道。只要我还在,你就休想如此草率的处置此事。”狄仁杰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是多数人和还是少数人,他们都是长安民众,是大理寺保护的对象。我会想办法救下所有人,而此事的后果无论如何,也由我一力承担。各位——!”
他转头看向房屋中央的人质,“不要慌,我是大理寺卿狄仁杰,事情远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也绝不会把大家当作牺牲品!在把你们解救出来之前,还希望所有人保持忍耐,静坐原地,配合大理寺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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