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震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端着自己的大茶缸,“好,行,确认就行,这个情况我待会儿上报。还是要消息肯定,否则不好妄下定论。麻烦你了。”
“唉!”电话那边重重叹了口气,“这是我们工作弊端,没办法完全实施体制化的管理,存在疏漏也是不可避免的,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分内事。”
挂了电话,沈震阴灰凝重的脸色终于有一丝放晴,他放下手机,端着自己的茶缸喝了一口茶,冷不防吐了一大口,“呸呸呸……”满嘴的茶叶渣子,茶水早就被喝干了,他也没顾得上。
白夜终于把手从脸上挪开,压抑着情绪,朝沈震望过去,“确认什么?”
“谢景没有撒谎,六年前在津安因为收到聂闻溪内网的登录记录,于是定位采取救援,当时现场遗留下来的血样因与聂闻溪档案的匹配上了,所以当时是确认聂闻溪已经死亡。但是按照谢景的说法,如果那个闻雲是聂闻溪的姐姐,两个人是双生子的话,同卵双胞胎DNA差别比异卵双胞胎要难以检测得多,但是不代表没有,当年遗传基因鉴定技术不算太发达,所以确实是将谢景口中的闻雲误以为是聂闻溪了。我拜托他们帮忙重新做检测,确定有区别,不是同一个人的,但有血缘关系这一点也是真的。”
这听起来是多让人觉得荒诞的一件事啊?那个曾被记录在档案里面的亡故于六年前的聂闻溪,竟然是另外一个人。
沈震假咳了一声,把大茶缸放回桌上,“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工作是有很大的限制的,藏在暗处的,远比明面上摆出来的要多得多。各部门各司其职,基本上不会胡乱插手别的事情,这也导致了当时很多的情况除了亲身经历的人,其他的基本上都是知之甚少。”
白夜嘴唇发抖,说不出话。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就是因为他知道、也明白,所以只要一想到他的谢景就是这样怀着那些永远无法摊开在阳光下的秘密行走在这个世间有多么的困难,他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在被刀剜一样,疼痛到无法呼吸。
谢景曾经问过他,如果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会怎么样,可是他从来没有犯错啊,他只是——只是没有办法告诉白夜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所有啊。
他给白夜说过,六年前他接到一个任务,要求杀死对方,他只管做事,却成为了挑起内斗的导/火索,一下子得罪了一些他几乎触碰不到的人。
他叙述的所有的错乱的回忆,一下子的都吻合上了,这一切确实都真的发生过。
那时的廖善华没有暴露身份,没人知道他早就和津安有勾结,谢景也只负责做事,但是他没有想到,那个曾经许诺会让他回家的男人,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死去了。这几乎是等于一下子就断了他的后路,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反而成了杀死十方会廖善华的杀人凶手。
这边容不下他,而一旦他是这边卧底的事情被任霄知道,也是死路一条。
那个好不容易从深渊爬出来的少年,等待他的只有数不清的质疑,以及永远也无法避开的杀戮利刃。他不愿意去学院,只是因为害怕有人会认出他,认出他和那个挂在内网系统上的重建图撞上。他一方面因为被丢弃而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阶级高层,一方面又比任何人都要渴求光明,他想要留下来,想要就这样生活。他不愿意想起那些过往,他只想就这样往前走。
沈震看他脸色有些难看,默默把自己的茶缸往白夜的方向推了推,“那啥,你情绪压一压,有件事我还是要说,廖善华确认有问题,这点他是跑不脱了,聂闻溪有个双胞胎姐姐这事情也是真的,这个没问题。但是谢景的身份还是没有办法确定。”
真话很难听,但是这个就是事实。
“我知道谢景的事情后,彻查了当时沉渊计划负责人赵鸿熠的生平所有情况,包括当时初期的的备案记录。事实上,”沈震伤感而无声地轻轻出了口气,“确实没有任何记录和谢景有关,也就是迄今为止,这个事情只从他的口中听到,没有任何的实质性证据可以表明是真的。”
多可笑,没有那盖着公章的文字实证,累累伤痕之下所有的功勋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那本来是应该载誉归来的少年只能顶着被策反的名头在那些轻蔑、鄙夷、猜忌的眼神中残喘度日。
白夜指甲死死掐着掌心,“他和你说过什么吗?”白夜明白谢景他其实已经不在意那些曾经在暗夜行走的时候唯一可以照亮他前行道路的希望了,他知道那些许诺的都是假的,没有人可以证明。所以他希冀的也不过是就这样留下来而已,他说自己以后想过怎么样的生活,或者也可以说是想和白夜就这样生活。
他本来就带着被执令司策反的名义,没道理会再次涉险。
沈震神情也有些黯然,沉默片刻后抬头吸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最开始我没打算让他去津安的,我只是要求他想办法找出任歌的下落。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表明他以前经历过的所有,但是我感情上还是比较倾向于相信他说的话的。我承诺给他,如果他愿意帮助我们,那么到时候,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对他以前的过往有非议。虽然十方会廖善华的死确实有点麻烦,但是到时候他只要圆满完成任务,那么我会帮他处理好所有的问题。”
似乎有什么东西掐着白夜的咽喉,让他喉咙堵塞,他直勾勾盯着沈震,“他答应了?”
“额——”沈震一卡,“这倒是没有。”
“……”
“他最先开始的意思是对于我这样的说辞是极为排斥的,不过结合他的经历,我个人表示理解。而且他说的是留在你身边挺好的,所以没必要搞这些。”
这确实像是他能说出的话,有时候,他的谢景说话也是让人气得很。白夜沙哑地开口道,“所以您后来是怎么说服他的呢?”
沈震双手十指交叉,微低着头,老脸一红,“其实,我就是,那啥……我给他说了,你可能不介意他的过往,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不介意,天堑山这件事彻查下去迟早能查到他的身上,到时候可能你也保不住他啥的。”
白夜只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果然是拿他威胁谢景了!
“诶诶诶,不过白夜你冷静,后来我和谢景协商,他愿意做出让步。所以我才说计划有那么一点出入。他因为任霄没有当面承认过他的身份,所以在代庭那边还算是有点信任度嘛。刚开始计划是这样的,他联系代庭,同时联系魏爻,然后约见在绥山打算来一场黑吃黑。至于叫你过去,主要是为了让赵昭和魏爻产生嫌隙,到时候方便下手。”沈震顿了顿,“可能也是想要见见你。”
初始的计划是打算让魏爻知道白夜的存在,但是谢景勒令魏爻不能下手,而赵昭也不愿意对白夜下手,自然在魏爻那里可信度就大打折扣。谢景之所以一开始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是因为代庭还没有出现,所以他必须要取得魏爻的信任。再等代庭到了之后,把魏爻给解决掉。虽然赵昭的身份模糊,不确定立场,不过到时候解决了魏爻,那么代庭那边肯定会挟持赵昭的,所以这一点可以忽略不计,那就只要带着白夜把代庭绑了就行了。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任霄会亲自出现。
以至于谢景当时完全惊悸得像变了个人一样,他没有办法告诉白夜全部的真相。但是直到最后,他都还一直想着打乱任霄的节奏,让他没有办法可以成功带走白夜以及代庭,算是给他们留下了最重要的线索。
“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其实我挺想留下来的,但有些时候,很多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控制得了的。”
“对不起。我没办法踩着那些人的尸骨心安理得地跟你在一起。”
无数声响同时在脑海中激荡盘旋,白夜低下头,抬手握拳掩住自己的嘴,他的胸腔急剧起伏,巨大的痛苦撕扯着五脏六腑,几近痉挛。
他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开的?他明白自己一旦踏上这条路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来了吗?他有想过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吗?
沈震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不代表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情情爱爱什么的,他能明白现在白夜内心的挣扎困苦,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先缓缓,但其实,现在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白夜一怔,“什么?”
“赵鸿熠亡故,没有办法证明谢景以前的身份,这个是真的。但是难道你没有发现,一直以来困着谢景的不过是他是任霄孩子这样的身世,和当初廖善华的这件事。至于他身世的这个问题,说句实话,在我们这里恰恰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沈震语气颇为暗示。
白夜敏感地抓住了重点,“是啊,我们向来不太注重身份。”他们身为混血种,本就异于常人,所以比起血亲关系,血统的管制反而更加重要。
沈震欣慰地点头,“你看,任霄在津安犯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那天你不是也亲耳听到任霄说自己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当众承认过谢景的身份嘛?其次就是廖善华的这件事,我们当初查询他的死因的时候,本来就查出来有问题,所以这点我想解决是很简单的。”沈震几乎已经是把话挑明了说,“如果……如果谢景还愿意回来,那么后续的事情,我会尽量安排妥当的。”
诚然他们因为各方势力庞杂,所以导致没办法很好的进行管理组织,而且因为他们的存在本就具有一定的不可探查性,所以才会不能各方面都妥善完化。但也正是因为这不好管控的性质,才让他们的工作大多数时候比起正常的规范化的组织,更加人性化。
“他想回来的。”白夜抬起眼帘,“他想和我在一起。”
沈震,“……”悲伤中带着恋爱的酸臭气息!
“从他答应您开始,他就决定了要一直和我在一起了。他本来就不用涉险的,他不过只是——”白夜鼻腔微微酸热,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想要光明正大地和我站在一起罢了。”
沈震沉沉地点了点头,“白夜,他值得让你骄傲。”
但现实还是很骨感的,任霄之所以想要逼迫谢景回去,无外乎就是借由着对谢景母亲的那点眷念,以及还打算用谢景威胁被蒙在鼓里面的任歌。再加上当时在绥山对峙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疑谢景是否就是当初他们这边安插过去的卧底了。
像任霄这样的人,虽然谢景是他的儿子,恐怕到最后,真的关乎到自己的利益了,痛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换句话说,谢景的处境其实谈不上太好。
白夜久久沉默着。因为连日奔波气消神索,他眉目沉着,更加衬得他整个人面孔冷厉如冰。沉寂良久,他终于开口说道,“沈叔叔,麻烦你帮我打发好十方会和院方的人,我要提审代庭!”
虽然当年的真相只是谢景的一人之言,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实,但沈震为了安全起见,暂时没有把代庭的存在表露出来,他也是担心要是代庭这家伙口不择言,到时候很有可能就把谢景唯一的路都给断掉了。
关于这一点,算得上是他的私心。没人能知道他在那个雨夜听到谢景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的时候,内心有多震惊。比起普通人,他们向来都是在黑暗中前行,全凭着灵魂深处的信念压制着刻在骨血里面的嗜血因子。
他其实愿意相信谢景说的话的,因为赵鸿熠这个人并不像他们其他明面上任职的人那么出名,所以谢景能知道他的存在这一点,本身就很奇怪。
至少可以证明,谢景以前确实是和他们有关联的。
所以为了保护谢景,沈震将代庭羁押在了陵城。
“可是?”沈震为难道,“代庭不会那么容易松口,而且你是打算找他问什么?任歌的下落?如果是这一点,我们行动恐怕跟不上任霄那边。再说了,代庭犯了那么大的事情,被抓了,基本上是一辈子的事情了,他肯定不会轻易把任歌藏身的地点供出来的。”
“不。”白夜缓缓道,“我不在乎任歌的藏身地点,我要找他问别的事情。”
沈震眉心赫然剧烈一跳,“什么?”
“当时在绥山的时候,任霄曾表明在我们这边安插得有卧底。如果谢景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当初那名卧底就是利用了赵鸿熠的通讯频道给谢景下达了刺杀廖善华的任务,所以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关键人物。而且我合理怀疑赵鸿熠的死不简单,当务之急肯定是先要把这个内线给揪出来!”白夜嘴唇紧抿,轻声说道,“他经历了那么多,还是想要往前,所以我知道,他一定在等着我。”
“……”沈震望着他,心里好似坠上了沉重的铅块,沉默下来。
“他渴望能够光明正大的和我站在一起,我一定要去接他。”白夜站起身,眼眶发红,每个字都颤栗而喑哑,“他六年前已经被人放弃过一次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他了。”
沈震知道自己不便多说,“那行,我给你安排,十方会那边我先帮你打发了,人不够管我借。正好雷珩和唐显那俩小子也在这边,我让他们也帮你,反正闲着也没有事情做的。”
“我知道了。”白夜点头,“谢谢您。”
“嗐!”沈震摆摆手,“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去忙吧。”
“咔哒——”一声,办公室的门应声关上。
沈震叹了口气,“诶,年轻人啊。”他端着自己的大茶缸继续喝茶。
“……”沈震低头看了看全是茶叶渣子的茶缸,差点没有一用力直接甩出去!
唐显是恭海市局禁毒副支,不像白夜他们特情队不接正常刑事案件那么清闲,不过他为了白夜,还是特意请了假。反正他上面那禁毒支队长也是三天两头老是请假的,现在也该还回来了,再不济,让刑侦莫志东那逼帮忙处理一下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俩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于是白夜只好简明扼要地给他们叙述一下事件经过,知道真相的他俩——
唐显,“……”
雷珩,“???”
白夜就知道尼玛的他们就是猪队友,但是他面上沉着,“总之,你们全力配合我就行了。”
雷珩抬手摁了摁眉心,“赵鸿熠?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耳熟得要命啊?”他又接着疑惑道,“不过,你是不是命犯太极啊?怎么手底下一个二个都跑了?”
白夜,“……”
唐显,“…………”你要是知道其中一个还是他媳妇,我怕你更要觉得白夜没救了。嗯?唐显想着想着觉得不对劲了,白夜和谢景在一起?谁是谁的媳妇啊?
沈震正打算换点新鲜茶叶,结果发现没有存货了,打算去楼下大办公室薅一点。一出门,看见几大个人像是在闲话家常地挤在办公室门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他妈的几个兔崽子不去审代庭,挤门口干什么?”
白夜淡声说道,“不知道他关在哪儿啊?!”
哦?!沈震卡壳了一下,对啊,忘记告诉白夜了。
——陵城有关部门主楼负一层,地下审讯室。
“当时代庭的手下都被任霄带过来的人击毙了,所幸那时候谢景挟持着赵昭,让任霄他们无暇分心,这才方便我和唐显把你和那个老秃驴一起带回来。其实那天我和唐显也没有带几个人过去,估计是他们心慌了,所以也没仔细看,不然要是硬拼起来,估计够呛。”虽然雷珩的丰益行动处是十方会的下级分处,但是直属交接部门却是陵城有关部门,所以雷珩对这里的情况倒是比较了解。他熟门熟路地往前大步走着,身后跟着白夜和唐显,“而且刚刚老部给我说了,他不太敢大张旗鼓地请专家来问,所以这几天也没有审出什么结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知道关键信息,有点无从下手。”
为了绝密的安全性,整个楼层已经被清空了,且进出口都有重兵把守,整个走廊只能听得见他们几个人的急促的脚步声。
唐显皱眉问道,“代庭这种人,常规的审讯手段怕是不得行吧?”
雷珩说,“对,本来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再说了,别说是被我们抓到,那就是被正常的公安机构抓到,估计也直接就是一辈子的问题了。你说难不成我们给他开价说是只要交代,就既往不咎,放他回去?”他说着双手一摊,“这很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我们组织中在这方面一向类比公安机构,否则哪有什么说服力。”
唐显耸耸肩,“而且上手段肯定也不行,这方面我们也一向类比市局。”
唐显话音刚落,雷珩就脚步一顿,“到了。”他望向不远处一间紧闭的黑色铁门,浓眉间压着一层层忧虑,“所以才说不好解决啊,而且我们抗压能力比人类优异太多,一般的手段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老部派了几个信得过的过来,问也没有问出什么。”
走廊顿时安静下来,隐约只听黑色铁门后隐约飘出人声,那声音扭曲到极致,渗透着令人恶寒的毒汁,“你们是想把那个狗崽子救回来吧?我告诉你们,休想!任霄那样的人,连自己的亲生大哥都舍得下手,你们以为他会舍不得?你们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雷珩和谢景算不上熟,只是听到这话脸色有些难看。
唐显下意识望向白夜,“白夜,小景他……你说他……他会不会已经……”
白夜沉着打断了他,“不会的,他在等我们。”他在等我!
他眼底布满血丝,这段时间已经将他折磨得心力交瘁,白夜全身上下透着冷漠疏离,他闭上眼睛,周身陷入黑暗,白夜仿佛坠入幻觉。
他看见谢景站在走廊的尽头,目光穿越时间的长河,与他遥遥对望。
刹那间全身血液直冲四肢百骸,白夜像是突然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他再度睁开眼睛,用尽全部的力气挺直背脊!
——我会斩断你身上所有的桎梏,带你回到这人世间,你终将手握剑戟、向着自由、行至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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