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真的吗?!你为什么这么说?”载湉在听到容龄的话后,眼中顷刻流露出无尽期待的神色,他无比想要听到肯定的答复,却很快又转为落寞,他讪讪笑起来,“你还是不要哄骗我了,这些年来,我从未相信过她的心,她怎么可能还对我存有爱意…”
容龄用力点了点头,她更凑近一步,仰起头去对受伤的皇帝说道,“万岁爷,奴才说的是真的!自奴才入了宫,就时常遇见三格格,她那时总是叮嘱奴才要守规矩,要学会提防他人,她总说奴才与您亲近,若惹了太后不快,会害了您。”容龄脸上也露出疼惜的神情,她轻叹了叹,终又抬起头去对载湉定定道,“万岁爷!三格格总是在牵挂您,将心放在您的身上,无论您知不知道…只要能让您平安,她就愿意!奴才很少见到她关怀她自己,却总是牵挂着万岁爷!就算是上一次相见,她还不忘叮嘱奴才,近来不要只顾顽笑,不要惹了万岁爷难过…若如此都不能算是爱,那什么才能算呢?”
冰冷的月光落在载湉的脸上,令他睫毛上沾着的泪意几乎要凝结成冰,他的心底隐隐作痛,愧疚悔恨之意直要将他淹没,他沉沉长叹,“从前我总觉得我很了解她,我很懂得她,就像她懂得我那样…如今我才真的明白,我根本不懂她,也从未给过她真正的信任…有那么多时刻,我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我都不知道她是在为我而痛,我没能给她兄长的关怀与保护,更没能给她爱人的珍惜与信任…”
载湉悔恨地攥紧拳头,指甲直要嵌进皮肤。容龄默默听着,也为他二人的爱而不得感到心痛,她知道他们是深爱着彼此的。载湉缓缓靠倒在瀛台岸边的围栏上,他抬头望向象征团圆的满月,摇着头轻轻笑着,“戊戌后我不愿见她…我故意做得绝情冷漠,在人前连看她一眼也不肯,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太在意她,太怕失去她而已!所以要装作无所畏惧,就算相思深入骨髓,也要装作不屑一顾…”载湉落寞地擦去鼻尖上滚落的泪意,他苦笑一声,如今他只觉愧对载潋,纵然想要去弥补她、去爱护她,也知道为时已晚,载潋恐怕早已心灰意冷。
载湉感觉到寒冷,是由心底而生的。他轻笑着嘲讽自己,“我还以为我有多在意她,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我这样负她,根本不了解她,从来看不清她的心,又怎敢说是在意她…我竟连太后也不如!连太后都一早就看清了她的真心所向!…”
容龄心疼地望着极度愧疚受伤的皇帝,从来只知他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皇帝,从来不知他也会躲在漆黑的夜幕下如此受伤。容龄鲜少听到他自称“我”,想必此刻他已伤极痛极了,提起爱却不得的挚爱,他的脆弱也与寻常人一样。
容龄不禁更为他二人的感情动容,也更生出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决心。她蹲下身去,抬起头望向皇帝高贵儒雅的面庞,轻柔笑起来,“万岁爷,越是在意的人才越容易彼此误解吧,因为太在意,所以才患得患失,才害怕失去…奴才知道三格格在您心里是与众不同的,而太后只将三格格视为一颗棋子。”
容龄自知僭越,却还是忍不住心疼皇帝,她掏出怀中的手绢,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擦去眼底的泪意,她为了宽慰他低落的心情,仍旧努力笑道,“万岁爷,振作起来!若从前有什么误会,亲自去解开便是!三格格会愿意见您的!她在等着您呢!”
载湉苦涩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可我是‘天子’,我的决定是不可改易的‘谕旨’,是我命她嫁给了人…而载泽,是我同宗同族的兄弟,我又岂能去关怀他的侧福晋?容龄,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和她,都被困住了,被困住了…”载湉落寞地低下头去,眼泪滴落,晕开在地面。
“万岁爷!您到底怎么了?”容龄颇有些焦急,她蹙着眉向他低吼起来,“有句话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万岁爷为何要如此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不敢去做呢!您难道就不怕留下遗憾吗?”
载湉轻轻摇着头,心中反反复复默念着容龄口中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于他而言,自他第一次与她相见,便知她此生都只能是自己的“妹妹”,他们绝无“终成眷属”的可能。天下之大,他什么都可以拥有,却唯独无法拥有她。
载湉心痛地苦笑,却很快想起来什么,他抬头望向容龄,目光中复又泛起光芒,“容龄,我有一事恳求你,就算是为了载潋…还请你为我办到。”容龄深吸了一口气,含着笑定定点头,“万岁爷您说,奴才一定为您竭力办到。”
屈桂庭仍旧还在载泽府上照顾载潋的病,他听到内暖阁里传来载潋撕心裂肺的咳声,心中的担忧愈发沉重,他在入府那一日就已得知,载潋的病原是心病,归根结底在于皇帝。可事到如今她仍旧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照顾她的身体,全是因皇帝的旨意。
屈桂庭陷在犹豫纠结的心事里,忽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猛然抬起头去,只见静心已立在自己面前,正垂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屈大夫,快进去瞧瞧吧,我们格格叫您呢。”
屈桂庭连忙应了一声,提起手边的药箱便往里走,静心为他掀开了床榻外的帷帐,薄薄夜风下,屈桂庭低头只见昏暗烛光下的载潋虚弱无比,面色苍白。
屈桂庭倒吸一口凉气,心痛难耐,他深知载潋是因为长久服用过息宁丸的缘故,所以入了夜后便会病得更重些。
屈桂庭见到载潋如此情状,忙敞开药箱匆忙翻找,大大小小的药瓶翻到了一地才掏出一瓶药来,他欣喜地盯着药瓶发笑,将药丸倒在手心里便递给静心道,“姑姑快服侍侧福晋吃下吧,咳嗽能暂时好些,今夜里也好睡得踏实些。”
静心捧着药端着水,将药丸递给载潋,载潋却拒绝,她撑着身后的靠枕坐起来,只直直望着屈桂庭问道,“屈大夫,我问您,我还有多久的时日?”
众人听罢皆是一颤,屈桂庭更是感觉心底惶恐,他本是奉皇帝旨意来到载潋身边的,若是不能挽救她的性命,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可屈桂庭望着载潋,却觉自己的这位病人,与旁人都不同,她竟不想延年益寿,早已无求生之念。在问起旁人都忌讳的死生之事时,她竟如此镇定自若、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屈桂庭向前挪动了几步,脚下却如同被灌了铅,他陡然跪倒在载潋床边,垂着头默默落泪。
他回忆起戊戌年的旧事,当时的自己还是受李鸿章与袁世凯举荐初入京城的无名游医。他知当今皇帝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日览奏章数十起,日见外臣三四时辰,圣躬康健,精力充沛,可外间传谣却突然如蝗如雨,皆说皇帝已经病重,以致双腿浮肿难以行走。当时所有人都对他心中困惑避而不答,只有载潋告诉他,“皇帝病重”只是太后为了重掌大权而编造的谎言。
便是这样一颗坦诚剔透的心,在默默等待着死去。
屈桂庭搭了载潋的手腕,仔细为她诊脉,却始终一言不发。静心在一旁已有些着急,她催促屈桂庭道,“大夫!您哭什么!说话呀!”
屈桂庭擦干眼泪,他挤出笑意来抬头望向载潋,哽咽着道,“三格格,您安心静养,会康泰如初的。”载潋却轻声一笑,她抽回自己的手,摇着头道,“屈大夫,我知道您想救我的命,可我并不想救我的命,我要您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更觉悲痛哽咽,京城中达官贵人无数,无人不想长命百岁,竟只有她不再贪恋俗世。屈桂庭仍旧不忍告诉载潋真相,载潋便继续道,“您初次给我诊病时就说过,您会尊重病人的决定,这条命说到底是握在我自己手里,所以不必心有负疚,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抬起头去看了看摇曳烛光下的虚弱的载潋,他垂泪颔首,忍着心底强烈的刺痛道,“三格格,您原有先天不足之症,后天又未经妥善调养,几经磋磨,落下病根,长期服用了损耗根本的息宁丸,前段时日又失了孩子,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静心已哭得难以自持,她狠狠拍打着屈桂庭的肩膀,屈桂庭合了合眼,两行泪落在载潋床榻边,他颤抖着开口,“恐怕不能熬过今冬了。”
声音入耳,静心恸然大哭,她双腿一软便倒在载潋床边,载潋含着笑拉住她的手,道,“姑姑,我问过了,不过图个心安,我如今心里有数了。”
“姑姑别哭,我还有未了结的心事,都要由姑姑为我办呢。”载潋伸手擦去静心脸上的泪,她颇为不舍地望着静心,细想这一生都有她陪伴在身边,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她给予自己的陪伴与保护,竟比自己的父母还要多,如今却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刻。
“姑姑,我本是贝子府里庶出的女儿,却为了皇太后一道懿旨,一夜间就成了醇贤亲王膝下的独女,世人都道我玉叶金枝,他们都羡慕我的福气,可我知道,终究不过一具生身父母给予的凡胎俗体而已,终须一别。”载潋握着静心的手对她喃喃低语道,“姑姑,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你与瑟瑟,还有阿升分了吧,不必为我留什么,我问屈大夫还有多久的时日,只是想要…想要额娘的玉,我怕我等不到了,我这双眼…终究合不上。”
静心知道载潋还一直在牵挂着丢失的玉佩,那是她的心事,静心用力点头道,“奴才去求过了王爷,让他多派些人帮奴才一起找,一定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载潋欣慰地点一点头,她渐渐靠倒在床榻上,她抚着静心的手背,轻笑起来,“我去了,我那些身外之物,阿瑟必是不屑一顾的,我知她不贪恋财物,可我一定要留给她…过几日她也要成婚了,我借个好彩头,亲自将那些东西送给她,她来日开办学堂,还少不得用银子。”
静心只顾着擦泪,她抽泣道,“格格,何苦说这些,瑟瑟姑娘若知道大夫今日的话,哪里还有心思办嫁娶喜事…”静心的话却提醒了载潋,她撑着身子又爬起来,仔细叮嘱静心与屈桂庭道,“我的事万万不能让醇亲王知道,他才得了长子,府上正是喜庆的时候,别让他们为我的身子耗费眼泪。”
载潋重重躺倒,仍旧不放心,却再也爬不起身来,她长叹一声,“也不必回禀皇上知道了,朝廷才刚宣布预备立宪,皇上朝务繁忙,如今又有新人在侧,我不愿再见了。”
屈桂庭望向载潋,只见一向敏捷伶俐的她,在提起皇上时还是会瞬间变得落寞受挫。他是她的软肋,他身为局外人,看得无比清楚。屈桂庭本想告诉载潋,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为她医治,全是因为皇上的旨意,而非皇太后,但他见载潋如今决绝淡薄,又想起载泽的叮嘱,终究作罢。
屈桂庭提着药箱退出暖阁去,他踩着殿外清清点点的月光,步履沉重,才出府门,抬头时却迎面撞上一个在府门外徘徊的年轻女子。
夜色之下,四周并无一人,女子的突然出现,不禁令屈桂庭害怕,他急忙退了几步,女子却紧追上来,她一把抓住屈桂庭的手便道,“屈大夫,屈大夫!是我,别怕啊!”
屈桂庭心里却更怕,怎么会有女儿家轻易去抓陌生男人的手?!他在情急之下去甩女子的手,却在慌乱中看清,原来眼前的女子正是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裕容龄。
屈桂庭此刻才打消几分惧怕,他知道容龄的母亲是法国人,她自小在法国长大,所以将男女之防看得很淡。
屈桂庭不再挣扎,他微微颔了首,轻笑问道,“五姑娘,您怎么来了?”容龄却显得颇为焦急,她松开了屈桂庭的手,却仍旧在载泽府门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她徘徊了一阵才开口问屈桂庭道,“屈大夫,我是呈皇上的旨意来的,我想来看看…看看侧福晋,敢问屈大夫侧福晋近来怎么样?”
屈桂庭心底里一震,果然皇帝还是放不下她,纵然已派了自己前来为她医治,还是会再遣其他人来探望。可如今载潋已病重,自身又已无求生之念,他要如何对容龄说呢?
屈桂庭思虑了片刻便道,“五姑娘,侧福晋才休息下,你且回去吧,万岁爷吩咐我来照拂她,我必会竭尽全力,还请万岁爷放心。”
容龄连忙道,“屈大夫,万岁爷绝非信不过您的医术,只是…只是万岁爷实在是担心想念侧福晋,又不能亲自前来探望,所以吩咐我来看一看,求屈大夫悄悄带我进去看一眼吧!”
屈桂庭心中纠结不安,他不愿让容龄看到如今虚弱不堪的载潋,一怕容龄去给皇帝传话,怕被有心之人听到了诟病自己的医术;二怕违逆病人自己的心愿,因载潋已说过不愿再见皇帝了。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却还是推拒道,“五姑娘还是请回吧,夜已深了,侧福晋才睡下,她每到夜里便咳得厉害,这会儿才刚好些,我们就别扰她了。”屈桂庭话毕见容龄还不肯死心,便推着她向外走,道,“五姑娘,兴许这会儿泽公爷正陪着侧福晋呢,你我也不方便去探望啊!”
容龄听罢大为失落,她想起皇帝在月光下落寞受伤的神情,那时他的思念仿佛已结为满地的银霜——他说载泽是他同宗同族的兄弟,他不能去关怀载泽的侧福晋,他说他与载潋都被困住了。
容龄不希望旁的人来亲近载潋,因她只想帮皇帝与载潋二人打破束缚,帮他们破镜重圆。
可容龄也明白,若载泽此刻正陪在载潋身边,她是绝对无法进去打扰的,她心事重重地随着屈桂庭向外走,在分别前却突然问起来,“屈大夫,为什么您说入了夜后侧福晋就咳得更重些?我白天时很少听到侧福晋咳嗽呀?”
屈桂庭停下脚步,他回头望着满面疑惑的容龄,轻叹了一声道,“五姑娘年轻,才入京不久,不知道这些事。”
“所以我才求屈大夫告诉我啊!”容龄跑到屈桂庭身前去拦住他,不让他独自离开,“屈大夫,到底是为了什么?求您告诉我!”
屈桂庭见容龄执着,又想她心中一向亲近皇帝而非太后,才隐隐秘秘地拉她躲到僻静处,悄悄对她道,“这件事五姑娘自己知道也就罢了,戊戌年时万岁爷推行新政,被太后拦腰斩断,三格格…也就是侧福晋,在戊戌祸变后一直假意依附太后,实际上是为了暗中保护万岁爷…我早在戊戌年时受李中堂与袁大人举荐入京,为京中亲贵高官们诊病,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三格格,她当时已患了咳疾,但却不肯安心休养,她说太后忌讳病气,若一日不能痊愈就一日不能入宫,皇上便要多一日孤立无援地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她向我求了一味药,名叫息宁丸,服用后白天就能如常人一般,而入了夜后便会加倍病痛。她为了能早日入宫,便吃了这息宁丸多年,如今虽已不吃了,却落下了夜里咳嗽的病根。”
容龄听罢后怔忡在原地,她心底绞痛,泪在不知不觉中已落了满面。无数与载潋相遇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原来她一直将一身的病痛都掩藏在温柔沉静的笑意下......容龄忽然明白,为何她总觉得载潋好像湖中心的飘渺月影,任何人都难以靠近她的心,原来她心里有这样多无法言说的隐忍爱意。
“她都是为了万岁爷…”容龄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感觉喉咙哽咽,心底沉沉地作痛。
自她入京后,她只知载潋是载泽的侧福晋,而后来才渐渐知晓,她原是醇亲王载沣的妹妹,不过外人皆不愿提起。最后她才发觉,原来皇上心中一直牵念难忘的人是她,皇上在知春亭里点点的泪意,也都是为了她。
容龄以为自己已了解了深深宫阙中许多隐秘的过往,却未想到,在载潋身上还有这么多令人心酸的往事。
容龄抬头问屈桂庭,“屈大夫,这些事皇上都知道吗?”屈桂庭扭过头去长叹一声,“此事除了三格格身边的人,如今也就只有你我知道了!”
容龄回到南海,只见翔鸾阁外的侍卫彻夜不眠,把守着南海上的瀛台孤岛,不让任何人靠近。容龄的心更痛,她知道皇帝有深深挂怀的人,那个人也一直在等他,可他们却无处相逢。她眼边有泪,于是抬手轻轻擦去,她仰头迎向空中孤寂的月光,心酸无奈地笑了笑。
翔鸾阁外的侍卫却自动为容龄让路,因为从前载潋曾向他们假传过“懿旨”,容龄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自由出入,也是载潋在暗中帮助自己的缘故。她未曾停息片刻,在夜色中愈走愈快,回到了皇帝的身边。
载湉果然还没有睡下,他听见殿外传来声音,便疾步走出去,见是容龄回来了,他早已忍不住心中的牵挂与激动,连连问道,“见到她了吗?她怎么样,好些了吗?”
容龄犹豫地干笑了两声,她努力不露出心伤的神色,婉转道,“万岁爷…奴才,相信三格格一定会康复的,她是个好人,必有神明庇佑。”
听到此话,载湉心中的所有欣喜与期待皆应声破碎,他知道容龄一定没能见到载潋。他垂下眼眸去,心痛地苦笑了一声道,“是不是载泽正陪着她。”
容龄慌忙地想去安慰他,他却摇着头离开,他将心痛都留给自己,他颓废地坐回到灯下,脆弱不堪地垂首叹道,“是我咎由自取,她一定是恨极了我的。”
容龄听罢后又气又悲,她心中立时想起屈桂庭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心中为载潋不平,更□□帝的一蹶不振。她大步冲进暖阁,站定在皇帝面前的桌前,气急了道,“万岁爷,您在想什么呢?!您怎么会以为三格格恨您呢!”
载湉却连头也不抬,只兀自伤神落泪,他轻轻叹,“她如今对我淡薄冷漠,自上次见过她,我就该明白的。”
“万岁爷!您究竟在想什么!”容龄见他陷在固执的执念里顽固不化,不禁更为载潋而感到悲愤不平,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怎能以“恨”而蔽“爱”呢?!
容龄冲上前去一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她哽咽着低吼起来,“万岁爷您知不知道,三格格在戊戌后为了能在暗中护您,甘愿服用消耗身体根本的药,就只为了白天能装成常人一般照常入宫,不被人发觉!她付出的代价是入了夜后就会加倍痛苦!…纵是如此,她也甘愿了!万岁爷,三格格都是为了您!屈大夫说,她早在戊戌年时就患了很重的咳疾,可三格格却说她一日不入宫,皇上就要多一日孤立无援地身处在危险之中!所以她就不肯安心养病,以致如今连安眠一夜都很难…这就是她为您做的事,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三格格的一颗心,皇上不感动,奴才还要感动,为何万岁爷就如此糊涂,竟以为她恨您?…”
“你…你…你说什么?”载湉感觉头脑轰然震荡,身上的力气顷刻都被吸干,他想要站起身来却心痛得浑身颤抖,他不敢相信载潋为了他,竟连性命都可以不顾,更从未对外说过一句!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已渐渐失去了理智,他的双手紧扣着容龄的肩膀,不断质问她道,“你说什么?什么…她吃了什么药?你告诉我!”载湉的心极度疼痛,他不敢去细想载潋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他更恨自己不能为她承担分毫,还要终年累月误解她的真心。他感觉胸中滚烫,似有灼烧的鲜血上涌。
载湉哭得声嘶力竭,他撒手甩开容龄,转身冲出层层殿门,他想见她,无比想要见到她,却被阻隔在紧闭高耸的涵元门前。他疯狂地捶擂着殿门,企图将大门推开,他企盼能够去到她的身边,企盼能够见到她,可大门仍纹丝未动。
翔鸾阁外的侍卫们闻声赶来,众人将他牢牢困在门内,不容许他离开。两名侍卫首领跪于他的脚边,语气冷冰冰地告诉他,“万岁爷要珍重圣躬,圣母皇太后慈训,要您安心休养,您不能离开瀛台。”
王商与孙佑良皆闻声赶来,他们见状,都被吓得魂不附体,孙佑良连忙上前来搀扶住悲痛欲绝的皇帝,跟着他一起垂泪道,“万岁爷!您这是做什么!奴才求您了,您要珍重圣躬啊!夜深露重,当心风寒,您快回去吧!”
载湉转身抓住孙佑良的手,他悲恸地深深吸气,两行泪在他脸上滚落,他魂销肠断地轻笑着,“珍重圣躬?…朕独善其身又有什么意思!…”孙佑良担忧惊惧地望着皇帝,听得他只剩下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只是想见她,想见她…”
侍卫们不敢轻易近皇帝的身,更不敢轻易放他出去,涵元殿外转瞬已跪了重重叠叠的侍卫,都只为阻断他的去路。
载湉望着眼前茫茫无尽的人群,嘲讽地苦笑起来,这座孤岛何时变得这样热闹起来了?原来都只为了阻止他去见朝思暮念的人。
“潋儿…”他哀哀欲绝地望向空中的明月,他合起眼来苦苦笑着,周身一软倒在地上,泪垂在青灰色的石砖地面上,“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潋儿,我们都被困住了,被困住了。”
容龄此刻才追出大殿来,她与王商一起将载湉扶起,搀他回到殿内,掩了殿门后容龄便急不可耐劝道,“万岁爷!您不要急失了分寸,三格格今日尚安好,来日就一定还会入宫,您一定还能见到她!可您若将事情闹大,传到太后耳中,恐怕奴才来日也无法再为您去探望三格格了!”
载湉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眼中重新燃起无尽的期望,他转身问容龄,“你说她还会入宫,我还能再见到她,真的吗?”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容龄含着泪安抚脆弱不堪的皇帝,她从未见过一向冷静自持的皇帝如今日一般思念成狂,她抚着皇帝的胸口劝道,“奴才只要还能自由出入,就为您去探望三格格,一定将您的心意带到!万岁爷您要耐心,相信三格格,她不是绝情冷漠之人,一定会来见您的。”
容龄见皇帝似乎并没有信心,便又想办法劝慰他,“万岁爷!下月就要到您的万寿节了,就算眼下三格格不愿相见,万寿节那日也一定会入宫的,万岁爷,只要耐心一些,奴才相信三格格会明白的,她不会不见。”
载湉此刻才终于略觉宽慰,因他知道万寿节时载潋一定会再次入宫,他就还有机会再见她。
容龄踏着夜色离开,载湉却追上她,在她身后忽问一句,“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容龄闻声回眸,她望着载湉轻轻而笑,眼前却忽然闪过载潋的身影,她道,“万岁爷,爱一个人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三格格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我不想她再被辜负。”
“你就不怕吗?”载湉又追问了一句,他腰间系着的双生玉佩在月光下仿佛盈盈闪着光,玉佩下璎珞随风轻动,弥漫起一阵清清淡淡的香气,容龄含着笑摇了摇头,“不怕!奴才不怕!万岁爷,奴才心里也存过私心和杂念,可如今也终于明白了,世上诸事,最难求得圆满,若能不辜负一颗真心,便是最圆满的事。”
容龄敛了敛笑意,又道,“万岁爷,奴才不会在京中久留了,若能帮助您与三格格,奴才在紫禁城里做的这一场梦,也就算没有遗憾了,所以奴才不怕。”
阿瑟即将要与卓义成婚了,载潋知道他二人好事将近,在府中也并未闲歇着,她亲自为阿瑟备了齐齐一套宫粉、胭脂、沤子方、玉容散、藿香散与栗荴散作为贺礼,此一套名为“花汉春”,乃是花汉冲专为皇宫内廷而呈造的,寻常人家的女儿鲜少有机会能得到。
除此外载潋仍潜心学习了汉人女子用以护肤的“花粉”制法,她与静心来来往往跑了多回,才在初冬时节买齐了晾干的紫茉莉、红月季、春桃、绿海棠与白夜合的花瓣,回府后她亲自研磨,准备为阿瑟做一套自制的“花粉”相赠。
灵儿原先在宫中服侍太后,她时常见太后以花汉冲的玉容散和栗荴散护肤,如今见载潋将花汉冲的整套妆品皆备来送礼,不禁在一旁惊叹笑道,“可见着阿瑟姑娘在格格心里是一等一重要的,奴才在宫里这些年,纵是受太后的赏,也从未得过这些呢。”
静心笑道,“灵儿姑娘,这瑟瑟姑娘与咱们格格是彼此相知的人。”安若也帮着载潋一起磨花粉,她手腕酸了便停下来甩一甩胳膊,她叹了声气道,“哎!格格,这寻常人家的姑娘们才无事研磨花粉呢,您都备了花汉冲要送瑟瑟姐姐了,何苦还费这精力?”
载潋敲了敲安若的脑门,骂道,“别偷懒,快干活。”安若叫苦苦连连地接着磨花粉,静心在一旁耐心给她解释,“丫头,瑟瑟姑娘是汉家女子,打小儿肯定惯爱用花粉匀面的,这是格格的心意。”
临到六月十六日,是阿瑟与卓义成婚的日子,黄昏时分载潋才准备动身,静心与重熙为载潋梳妆更衣,载潋却特别吩咐她们道,“换身汉家衣裳来吧,今日瑟瑟和卓义的亲朋都在,不想让他们不自在。”
载潋在临行前才将晾晒干净的花粉装入白玉妆盒里,并在红字笺上亲笔写下“方借花容添月色,欣逢良夜作春宵”一句。
载潋到阿瑟的学堂上时,只见学堂里的姑娘们都在门外迎来送往,学堂内人声鼎沸,诸多学生的父母都登门贺喜。
载潋方到门外,便有位年轻的学生引着载潋往里走,盈盈笑道,“瑟瑟先生在里头呢!”载潋含着泪连连点头,她跟随着小姑娘一直走到学堂后院的小屋内,只见几名年纪稍长些的女学生正围着身着红妆的阿瑟,载潋见到她,心底温热感动,她急走了两步上去便道,“阿瑟,是我来了,我来贺你新婚之喜的。”
阿瑟万分惊喜地回转过身来,她登时站起身来,掀开自己头上的红纱盖头,她没想到载潋也会来,纵是朋友,纵是知己,她也未想到以载潋的身份,她会亲自来参加自己的婚礼。阿瑟喜出望外地将载潋抱进在自己怀中,眼边溢着泪道,“格格您来了!我万万没想到格格今日也能来!我今日终算是了无遗憾了。”
载潋伸手擦去阿瑟脸上的泪,感动地落泪道,“你我是莫逆之交,我怎会不来。”
载潋回头瞧了瞧静心,静心便叫阿升将贺礼都一并抬了上来,静心站在一旁指着贺礼也欣慰地笑道,“瑟瑟姑娘,这是一套花汉春,格格送来做你的妆奁,还有一套花粉,是格格亲自采买了花瓣为你研磨的,后头还有些珠翠首饰与银两,连同着当年格格出嫁时六爷七爷送的部分嫁妆,格格也都赠予你了。”
静心说至一半忽有些哽咽,因着只有她明白,载潋送这些给阿瑟,是因为载潋知道自己即将命不久矣,她想留下些银两给阿瑟来日应急用。
阿瑟见到载潋将当年载洵与载涛送给她的妆奁都一并转赠了,心中便立时察觉不对,她只问载潋道,“格格,怎么将六爷七爷给您的贺礼都送了?您有心事,是不是?”
载潋自知阿瑟聪明,最能体察自己的心意,便不敢与她多说,只怕言多必失。今日可是阿瑟大喜的日子,载潋即刻转移开话题笑道,“阿瑟,卓义呢,怎么还不见他来迎亲?”
阿瑟身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答了载潋的话,她歪着头笑道,“卓义先生很快就该到了!先生在前街置办了新宅院,我们前几日还去过,卓义先生布置得可用心了!宅院离我们学堂不远,想是过不了一会儿也就该到了!”
载潋前几日正巧听说卓义将他父亲从醇王府别院上接走了,原是因为他自己置办了院子,载潋搭住阿瑟的手道,“瑟瑟,只要他肯待你用心,我也就放心了。”话毕后载潋也落了两滴泪,她为阿瑟高兴,终究最感动于他二人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阿瑟见载潋的神情,更想起她的心事,于载潋而言,她此生再也没有嫁给心上人的机会了。
待到辰时,窗外夕阳已落,学堂外传来阵阵喜乐之声,窗外盛开的木芙蓉香气弥漫,迎来送往的道贺声与炮竹声愈发鼎沸。载潋知道是卓义前来迎娶阿瑟了,她含着笑将眼角边感动的泪意擦尽,她亲自去扶了阿瑟起身,为她亲手盖好红纱,送她出阁。
载潋看到夜空中烟火璀璨夺目,学堂各处悬挂灯笼与彩绸,每个人脸上都是极喜悦的笑意,她也不禁片刻恍惚。载潋搀扶阿瑟入轿,阿瑟最后只握住载潋的手,声音哽咽道,“格格,自我父亲去后,我就再没有家人了,谢谢格格今日陪在我的身边,让我不是孤身一人的。”
载潋以手拍一拍阿瑟的手背,耳边回响起当日自己出嫁时,阿瑟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有瑟瑟在,格格就永远都有家人。”
卓义见到载潋今日也到了,便特意下马来向载潋见礼,载潋却将他扶住,不许他低头弯腰,对他淡笑道,“今日是你与瑟瑟大喜的日子,不拘这些,我今日只是来讨喜酒吃的。”
卓义感激不尽地点头,他双眼含泪,连连点着头,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最终他只道,“三格格待我有恩,我一直感念在心,实未想到格格今日还能赏光亲自前来!卓义在此谢过格格了,也代父亲谢过格格多年来照拂的恩情。”载潋最终只拍一拍他的肩头,目送他上马。
端方手中握着一张请柬,站在一处张灯结彩的宅门外,他身后的小厮见他踌躇不安的模样不禁笑他,“大人急什么呢!这张请柬都看了不下百遍了!奴才都要以为大人不识字了。”
端方挥手用请柬打了打小厮的脑门,抿着笑意骂他,“胡说八道,我就是怕来错了地方!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错不得!”小厮歪着头瞧了瞧请柬上的字,无奈地摇着头笑道,“大人啊,就是这儿!不然这里怎么会张灯结彩的,错不了!”
端方见院门外总有年轻的女学生来来往往,各个皆在今日穿着华彩,才略放下了心。
小厮见端方始终不进去,又不肯放心,便好奇地问他,“大人,不就是您之前资助的那家慧中学堂的女先生要成婚吗,您怎么这么上心?”
端方长叹了声气,道,“你哪里知道,就是这位女先生,可是我大清北洋海军右翼总兵刘步蟾的女儿,甲午一战刘步蟾以身殉职,皇上都曾特别抚恤过这位瑟瑟姑娘的,她也是位特别的人物,自小就不缠足,还去过英国学习。她那座学堂又是在戊戌年新政时期开办的,她现如今亲自教学生们学习英文,学堂背后一直是三格格在资助支持,连学堂的名字都是三格格亲自给拟的,这又是专门为女子进学的学堂,在我心中自然就与众不同了。”
小厮听至此处才了然于胸,他日日跟随在端方身边,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打趣笑道,“原来还是为了三格格的缘故,奴才就说呢,大人怎么这样上心了。”
端方轻轻笑了一声,他又弹了弹小厮的脑门笑骂道,“浑说,今日是瑟瑟姑娘大喜的日子,我是真心实意欣赏她,为她高兴的。”
端方话毕,却又长叹一声,他转瞬想起此前与载潋相见的情境来,他在日本接下了梁启超要转交给载潋的信,于是遵守承诺将信交到了载潋手中。与载潋相见后他才终于知道“戊戌年旧恨”的真相——原来一直被皇上憎恶唾弃的载潋,被外人议论诋毁的载潋,被削除了宗籍的载潋,从来都没有背叛过皇上与维新志士。
此事一直如一根滚烫的刺,扎在他的胸中。他想为载潋证明清白,想将清风与明月带给载潋,他想将真相告诉皇上。
可他也怕自己的“好心帮助”会危及载泽与他侧福晋的感情,他仍清晰记得自己与载泽同在日本神户时,载泽落寞饮酒的模样,他深深明白,载泽将自己这位侧福晋视若珍宝。
而宫府内皆传闻载泽的侧福晋原是皇帝的妹妹,可她和皇帝的关系又并非只如“兄妹”一般。端方与载泽共同出洋考察各国政治,情谊深厚,他不愿将旧年伤疤撕开伤害载泽,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不敢将真相贸然告诉皇上。
端方陷在沉重的心事里,久久无法自拔,渐渐听得远处礼乐声齐响,抬头见宅院门内的女学生们都兴高采烈地迎出门去,他才缓缓将心思收回来。
端方见岳卓义骑在高高的马上,一路上意气风发地与来客们示意问好,他便也想上去致意一声,抬步欲走时却忽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端方大人?是您吗?”
端方寻声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三名身着华丽的贵女子——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裕德龄穿着一身月白色缎平金绣的旗裙,头上饰以如意纹簪,而裕容龄则穿着一袭洋人女子的洋装,头戴洋帽,十分别致俊丽。
端方退了半步略去打量第三个人,才见原是为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洋人女子,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小姑娘,端方见到她们,含了笑意道,“是三姑娘与五姑娘,二位姑娘今日也来参加婚礼?”
德龄与容龄二人向端方见了礼,容龄才笑起来道,“端方大人,这位夫人是英国公使夫人的朋友,立德夫人,她说她原先结识了一位英文极佳、才情又好的姑娘,她今日大婚,夫人收到了她的请柬,故邀我二人一同来了。”
端方没想到英国的立德夫人也会认识瑟瑟,当下只觉错愕,却也不失礼数,向立德夫人见了礼。
待喜轿的队伍蜿蜒进入宅院,喜乐声大作,端方也准备随着人群入院,容龄此刻却追上他来,在他身侧困惑地问了一句,“端方大人也认识这位姑娘吗?怎么您与立德夫人都认识她,我却从未听说过。”
端方瞧着容龄笑了笑,道,“也是因着泽公爷侧福晋的缘故才结识了瑟瑟姑娘,想来也是缘分,我一直资助国内各处学堂,这位瑟瑟姑娘刚巧在侧福晋的支持下开办了一所女子学堂,她亲自教学生们英文,我自海外回来,便将一些带回国来的英文书籍、望远镜与地球仪都捐赠与她们了。”
容龄听到“泽公爷侧福晋”几字后不觉如被突然惊醒,她立时来了兴趣,睁圆了眼睛追问起来,“端方大人!您说的侧福晋是三格格吗?是不是她?是她帮助这位姑娘办了学堂?”端方在听到“三格格”三字后也不觉停下脚步,他没想到日日守在太后身边,留于深宫之中的容龄也会如此关心载潋,他转身笑道,“是,五姑娘也与三格格有过深交吗?”
容龄抬头见端方在提起载潋时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惜的神色,她心底里立时不快,伸手便将端方拉到无人的角落处,极为认真地逼问起来,“端方大人,您…您该不会是为了三格格来的吧!我,我…我跟您说,我可不许您惦记三格格!”
端方怔了片刻,随后不禁高声大笑起来,“五姑娘在说什么呢,我欣赏三格格坚定不移的心志与孤洁之姿,正如幽幽谷底盛放的兰花,她从不以无人而不芳,她是堂堂的君子,我自诩为三格格知己,此情从无关风月。”
容龄听至此刻才松了一口气,她心中暗想,若端方也对载潋暗生情愫,那她想要帮助皇上与载潋重新走到一起,就要又多一道“拦路虎”了。
“那就好,那就好!”容龄喜盈盈地笑起来,端方却不放心起来,他索性不再去过心婚礼上的事,只顾着问容龄道,“五姑娘和三格格很熟识吗?”
容龄被问得一怔,她不知如何回答——十分熟识,好像也不是,但她总觉得自己已很了解载潋。容龄最终低头含笑道,“我知道三格格清白。”
端方倍感出乎意料,他始终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载潋并没有在戊戌年背叛皇上的真相,难道容龄也知道载潋的真心?!
端方将容龄简简单单的几字细细回味了许久,略放下心来后便又问,“五姑娘知道什么?”容龄想起那日夜里屈桂庭的话,又顿觉伤痛,她叹了叹道,泪水又仿佛在眼眶内弥散,“端方大人说欣赏三格格孤洁之姿,赞许她为幽幽谷底的兰花,可知她将一身病痛都掩在温柔的笑意下,可知她此生竟将绝路也作前路呢。”
端方不由微怔,声音也带几分颤抖,他追问道,“什么病痛?”容龄仰起头去瞧着端方,可见他并不知晓这些事,她酸涩地一笑,“自戊戌年两宫生变,三格格为暗中保护皇上周全,病重却不肯服药,以消耗身体的药而伪装无恙,白天时就与常人无异,夜晚却加倍痛苦,寿命也要折损。”
端方听得头内轰然巨响,如同立时炸裂开来,在日本梁启超对自己说过的话皆在顷刻内灌入耳内,来回作响,“她当年在政变前夕还亲自来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会馆,她是为了求我们解救皇上啊!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们一起犯这万难之难,她又怎么会背叛皇上!”
载潋站在窗下的声音复又浮现,她的声音仍如在耳畔,“旗民与否,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大人的心,自戊戌以后,凡识我心者皆身首异处,我苦吞罪名,是为了活下去,却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
端方直要昏厥,载潋是孤独的,是煎熬的,所以纵使要折损寿命她也并无吝惜吧!端方摇摇晃晃地靠在墙角,他缓缓滑坐在地面上,眼中渐渐泛起泪意,容龄怕惹人注目,便急忙将他搀扶起来。
端方懊悔不及地摇着头落泪,“我才是个懦弱的蠢材,我到底在等什么?明知她冤屈,却瞻前顾后,不得决断!如今要眼睁睁看着她忍受病痛,仍受冤屈之苦!”端方长吸一口气,他擦去泪意,这是他懦弱的表现,他狠下了决心,决绝对容龄道,“五姑娘,我亦知道一事,我在日本时曾以私人名义会晤梁启超,他亲口告诉我,当年三格格亲自去恳求康有为解救皇上危局,在政变前进入颐和园也是为维新党人做事,纵是在政变发生后,她都还去谭嗣同所住的浏阳会馆劝他离开,可知她从未独善其身而告密背叛啊!”
容龄听得周身颤抖,她知道皇上如今对载潋最后的不解就在于当年她擅入颐和园与“告密”的事上,维新党人或死或逃,皇上无处去询问真相,以致多年以来“告密”一事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桎梏。如今,知道真相的人竟就近在眼前!
“端方大人!端方大人!”容龄不由得将端方的双臂握得更紧,她因过于激动而语无伦次,“端方大人!我恳求您,帮一帮她,帮一帮他们!去将您知道的,告诉万岁爷!”
端方适才就已下定了决心,他拍了拍容龄的肩头,与她相识一笑,“我一定竭尽所能,还她霁月清风。”
他二人才从角落处走入人群中,就听到院外传来通传之声,众人中断欢颜笑语声,回眸时竟见是醇亲王载沣的福晋幼兰带着出生不久的幼子到了,众人震惊意外之余皆忙向她见礼。
容龄见了她也急忙上去见礼,幼兰回头向容龄一笑道,“五姑娘今日也来了!好生热闹,我只知我那妹妹来了,王爷也叫我来致意一声,瑟瑟姑娘与岳家公子都是我们府上的旧识了。”
载潋此时才从屋内迎出来,她此时才见到站在院中的容龄,载潋见她今日身着一身雪白的长裙,最是众人中别出心裁的美丽,心中不禁又凄凉几分,容龄的美丽是为自己的心上人而生的,而自己日思慕念的他,应是极为疼惜容龄的吧。
载潋赶走自己的思绪,她见了幼兰便见礼问安,搭了手笑道,“嫂嫂今日也来了,让我好生意外。”载潋蹲下身去抱起载沣与幼兰的长子,她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又笑道,“小午格倒胖多了。”幼兰也笑,“还不是你选的乳母好!”
容龄悄悄凑上前去,自皇上吩咐她去探望载潋,她今日还是头一次再见载潋,她此刻只想凑到近前去看看载潋到底好不好,而她却寻不到机会与载潋说话。
幼兰将今日带来的贺礼皆送给了岳卓义父子,便令乳母将小午格先抱回去,她一向喜欢热闹,自己偏要留下来一起用喜酒。
幼兰自进门后便发觉载潋今日穿着一身汉人衣裳,当时她便猜测载潋大抵是想和瑟瑟更显亲近的缘故才如此做,可幼兰心中也知载潋如此做不合规矩,若被有心人知道了传到太后与皇上耳中,恐怕又要起风波,便一直未声张。
幼兰方才落座,便看到身穿一身月白色旗裙的德龄款款而来,德龄知道幼兰向来受皇太后喜爱,又是醇亲王的嫡福晋,便格外讨好,“德龄给福晋请安了,福晋今日更显容光焕发,姿色动人了,怎像是已做了额娘的人。”
幼兰心底里高兴得很,连连笑道,“今儿三姑娘的嘴倒像是抹了蜜糖,哄得还真是我高兴!”
德龄斜睨了睨载潋,自容龄不再想接近皇帝后,德龄从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她从前为了让载潋痛苦,为了让她失去孩子,所做的细密筹划也全都白费了。她如今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怒气都发泄在载潋身上,若不是因为有载潋的存在,自己的妹妹就不会放弃她们的“皇妃梦”!
德龄更凑近幼兰一步,笑道,“大概是福晋今日这身新衣裳衬的,若福晋也穿身汉家衣裳,恐怕我也不敢认了!不过我也就是说笑罢了,福晋端庄持重,怎会不守规矩呢!”
德龄一番话毕,在场的众人皆哑然无声,卓义与岳忱顺皆显得极为不快。
载潋知道德龄在暗骂自己,她不想因自己的事而毁了瑟瑟与卓义的大婚,她便站起身来去打破沉默,载潋端起酒杯去敬岳忱顺的酒,她笑道,“晚辈恭祝顺叔来日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载潋仰头将酒饮下,又去敬卓义,道,“卓义,将来要好好待瑟瑟,不要辜负她。”载潋再次仰头将酒饮下,已感觉腹中有些火热。
载潋又倒满一杯酒,慢慢走向德龄,她缓缓笑起来,举起酒杯与德龄手边的酒杯相碰,未说话时便已仰头将酒饮下,她感觉喉咙火热灼烧,“三姑娘,你忘了,我是被削除宗籍的人,我穿汉家的衣裳,合情合理,并没什么越矩之处。”
德龄一向恨载潋的“能说会道”,纵使已经嫁人,还要哄骗皇帝的情思,骗取太后的信任,她冷冷望着载潋,却也举起酒杯来故作笑意,压低了声音在载潋耳边道,“三格格心中还有分寸那是最好,我今日也奉劝三格格一句,既已成婚就要恪守妇道,外头有关格格的风言风语倒是不少。”
容龄见载潋已有些醉意,更知她身体病弱,急忙冲上来将她扶稳,在一旁急忙劝说自己的姐姐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呀,何必让侧福晋想起往日痛处,我今日不也穿了洋装,你也要说我不守规矩不成?”
容龄将载潋扶远,德龄见自己的妹妹如今倒和载潋亲近起来,不禁狠狠怒骂她,“被蒙了心的丫头,倒分不清孰亲孰疏了!”
临至六月二十三日,已近皇帝的万寿节,各府内已陆续开始改换朝褂花衣,入宫朝贺拜寿,而载湉却仍旧未能等来载潋,她自始至终没有来过。
入了六月后,几日来连续大雨连绵,却仍不能阻断各府内王公亲眷入宫来拜贺的热诚。当日载湉与太后在仪鸾殿内共同见了各府王公,已近万寿之期,而载湉却兴趣低沉,面对着啖以甘言的贺词,他却连半分笑意也没有。
当日载泽与福晋静荣及二侧福晋熙雯皆在,他三人照例向皇帝行礼问安,恭贺万寿,太后见载泽二侧福晋孕身明显,已近临盆之期,便忙令她起来,笑道,“今日倒是载泽头一日带你入宫来。”
熙雯心花怒放地答太后的话道,“回太后,奴才自有孕后一直未能入宫,今日恰逢万岁爷万寿之期,故改换花衣,特来向皇太后与皇上请安。”
太后只点了点头,又问载泽与静荣道,“怎么不见载潋?”载泽知道载潋已病重,自瑟瑟完婚后,她似再无气力走动了,可载泽怕载潋病重之事会冲撞皇帝的万寿大喜,于是道,“回太后,潋儿近来忙于友人婚事,奴才今日特代她向皇上拜贺,还请太后与皇上恕罪。”
太后听罢颇感不快,她蹙了眉道,“什么友人的婚事,竟能比皇帝的万寿大喜还要重要!她如今这样,哪里还像是皇帝的…”太后将“妹妹”儿子硬生生吞了回去,她最终只道,“罢了罢了!”
载湉听得心灰意冷,因他曾无比坚信,待到自己的万寿节,她一定会来的。
德龄此刻站出来对太后假似无意闲笑道,“奴才可知道是什么友人,是个汉人女子,就是那慧中学堂的女先生,名叫刘瑟瑟的,侧福晋可把她珍视得像宝贝一样!为了她,侧福晋都能穿汉人的衣裳呢。奴才好心提醒侧福晋,她还装作糊涂,和奴才说她早已被削除了宗籍,穿什么衣裳她都不在意。”
德龄本意在于挑拨,可载湉听罢后却心底猛然一震,刘瑟瑟?——她不是刘步蟾的女儿吗?载湉很清晰地记得她。难道她竟一直在开办学堂,载潋一直与她极为交好吗?
载湉此刻才首次开口问话,“刘瑟瑟?她是汉人,载潋一直与她交好吗?”
德龄以为皇帝已开始误解载潋了,心底暗喜,便又继续添油加醋道,“回万岁爷,正是个汉人,侧福晋还带着她去英国使馆找过公使夫人,是为了什么事奴才虽不知道,但可见侧福晋从不提防她,在她面前也从没规矩,都能为她穿汉人衣裳,还有什么是不能为她做的?”
容龄见姐姐又想刻意抹黑载潋,已顾不得自己的话是否会惹了太后不快,她唯不愿皇上再误解载潋,便急忙站出来替载潋解释道,“万岁爷!是这样的,那瑟瑟姑娘是三格格的挚友,瑟瑟姑娘在京中开办了一所女子学堂,她亲自教学生们学英文,三格格一直在背后资助他们,她们不是疯迷的异类,而是挚友,是知己啊!”
载湉陡然惊醒,难道载潋一直在默默地助人开办学堂……那是他在戊戌年时的美好设想啊!他想要破旧庙宇,想要立新学堂。
原来她都还记得。
戊戌年的美好光影复又浮现在眼前,当年的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亲口告诉她,“朕想要破除旧俗,想在乡间多建新式学堂。”那年她的笑仍如冬日暖阳,她虽没有说话,可陪伴便已足够了。
美好的回忆转瞬即逝,宛如被呼啸的北风吹散的缥缈大雪,立时四碎破散,留下满地遗憾。
“万岁爷,您…您怎么了?”容龄见皇上脸上有泪,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担忧地望着载湉,而载湉却突然陡然站起,容龄不禁为之一惊,忙颔首退了半步。
殿内众人皆不解地望向皇帝,为何临近万寿大喜,皇帝却自始至终面无欣愉呢,现在陡然站起又要做什么?
载湉再也不愿顾及世俗的困扰,他心痛悔恨已极,不愿再留遗憾了。他站在高高的大殿之上,并未看太后,却对太后道,“亲爸爸,求您容许儿臣去见她。”
太后不可置信地望着身侧伫立的皇帝,她不敢相信皇帝竟会在大庭广之下直言说出心底的思念,纵使所有人都知道载潋与他的关系,却从来没有人敢去揭破,更不要说是由他自己。
太后不禁蹙了蹙眉,甚至感觉头脑一阵发热,她吞了吞口水问,“谁,皇帝你说…谁?”
“载潋,”载湉抬起了头,提起这个名字,他心底如有清风拂过,苦涩却回甘,他沉沉笑起来,“儿臣说载潋,儿臣想见载潋,也只想见载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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