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风声苍凉,有人经过的脚步声惊起林间飞鸟,树杈摇曳晃动,发出,“扑棱棱棱——”的声响。
白夜站住脚步,躬下身躲在招待所砖土随便建成的院墙外,他的身后是稀疏的树木和灌木丛,一路向后延伸,逐渐没入了更深的山林间,像是一层浓厚的黑色幕布,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
黑暗中看不清白夜的表情,不远处的招待所大院空地上,停着的越野车隐约听到模糊地谈话声。
白夜无声呼了口气,视线越过还没有一人高的墙头,只见招待所二楼那扇灰蒙蒙的玻璃窗映照着才从云层里面探出头的月亮,反射出冷白的光点。
——那是刚刚村主任给不知道是魏爻还是赵昭安排的房间。
白夜转过视线,他手机已经彻底没电关机了,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估计应该是凌晨两三点左右。
他知道于此刻的自己而言,逃走应该是最好的打算,因为不论他在怎么厉害,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人,是绝无可能有胜算的。且不说看这个村子里面的人对他们的到来都习以为常,而那个村主任对他们又是毕恭毕敬,说不定整个村子都跟着有什么关联。
再者,尽管隔得远,但是白夜还是看见了魏爻后腰上明显带着枪。真动起手来,他一点也划不来。
但是从刚刚的谈话中,很明显他们到这个地方是有什么事情的。
魏爻口中所谓的这一批货是指什么?毒品、还是猎杀的妖物?!
少倾月移过半,招待所门前车上的声音越来越小,趋近消失,那一片空地逐渐恢复了安静。
“咔嚓——”有人踩动树枝的声音。
仿若弓弦瞬间拉满,空气中瞬间出现了一支无形的利箭。
白夜眉梢一跳,瞬间往后一个肘击,赵昭只感觉劲风贴着耳边而过,他迅速下腰躲过攻击,轻声疾呼,“是我!”
闪电间白夜的脑子里划过一个念头——赵昭没想害他!
白夜紧绷的肌肉瞬间松懈了力道,赵昭颓然地就势坐在地上,讲真,要不是他估摸着白夜会直接出手,估计那一下要是真的打在他的脑袋上,恐怕够呛。
赵昭嘴巴微张,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一点点浸透了里衣,他抹了抹额际的冷汗,“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给你通风报信的。”
白夜,“……”
他轻巧的站起来,未发出一点声响,“我好不容易让那个瘟神不要和我睡一个房间,就是好出来给你说事。这里不能久待,容易被发现,你跟我过来。”
白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往不远处的山林间去了。
林间空气流动更为冷冽,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就这么面对面望着彼此,阴冷的空气就好像是成为半流体一样缓缓浮动着,一点点裹挟着冰冷的湿气掩盖住人的口鼻,灌入咽喉,直至肺腑,叫人连呼吸都刺痛不已。
半晌,白夜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在黑暗中静静蛰伏着的招待所,调转视线看着赵昭,“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抽烟。”
“诶?”赵昭脸色诧异了一下,转瞬微笑道,“嗐,那不是因为队里抽的人也不多,你也不怎么抽嘛。而且我没什么瘾,就是最近跟着他们,就……”他耸耸肩,有点不好开口的意味。
白夜沉默不语,盯着赵昭的脸,缓缓地问,“你真名叫赵昭?”
“嗯。”赵昭点点头,“我九岁的时候过户的,之前的事情自己倒还是记得清楚,确实是叫这个名字,所以也还算是挺幸运的,找了个同样姓氏的家庭。”
“我听过那时候的录音了,你说你并不知道我的父亲要过来。”白夜适应黑暗的眼睛能够清楚的看见赵昭脸上那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明意味的微光。白夜接着道,“不过后面检查发现,制动装置破坏得还不算是很严重,而且是短时间内就及时触发。我猜想你在南锦小区买的房子,只是为了监视我以及观察周围的地形,好确保即使是出了车祸,也不会太严重是不是?换句话来说,即使你明白自己是对我下手,但还是没有想过对我下死手,选择给我留了生机对吧?”
“你要是这么想也行。”赵昭失声笑着,然后又说,“毕竟意外事故是不可控制的,万一当时真的只是碰巧没有跑到路上,只是在小区路道尽头就正好发生了也不一定。”
“……”白夜挑眉道,“说得也是,不过我对于你六年前就和他们接触的这件事比较震惊。”
赵昭挑起眉梢,“哦,怎么说?”
“其实我俩严格意义上说起来,也算是认识十多年了。可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其实压根从来没有忘记从前的事情,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你六年前的时候就已经接触到了所谓的在津安的那些人。我从来不曾仔细了解过你曾经的生活。”白夜呼了口气,感觉苦涩的味道一点点从喉管攀爬往上,直至舌尖。
“怎么说呢?”赵昭皱了皱眉,“其实你不需要了解我是怎么生活的,以及我经历过什么,因为我们之间的相处不需要了解这些,就像其实我对你也谈不上多了解一样。”
“可能吧。”白夜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话到舌尖又临时改了口,“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市局找我的时候吗?”
“怎么不记得?就是你制服三件套帮我扛蛇皮袋的时候吧?我还给小景说过呢。那时候笑死我了。”
“你就记得好笑了,却忘记我被稽查组的点名批评,说是搞得像是杀人准备毁尸灭迹一样,在通报栏上还挂了我一个星期,就拍我扛着蛇皮袋的那照片。”
赵昭笑了起来,“嗐,那是稽查组的那几个看你长得好看,故意找你事呢。这个是真的,因为当时内勤一实习小女警,拿你当偶像来着,做梦就是能进特情工作,正好稽查组那个叫什么伟来着的,喜欢人家,这不就记恨上你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让她帮你干嘛了,你就把我微信推给她,结果你推了一个大微商,搞得那阵子人家小姑娘看见我满脸的不可言说。”
当时赵昭心想着反正加了白夜,白夜也不会说话,为了贯彻落实这一点,他就推了一个专门卖保健用品的大微商过去,这样人家小姑娘肯定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
“不是啊,那姑娘不是也没聊过天嘛,这有啥的啊,反正加了你,你也不说话的。”赵昭笑得肚子痛,“而且就算人家心里觉得奇怪,就你成天冷着一张脸,人家压根就不敢问你是怎么一回事。”
白夜摇头叹道,“道理我都懂,问题是你当时哪里来的卖保健用品微商的?我倒是也想不到你这个年纪身体就不行了嚯。”
赵昭,“……”
他无奈地笑道,“还不是我老妈一天搞什么养生,非要推给我的,刚开始还挺正常,卖点什么假人参啥的,结果卖着卖着就变味了我也觉得很突然。”
“下次你可以直接删除或者屏蔽了。”
“说得也是。”赵昭挑眉,“还有啊,我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学院的时候,不是有一次要举办负重爬山嘛?当时正好我们在一组。结果隔壁组的那啥来着,就耍赖皮在地上打滚,非得让我们帮他背石头,不然他就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当时我俩怎么做的来着?”白夜挑眉,“我记得好像是直接管都懒得管他,后来我们得第一了,你还特意扛着旗子跑他面前炫耀是不是?”
赵昭扶额感慨道,“诶,我跟你说,其实当时装石头的时候,我特意给你多装了几块,我背包里面都是泡沫。”
白夜登时脸色抽抽,“怪不得我说我平常也锻炼的啊,不至于会觉得累嘛。而且那天看你居然不怎么气喘,关键是你装泡沫,那背包还鼓鼓囊囊的,我还以为你是背地里搞特训了呢?!”
“我事后是想跟你说的,我怕被你追着绕寝室打。”
“幸好你没说,你说了我真打。”
“哈哈哈……”赵昭没忍住,笑出了声,但似乎怕被人发现,很快就止住了,就这么隔着浓重的夜色,直直地望着白夜,“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挺开心的,像这样的事情,估计等到我七老八十了,回想起来也能笑出声吧。”
白夜收了收笑意,“说的是,仔细想想,不论长短,这些年来,相处也是挺愉快的,也没什么太遗憾的事情,唯一可能算得上遗憾的,应该是对彼此不够太了解吧。”
“诶诶,别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嘛,你不用太了解我,我们也不是什么需要知根知底的关系。本来嘛,路这种东西,就是自己选的,路上遇到的人,不论相处得是好是坏,都只能算得上过客,能走到最后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是,是这样,有人也这样给我说过。”
赵昭挑了挑眉,“谁?”他顿了顿,还未等白夜开口,就说道,“是小景吧?”
白夜点头不语。
赵昭望着他,喉结上下滑动,说,“关于你父亲的这件事,我确实很抱歉。”
“不用,这话你也说过的。而且他身子骨挺硬朗的。”
赵昭闻言,又恢复了那种在市局大家一起相处的嬉笑,“那不一样啊,当着面说有诚意一点嘛。那天我是真的希望能见你一面,当面跟你说的,只是你没来得及,也可能是他们接应来得太快了。毕竟我也不能真的等到了神都再去见你吧,这样的话我到时候估计够呛,逃不脱了。毕竟神都管控确实挺严的。”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突然问道,“对了,包谷她……不对,吴钟洁她知道这事有什么反应吗?”
“还好,就是经常找我问了,应该是有联系过你,不过你肯定早就换联系方式了吧。”白夜也只是这么一说,毕竟都上了通缉令了,不换联系方式,等着被定位抓嘛?!
他好像是带着某种隐秘的渴求,轻声说道,“就只是问了问?她不生气吗?”
白夜面色一凝,“生气?”这事换做是谁能不生气呢?白夜声音有些涩,“可是她知道生气也没有用啊,而且她又不了解原委。只能是猜想,是你自己选择的,谁也不能左右啊。”
赵昭偏头望着林间深重的夜色,什么也没有说。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她好像老是和你吵架。但是我看除了你,她也没怎么喜欢和别人闹过。”
赵昭用力仰起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周围特别安静,树叶缝隙中透出惨淡的光影,映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此刻是什么表情,片刻后他又重新望向白夜,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不用,你以后自己会发现的。”
“老大。”赵昭笑了笑,“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我今天帮你确实很大一部分是基于我们以前的感情,而且我和魏爻说的话也确实没有说错,我是为了自己卖命,所以现在我可以当做没有看到你。当然,你肯定猜到我们来这边是有事情了,那边停着的车牌号尾号18的车,上面只有一个人,你可以选择躲在后备箱里面跟着我们一起进山。但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如果你跟着去,被发现了——”赵昭语气一顿,直勾勾地望着他,脸上那嬉笑的神情终于消失了,转而被凶戾所代替,“那就影响到我的利益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赵昭转身,绕过白夜打算回去。
“赵冬冬!”白夜突然叫他,眼前这个人,是他曾经并肩战斗的兄弟,他们曾经一同出现在战场,但现在却只能对立而视,“如果有重来的机会,当时你没有被生物工程班招去,你会选择走另一条路吗?”
赵昭一愣,转而笑道,“但也不会是和你并肩而立了。”他神情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古怪无比,“你忘了吗?我可不是六年前被招到生物工程班的时候才接触到他们的。”
白夜瞳孔急剧扩张,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霎时从指间飞速蹿起涌向四肢百骸。
他那时候告诉谢景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我八岁那年吧。
“白夜。”他叫他的名字,“我真心的忠告你一句,你最好不要趟这趟浑水,尽管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就这样离开。但是说实话,你最好还是安静地离开比较好,我是真的不想和你刀剑相向。”
每一秒都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白夜半闭着眼帘,垂眸望着他,“可是有些事不是不想就可以不接受的。同样的,有些事,不是因为摆在明面上,知道前路会遇到危险、不是一片平坦、一步偏差就是深渊,就不去做的。”
赵昭挑眉,没说什么,是啊,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曾经的队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在学院的时候,都是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了,怎么可能会因此放弃呢?
他终于迎着一路青白的月光转过身,“好啊,那到时候就各凭本事了。”
白夜微微凝着眸子,目送他一路走远,直至整个身影都消失在了浓墨的夜色中。
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算是真的失去了那曾经并肩的兄弟。
赵昭回到房间,才刚刚开门,陡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偏头一扭脖颈,猛然从后腰拔出三/棱刺刀向门后狠狠剁过去!
“当——”的一声,金属互相死死抵住,发出令耳膜极不舒服的摩擦声。
魏爻被抵在门后,躲闪不得,横握着折叠刀挡住他的进攻,面色波澜不惊。他近距离盯着赵昭的眼珠,“怎么?刚刚遇到别人的时候也没见你就这样直接刺过去了啊?”
赵昭心想,我操/你祖宗。他收了刺刀,嬉笑道,“别人可没有三更半夜摸到我房间的习惯。要是你是个女的,你信不信我当场把你办了?”
赵昭这个人,平常的时候看起来,只看面色辨不出习性,但是只要一出手,整个人又狠又凶残,说起话来也是噎人得很。
魏爻对他倒是说不上欣赏,但是也没到瞧不上的地步。
“刚刚在外面和谁说话呢?”他没有要走的打算,说完就关上了门,径直走到赵昭的床边坐下。
赵昭面色不辨喜怒,他知道魏爻不会想到那个人是白夜,一是因为他想不到白夜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理由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他会在这里和他说话,而不是第一时间选择去直接对峙。
当然,不止魏爻,就连赵昭都想不通白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显然他们到这里的情况白夜肯定是无法探查到的。没道理他们消息会这么容易泄露出去,关于这一点,赵昭还是挺放心的。不然神都那边的人早就跑过来抓他了,而不会是只有白夜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了。所以白夜来这里肯定是还有其他的事情。
但是具体是什么事情,赵昭肯定也不知道。
而且现在白夜既然知道他们出现是有目的的,无论怎么着都是要跟着去的。尽管赵昭不愿意见到这个场面,但如果真的是到了这个地步,兵戎相向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现如今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赵昭暂且是不会将白夜暴露出来的。
诚然自己的这个队长有时候勇猛得不像话,总是喜欢单枪匹马,为此没少被邓局教训。但是万一这次他真的听劝了,看清楚局势,觉得自己还是先撤退了,回去搬救兵也说不定。
思及此,赵昭无语道,“我哪知道是哪里来的傻逼,要说你们找拆家怎么不找点靠谱的?刚刚我就是出门上个厕所,遇到个人非得让我这次多给他搞点货,说是掺假给我分成,我倒是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给货的。我又不是靠这个赚钱,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魏爻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赵昭打量。不过赵昭说的这个情况也不是没有,因为这个村子确实也算得上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但是底下拆家分销卖货,出货渠道猫腻多这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不过掺不掺假这个他们却不管,因为上面货定点就给那么多,是不会给多的,怎么出是他们的事。
“那你是怎么给他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啊!”赵昭翻了个大白眼,“怎么,我掺和你们的这个生意了吗?我知道毛线啊,我就是个提供技术的,难道我给他说可以,我手上就有货给他了?”
他说的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魏爻无声地呼了口气,“你不用管他们,估计是看你今天说话挺冲的,想着也算个人物,趁机讨好一下你罢了。”
“哟,你这算是侧面映射我装腔作势是不是?”
魏爻眯起眼睛,但笑不语。
赵昭,“你赶紧出去,我要睡觉。”
魏爻却不走,就势躺下,“我那边铺盖太薄了,和你将就一晚上。别说有的没的了,快来休息。”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赵昭走近,俯身垂眸看着他,然后点了点他的额头,“砰!”他把手指比作手/枪状,对着食指吹了口气,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应该庆幸我刚刚身上没有带枪,不然你脑袋就要开花花了。”
然后他转身在魏爻一脸看神经病的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走出去了。
魏爻眯了眯眼睛,坐起身看着门缝底下的一线微光,背靠在墙上,眸光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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