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哨子掠过山顶,谢景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山林间枯叶的寒气,肺部仿若被寒冰冻结的刺痛让他精神一振。
出发之前任霄保证每个人身上不能带有多余的通讯设施,也就是现在他完完全全没有办法联络上白夜。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谢景磨着牙,四处扫射,看着后屋的马仔,目光微微闪动。
“呼——”谢景舔舔嘴唇,长呼了一口气,踩着草地走上前,“老板说了让你们给我准备了吃的,在什么地方?”
保镖立即殷勤地将一早准备好的烤肉递给谢景,谁知谢景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扶着那保镖开始干呕起来,他本来原先就被下了药,这一吐简直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样,仿佛要把沉积在身体里的所有污秽都一并带出。那保镖瞬间慌了神,“这……你怎么了?”
谢景整个人勉强撑着身体,一手捂着嘴唇,肩膀剧烈战栗,“拿开,把那个拿走,呕——”他一把推开那保镖,往远处的灌木丛奔过去,整个人拼命呛咳起来。
谢景捂嘴咳嗽着,微微佝着自己的背脊,谁知肩上突然一沉。谢景眼皮猛地一跳,他猛然回头,正迎面撞上赵昭,谢景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扼住了一样,良久才冷笑一声,“我说你走路没声音的啊?”
赵昭无辜的眨巴着眼睛,“你小子鬼鬼祟祟地想干嘛呢?”
他后背已经渗出了微微的冷汗。谢景用舌尖抵了抵牙齿,冷声道,“没什么事,就是有点不舒服。”
赵昭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哦。”了一声,揽着他的肩往旁边走去,“抽烟吗?”话是这么说,他却是掏出了一根雪茄。
谢景看他一脸看神经病的眼神,身后两个保镖眼神一直往他们这边瞟。
谢景打开他的手,“你有病啊。”
“不懂享受。”赵昭撇撇嘴,自己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雪茄,自顾抽起来,“这个可是正宗的古巴雪茄,一根就能卖好多钱呢。”
谢景那平静放松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刚才他内心正在经历如何的惊涛骇浪,他也不知道赵昭这突然的一出是想要干什么。但是他敢肯定赵昭肯定不会是闲着无聊找他探讨什么雪茄心得。
他一扫身后那紧盯着他的几个马仔,眼底光芒戏谑,“我感觉他们挺防着你的啊。”
“是吗?”赵昭又抽了几口,扔地下踩熄了,高帮靴踩着枯枝落叶的窸窣声响没由来让人心情烦躁。他一挑眉,“我可是和你站在一起的啊,你怎么能单独把自己给撇下了。谁说他们一定得是防着我的呢?”
赵昭满脸真诚至极的遗憾,一如那晚他横刀对着谢景的时候,接着他微微欠身,转身上了车。
此时千里之外的指挥部,信号追综仪再次闪烁着红绿光芒。
谢景看着那扇紧闭的车门,许久后他终于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手插进裤袋里紧紧攥住了一样方形物体。
他就这么一动也不动,站在天地之间,浩渺得像是一粒尘埃。终于见他情况缓和,马仔们稍微移开了一点目光,谢景动作极其迅速地从兜里拿出那东西,然后远远扔进了山崖缝隙中。
实话说,他并不怕跟着任霄去什么地方,但是他不想让白夜的心血白费。但为什么任霄会突然提前出发呢?到底是不是他察觉到那边会有所行动了?白夜他们来得及赶到目的地做好伏击准备吗?他们带的人多吗?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吗?
谢景盯着不远处的土路,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引擎轰鸣,回头一看,神情微变。
——全部一起出发?可是他去过那个地方,这么多车辆是完全过不去的,难道是想要实地开路?
似乎本能里面察觉到了什么,谢景眼皮抽跳,无由来的心悸猛然一阵袭来。下一刻,轮胎在他面前停住,紧接着车窗降下——
只见车窗后露出任霄那张面对他和善的脸孔,冲他笑了笑,“走吧,出发。”
他看见魏爻钻入了后面的那车,抬手指了指,“我和他们——”
“不用。”任霄打断他,“你和我一起。”
谢景目光微微闪动,随即,“嗯。”了一声,不再说多了,拉开后座车门钻入了车厢。
车窗外,天色越来越亮了,土路两侧是千篇一律的山石和树林,沉默和剧烈颠簸让这段路途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空气寸寸凝固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身突然,“嘭!”地一声巨响,停了下来。
任霄率先打开车门跳下去,然后回头看着谢景,朗声道,“我们到了。”
到了?!
谢景微微凝目,下车,抬头一看,只见他们停车的地方大概在半山腰,在前方的密林掩映后,隐约露出群山之间诡秘的人工建筑群——一排沿着山道搭建起来的工厂建筑群,周围有着大片已经生锈并且爬满了草藤的铁丝网。
肉眼可见的这个地方已经在这个深山存在很久了,谢景似乎感觉周身所有空气都凝结住了,紧接着化成了更寒冷彻骨的森然。
这里不是任歌的那个工厂,这里不是绥山?!
“怀歌,我跟你讲啊,这里可是埋藏着数不清的我们同类的骨血啊。”任霄看着他,笑了笑,“我最初的时候,可是一直都在他们身上试验的,毕竟说实在话,想让一个人类彻彻底底的失踪挺容易的,但是如果这个数量再大一点就有点困难了。不过换成我们这样本就不该存在的异类,却要容易得多了。”
“是……是吗?”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气才保持住语调的平稳。
但是紧接着谢景意识到了更不对的地方,这里除了他和任霄之外,没有其他人,赵昭他们都不见了!
谢景的瞳孔微微发着抖,他几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所有猜测都无法连贯起来,只能像是不清晰的流体一样在思绪里面徘徊着。
“孩子,你知道吗?”任霄朝他靠近了一点,他们站在天幕下黄灰色的树林,彼此对视着,谢景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样子映照在面前这个和他流着同样骨血的男人的眸子里。任霄看着他,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没看过的时光都补回来似的。隔了很久任霄慢慢地叹了口气,一副老生常谈的口气,“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和我其实一点都不像。”
“可能吧。”许久后谢景沙哑地回答道,“就算是父子什么的,有不同的地方也正常,不相像也是正常的。况且你说了,我不是长得比较像母亲嘛。”
“别动。”突然间任霄这样说道,这让谢景脚踏在腐败的枯叶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下子消失了,他微微后撤的步子顿住。任霄抬手摁在他的眉骨上,“我应该让你见见你的母亲的,你确实长得像她,尤其是你的眼睛,漂亮极了。”
任霄沉默了,谢景也不说话,风声似乎更大了,卷席着树梢飞向更苍茫的大地。
“母亲她……”谢景斟酌着用词,“她是怎么离开的呢?”
似乎没有想到谢景会问这个,任霄看着他,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两手交叠垂在身前,“要过来看看吗?”
任霄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看什么?”
任霄向前扬了扬下巴,“喏,就是这个。”
其实他们这里离厂房还是有点距离的,如果步行的话,起码也得半个多小时的距离,尤其是这种深山老林,看着近,真要走起来,不是一般的费力气。
谢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点了个头迟疑着,“我们在津安的时候,不是抓了任歌吗?那不是应该去任歌的哪里吗?”
“哦?这个。”任霄笑吟吟地,挑了挑眉,“我抓他也只是为了合成配方而已,至于生产问题,只要有钱,哪里不可以呢?”
是,他说得没有错,这个厂房甚至比起边境大多数的贩毒作坊来说,已经是十分稳固安全的典范了。并且所有的地基棚顶都完美地和周围漫山遍野的苍翠山林混合在一起,如果不走近恐怕都难以发觉。
谢景喉结上下滚动,“那我们是来这里拿货?那其他人呢?”
“不用拿货,那合成配方有点挑剔。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任霄好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其实这里就是绥山,而且离大哥的厂房挺近的。不过那个地方早就荒废已久,你觉得是不是应该销毁呢?”
谢景只觉得头皮炸裂——声东击西?!任霄目的是为了把白夜他们引过去,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自己暴露了!
任霄慢慢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味什么似的,“我告诉你一件事,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敌人。你在哪里,敌人就在哪里,不用去探查,也不用刻意去了解。”
谢景视线越过他,望向远处山坡下,脸色终于不受控制地变了——
魏爻赵昭正带着几个手下穿过空地,掀开深绿幕布,几辆越野摩托车露出端倪。赵昭眯起眼睛,眼底寒光闪烁,下一刻引擎轰然奏响,越野摩托车仿若一道利刃,顷刻之间撕撕裂前路,绝尘而去。
任霄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笑道,“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是我的孩子。很简单,因为你的眼睛同你那个母亲一样让人生厌,那个想要抓住我,但是最终惨死在我手上的你的母亲。”任霄语气轻浅且无比感怀,“你长得真像她啊,连你的行为也是!”
谢景心中瞬间雪亮,下意识就要往山下奔去,但是随即他的手腕被任霄一把抓住了,“怀歌,要听父亲的话啊。”任霄讷讷地说。
谢景猛然挣脱他的钳制,闪电般的一个转身,抬腿就是一个侧踢,任霄上半身向后仰,轻松避过了这凶狠精准的一击。谢景来不及消化任霄话语背后的深意,落地时无声地骂了一句,但是紧接着巨力一下子从身后袭来,任霄拿着枪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颈,谢景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坠入黑沉的深渊。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厂房附近A105观察点,我是白夜。”白夜低伏在草丛里,望远镜映出那藏在藤蔓中黝黑的隧道洞口,“暂未发现目标进入。”
沈震在诡谲紧张的空气中沉吟两秒,果断道,“保持观察,一有情况立即上报。”
沈震放下耳机,转向肖江辉,“怎么样?地点检测出来没有?”
肖江辉一脸严峻,“在调了,不要多话了,你这样搞得我很慌张啊。啊这……这种话怎么会从你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啊?!”
沈震,“……”他怎么了,自己不就是随便问了一句?怎么搞的他很摸不着头脑呢?
山峰中微微摇曳的树冠带起风声鹤唳的怪异感,望远镜里面,隐于山谷里的林丛开始响起异动,紧接着,一行人慢慢从林中蹿出身影,魏爻带人走近黑洞洞的隧道,身后跟着几个持枪马仔。
白夜眯起眼睛,沉如点墨的瞳孔隐约泛出血色,“报告指挥车,主目标进入观察范围,行动组请求指令。”
沈震猛然从座椅上弹起,一拍桌子,所有等待行动的武装人员通讯频道同时响起,“行动!”
晨光临现,从高处往下俯视,苍茫的大山深处冒出无数早已伪装好的武装小组,借着林丛掩映从四面八方往那个隧道冲了过去——
同一时刻,杨焕疾步走进指挥部,“老部,老部,赶紧让白夜停下,不要冒进!”
沈震和他面面相觑。
杨焕懒得解释,直接拿过沈震的总指挥通讯耳机,“所有行动组听好,原地待命,不要行动,重复一遍,原地待命,不要行动!!!”
白夜敏感察觉到什么,心突然跳得很快,立即停止了所有动作,“收到。”
沈震双手一摊,“不是,你们搞什么鬼?现在不行动,绥山地形复杂,四通八达的,到时候人跑了怎么办?!那么大个山,追不到人啊!”
杨焕本来是跟着雷珩一起去接应白夜的,但是车辆不够,临时留下来了。他缓了口气,不敢耽误,立刻说道,“我就复述我知道的,具体是代表什么我也不清楚。刚刚留守在陵城的审讯专家联系这边,说他本来在看守代庭,但是代庭一直打听自己妻子的下落,他们几番盘旋之下,结果问着问着,还问出来了。任歌在绥山是有厂房没错,但问题是不止一个,他还有别的地方。而且绥山下面全是四通八达的坑路,真要蹿进去了,没有地形图根本就出不来!”
肖江辉猛然一拍桌子,“嗨呀!结果出来了。”他当机立断在地图上画出对应的点,“就是这儿,我已经尽力缩小范围了,你们赶紧看看那个厂房是不是在这个范围内。”
白夜一字不漏的听完,一抬眼,满目苍翠之色。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刚刚也只是看到了魏爻,并没有发现任霄,任霄应该是在别的地方。也就是代庭所说的另外的位置。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魏爻会出现在这里?
魏爻带着人在弯弯曲曲的甬道中绕了好几圈,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谷底坑洞显露出来,无数的藤蔓枝条从上方垂落,丝丝缕缕的光线竖直照进来,魏爻看了看旁边往上的路,淡声道,“怎么样,眼线怎么说?”
一名拿着收讯器的手下跑上来,“爻哥,刚刚观察哨通知我们,外面果不其然来了好多条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们围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停止不动了。”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魏爻神情没什么变化,“最近的是哪一个点?”
那名手下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调试什么,一会儿说道,“在谷道偏西南位置,大约有十多人。”
“好。”魏爻眼底闪烁着一丝嗜血般的光芒,“那就选那个地方吧,诱饵留下没有?”
手下心领神会,“留下了,全是在升龙寨带过来的人,保管他们会上钩的。”
“行,刚开始不要太过火了,要让他们好好看到诱饵,一点一点的放出去,明白吗?”
“是!”
杨焕双手抱胸,“老实说,我们行动是十分迅速的,如果对方不是一早就这么安排好了,难道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计划?”
此话一出,指挥部所有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真如杨焕所说,那么分析下来,最有可能的也没有别的人了。
白夜瞬间懂了,霎时脸色一沉,声音冷冰冰的从通讯频道传过来,“不可能!”
杨焕不太懂他们是怎么回事,直接说道,“可是在津安的时候也就只有接触过他啊。而且我很确定当晚是没有其他的人员的,毕竟这场拍卖会的发起人是我,我有权知道每一位受邀人的名单和自主进来的人员名单!”
这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沈震大吼,“你俩干什么,窝里斗是不是?!”
杨焕无辜以对,“我说的是实话,那为什么早的时候不直接把他接回来好了,而且他不是已经被内网通缉了嘛?”
沈震心说,你知道个毛。要是把谢景接回来,那这个计划才会完全暴露呢。天知道为了让白夜不要动这个心思,他当初给白夜做了多久的思想工作。
这时候不能浪费时间,白夜当即说道,“不一定是有人告密,本来任霄行事作风就很捉摸不定,我们无法正常解析也是很正常的。现在的情况,他很有可能是分作两对人马行动,如果我们这边行动,那么另一边肯定会有所察觉,也就是我们肯定是两头顾不上了。”
白夜说的确实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就在这时,隧道内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嘭!”
“有没有人啊!”有人狂吼起来,“救命啊,开开门,让我们出去!”
断断续续的喊叫声从那个幽深不见一丝光线的洞口传来,白夜眉梢一跳,最接近隧道口的行动组副队也就是唐显轻声问道,“白夜,你听到了吗?那是什么声音?”
“是有人?”
唐显拿过旁边的盾牌,“我这边带人过去查看一下情况。”
“好,你小心一点,发现不对立刻撤退。”
“明白。”
他带着几个人顶着盾牌前进,越接近,声音越来越清晰,“来人啊,救命,救救我们!”伴随着嘶吼声的还有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的声音。
唐显心里一个卧槽,是人是鬼啊?!
适应黑暗的眼睛可以清楚的看见洞壁开凿出来的洞口,被铝合金铁门紧紧焊住,而哭喊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唐显一咬牙,“艹,里面有人,我现在立即采取营救措施。”
白夜眉目紧皱,不对,不对劲,为什么魏爻带人进去,而这些人现在才被发现?!
“撤退!”唐显耳机中传来白夜的狂吼,“撤退!唐显你他妈听见没有?!给我撤退!!!”
“轰隆!!!”
爆炸于黝黑的洞口冲天而起,原本黑暗的环境周遭瞬间亮如白昼,无数气浪一股脑卷着飞砂碎石冲上天际,山体巨石滚滚而下,瞬间掩盖住了那狭窄的洞口,好似连大地都不受控制的摇动了一下。
白夜难以置信的抬眼,爆炸带起的火光清楚地映照在他的眼底。
“哗啦!”碎石被鞋底带起掉下悬崖,赵昭用力在地上搓了搓。硬生生带出一道路子,“啊,真的是……”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几乎让他连刚刚的爆炸都不怎么听得真切了。他用着悠然自得地语调喃喃自语,“原来那些人的用处不只是带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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