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泽与其余出洋考察大臣等人于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乘轮船来到了日本神户,又在三日后的十一月二十九日来到了日本的横滨。
出洋五大臣中的闽浙总督端方跟随载泽一起来到日本横滨,他们将对施行宪政的日本国进行为期五天的考察,除考察日本当地的议会制度外,他们还将切身感受日本当地的文化与社会氛围。
载泽与端方等人到达横滨的第一天,天色已近黄昏,众人下榻后整顿休憩,直到晚间共用晚膳,端方来至载泽房中,二人在日式宿屋中席地而坐,载泽见端方在矮桌前盘腿坐得有模有样,而他自己还有几分不适,不禁笑道,“端方大人适应得倒快,我还真不适应,要在房中席地而坐了!”
端方是个思想开通的人物,他虽是满洲正白旗人,却是依靠潜心学习与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他学识渊博,思想开通,曾在戊戌年时积极支持皇帝推行新政,他曾任湖广总督与湖南巡抚,今年才刚升任闽浙总督,未及上任就接到了出洋考察的圣谕。
他对于当下的时局也有自己的见解,曾在出洋前做了许多的功课,努力提前了解东西洋各国的风俗习惯,他早知日本人在房中都是席地而坐,在矮桌上吃饭,所以早有了心理准备。
端方却玩笑地向载泽笑道,“镇国公说笑,我哪里是适应得快,分明是邋遢惯了!在我家中也时常是席地而坐的罢了!”
载泽听罢,不禁仰头大笑,二人在用膳时交谈甚欢,载泽还品尝了日本的青梅酒,已有些微醺,他脸颊泛红,端方便劝他道,“泽公爷,还是少饮为好,明日我们就要开始在日本的考察,酒醉不仅伤身,还要误事啊!”
载泽连连点头,他推开自己眼前的酒杯,摇着头轻笑,“这点酒算什么?”载泽叹了叹气,端方察觉到载泽似乎有心事,便沉默了片刻,他挥退屋内的随侍人等,等人都退去后才开口问道,“泽公爷有心事?”
载泽苦笑一声,窗外的天色已全黑了,他望着桌上摇曳的烛光,脑海中只剩下载潋在他临行前那句特意的叮嘱——“皇上对此番考察有厚望,泽公要精心学习,勿负皇上委任!”
他一口饮尽杯中最后一点酒,心中滚烫,可梅酒入肠后却又感觉凄冷无比,他心爱的女子,如今已是自己的侧福晋,可她心中装着的竟还是她的皇上。
载泽抬头向端方淡淡一笑道,“我一切都好,端方大人不必担心!无非是心中牵挂我皇上的殷切期盼与谆谆之意,委实不敢辜负而已。”
端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他见载泽不愿说,也不再追问。他与载泽共同用过了晚膳,又同他对明日要做的考察情况略作了计划,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端方回至房中,却仍旧没有休息,他屏退随从众人,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点燃案上的烛灯,备好茶点与水果,全心全意地等待着什么人。
他默默坐在桌前,天色已经全暗,屋外已寂静无声,端方仍旧在等待,他不知道自己的“贵客”究竟会不会赴约,但心里还是抱了一线希望。
夜已经寂然,端方才终于听到有人轻轻扣响自己的房门,他闻声后陡然起身,心中激动难抑,急忙开门去迎。
他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头戴洋帽,身着西装的年轻人,年轻人五官俊逸,目光有神,年轻人见到端方后不禁热泪盈眶,拱手连连道,“端方大人!”
端方也瞬时热泪盈眶,他连忙将年轻人迎入房内,缓缓合起房门后才敢放声道,“卓如!你我终于见面了!我已恭候多时了,多谢你肯赴我今日邀约!我实在是荣幸至极!”他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当年与康有为一起东渡日本的梁启超。
梁启超摘下洋帽,他将帽子放在端方屋内的书案上,转身对端方热切道,“端方大人,不必言谢,你肯邀我前来,才是我的荣幸,你我从前只有书信往来,纵然是戊戌年推行新政时也未曾得缘相见,今日竟在横滨相见了,我心中实在感慨。”
端方引梁启超坐下,端起案上的茶壶为他倒茶,又将临行前皇太后赏赐的宫廷御点拿出来让梁启超享用,端方望着眼前的梁启超,仍旧热泪盈眶,“卓如,我深知道当年戊戌,你与康先生便有立宪之意,可惜皇太后压制,变法夭折,你与康先生才不得不东渡日本,如今已过去了七年,皇太后亲下谕旨,朝廷准备立宪,派我等出洋考察东西洋各国宪政,我相信不久后,我们当年的理想抱负,一定能真正实现!今日我邀卓如相见,实想虚心向卓如请教宪政之经验,还望能不吝惜赐教。”
梁启超早已想到端方邀请自己的目的,他在以往与端方的书信往来中便已答应过,今日更是带来了自己亲笔所写的“请定国是”折,洋洋洒洒万余字,他将奏折交到端方手中,殷切期盼道,“端方大人,不敢谈赐教,唯一点心得与经验而已,还望端方大人为我指正。”
端方接过折子,眼泪已落了满面,他深知梁启超与皇太后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他却不顾个人的恩怨,还愿意为了朝廷的立宪与大清的臣民而倾囊相助,端方哽咽道,“卓如,你的一片殷切忠爱心肠,我心深所洞悉!”
梁启超也不禁长叹,他轻笑着摇头,沉默着喝下出产自故乡的茶,口中甘甜的味道令他回忆起无数过往,他远离自己的故土竟已有七年之久,如今也只有以这种办法来帮助他人替自己实现当年的抱负。
“来,端方大人,我们以茶代酒。”梁启超双手端起茶盏,向端方示意,端方也连忙举起茶杯,与他相碰,二人仰头饮下,梁启超饮下杯中的茶,苦涩在喉,“这一杯,为戊戌六君子。”
端方怔忡在原地,知他口中的“六君子”是皇太后眼中的“乱臣贼子”,他们早已在戊戌年的血雨腥风中身首异处。可如今是在日本,端方才缓缓敞开心怀来,亦心痛定定道,“为了六君子。”
端方与梁启超二人相谈直至东方渐白,梁启超离去前才提及自己的一桩陈年心事,他无处打探她的消息,唯有抱着心里的一线希望问端方道,“端方大人,我有一桩心事,牵挂多年,实在不安,想向大人问起,若大人知道她的状况,还望大人能如实告诉我。”
端方肯定地向他淡笑,点头道,“卓如,若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梁启超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端方是从故土远道而来的人,他是唯一有可能知道她近况的人。
梁启超迫切向端方问道,“端方大人,你是旗人,你可知醇王府三格格的近况?她当年是为我们维新党人做事,更是我亲自求她入颐和园,为围园杀后一事做铺垫的…是我们牵累了她,多年以来,我虽远在日本,心中却日夜难安,愧疚悔恨!我不该利用她!我深知她生长在宗室,不能与我一样自由出走日本…她只能留下来面对危难,我…我实不忍心看她被我们牵连…”
端方心中的震惊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席卷,他万万没有想到,梁启超在临别前特意问起的人,竟会是一个王府里的女眷,更何况,梁启超问起的这个人,她行迹疯迷,是人尽皆知的事——她告密倒戈,背叛皇上,又欺骗太后,她与自己的兄长醇亲王决裂,更甚至曾向革命党人透露有关出洋大臣的机密,致使绍英与载泽等人被炸受伤,让朝廷颜面大受折.辱…
如今皇上已亲自降旨,削除她的宗籍与玉牒,她是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还是镇国公载泽心善才收留了她。没有人愿意在皇上与太后面前再提起她,更不敢提起她是从前的“三格格”。
梁启超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发生在他离开以后的事,端方颇为不忍地看了看梁启超,不愿让他知道真相,不忍让他知道,他一心牵挂的人,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告密倒戈,出卖了维新党志士与皇上,而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六君子,就是被她的告密所害。
“卓如啊…”端方犹豫地攥了攥茶盏,却没有将茶盏端起,他为了轻缓气氛,才舒缓一笑,抬起头来对梁启超说道,“我虽是旗人,可一直在湖南一带,我进京时日不长,并不知道宫府旧闻。”
“大人!”梁启超不肯罢休,他上前一步攥住端方的双手,目光至诚至切问道,“大人答应了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何又闪烁其词!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已经被我们牵连了!”
端方看到梁启超为此事而痛苦不堪又悔恨交加的模样也不禁心软了,他扶起身上渐渐没了力气的梁启超,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卓如你起来!她还在,她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她因为我们过得不好是不是?”梁启超倏忽抬起头去,直直瞪着端方,端方扶他坐下,才终于坦诚开口道,“卓如,你听我慢慢告诉你。”
端方坐下后才缓缓道,“这位三格格,哎,如今也不是了,她当年在政变前一天进入了颐和园,为求自保,她向太后全暗托出了你们的计划,致使谭嗣同与林旭等人人头落地!而政变后,我皇上被囚瀛台,她却向太后极尽表明真心,早已与…与维新党人割袍断义!而且就在我与各大臣出洋考察前,听说她还与革命党人搭上了联络,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朝廷钦定的启程时间和地点透露给革命党人,使镇国公载泽与绍英大人都被炸受伤!皇上得知此事,已将她除名宗籍,削除玉牒…她如今是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无非是谋求一安身之所而已,她如今怎么样,我实在不得而知了。”
端方将前因后果都告知了梁启超,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而梁启超早已惊惧得难以自持,他冲到端方面前来,用双手死死按住端方的肩,拼命摇晃他道,“不!不可能!端方大人!怎么会这样!…她…她当年在政变前夕还亲自来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会馆,她是为了求我们解救皇上啊!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们一起犯这万难之难,她又怎么会背叛皇上!”
梁启超冷静地想了想,随后才又急切道,“而且…纵然是政变已经发生后,她还曾亲自去到了谭嗣同所住的浏阳会馆,她是为了劝复生与我一起离开的!若她真的早已倒戈,又有什么理由要在政变发生后,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劝复生呢!我当日就在浏阳会馆,我遇见了她!她是劝复生离开的!若她真的倒戈,又何苦还来冒险做这些事!大人!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端方不可置信地听着梁启超的话,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更不知道那在外人看来行迹疯迷的三格格,竟还在政变发生后去过浏阳会馆,去劝谭嗣同赶快离开。
“端方大人!我相信,复生的牺牲,带给她的痛,绝不比带给我的少!”梁启超回忆起当年在浏阳会馆与载潋相见的最后一面不禁落泪,那时他就曾问载潋是否已经被牵连,而载潋却说:“不用担心我,至少还不会人头落地。”
而如今听端方所说,她活着的这些年,竟丝毫不比“人头落地”要更容易。
“卓如…”端方站起身来拍了拍梁启超的肩,安抚他道,“你所说的这些事,我着实不知,我所知道的也只是风闻而已,并不一定是真相…就算是人人都相信的风闻,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端方大人,我有一事求你!”梁启超摸索着身上的口袋,他掏出一封褶皱的信,交到端方手上道,“恳求端方大人归国后,替我转交给她。”
端方犹疑地望着梁启超,最终还是将信件收下了,他攥着泛黄的信封,可见梁启超已将这封信封存了多年。
端方恍惚间竟想起无数关于醇王府三格格的传言,有人说她出卖皇上,是为了谋求求太后的恩宠;也有人说她欺君罔上,戏弄太后,辜负太后的信任;还有人说她贪慕财宝,才与醇亲王决裂;更有人说她与革命党人勾结,只是为了报复朝廷,发泄不满而已…
在外人看来,“三格格”行迹疯迷,她出卖维新党人,唯求自己的荣华富贵,她是不值得被同情被原谅的人,可世间怎会有这样非黑即白的人与事呢,人人都说她“恶”,可又有谁真正靠近过她的心?
端方将梁启超带给载潋的信收进怀里,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卓如,或许…这一回,我能做一次最接近真相的人。”
载潋在载泽离开后仍旧每日照常向静荣请安,无事时就在房中绣小孩儿穿的衣裳,需要向太后请安的时候,她再动身进宫。
太后如今已开始提防起了德龄与容龄,她担心在法国长大的德龄与容龄会将洋人的心思都传达给皇上,也包括在海外的康有为与梁启超的消息。
于是太后找来载潋,她让载潋为自己打探消息,再如实回报。而载潋却有自己的打算,她发觉容龄的确是一个善良真诚的姑娘,容龄爱慕喜欢皇上,载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孙佑良也说,皇上只有在看到容龄时才会笑。
载潋想保护容龄,是为了皇上最后的笑容,也是为了年轻时的自己。
为了能完成自己心中的使命,为了能帮助容龄躲过太后的刺探,为了保证白天能平安入宫,载潋又重新吃起了“息宁丸”,以夜里加倍的病痛换来白天的安然无恙。
载潋如常入宫为太后请安,也如常先到皇上所住的瀛台外盘桓片刻,却不进去,她只是为了让宫里的人都看见自己,好让太后从耳目那里知道,自己是在“尽心尽力”为她办差的。
载潋独自来到瀛台的翔鸾阁门外,她的脚步轻缓,只听得风声中裹着容龄清脆的笑声,载潋轻叹了叹,心中默默羡慕容龄的活泼与率真,更羡慕她如今还拥有不顾一切大笑的能力。
瀛台外空无一人,载潋背靠着影壁墙站在门外,她合起眼来幻想着他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载潋想要离开,却又像被绑在原地,她听见了皇上爽朗的笑声,令她的心也沉醉,可惜他的笑却是为另一人的,“你这淘气的丫头,踢毽子怎么还将鞋甩掉了!小心崴了脚!”
容龄也呵呵笑着,她问载湉道,“皇上,您刚刚叫奴才什么呢!”载潋听到皇上的声音传入耳畔,“叫你小淘气,朕从未见过你这样不拘小节的御前女官!踢毽子怎么还将鞋都踢掉了!”
载潋听到皇上笑得很开心,自己也低头笑了笑,她回想起自己儿时也最爱踢毽子,将毽子踢到醇王府内高高的大槐树上了,她就脱了鞋爬上树去捡。
小时候的自己没少淘气闯祸,有次因为闹着要入宫见皇上,阿玛还罚她和三个哥哥一起在祠堂罚跪,她将脚崴了,还是皇上给了自己治疗脚伤的药。
载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她将自己与皇上的照片、额娘的玉、皇上画的那幅玉兰梅花图,还有已经用空了药瓶都藏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从未离身。
载潋又听到容龄脆如银铃的笑声,“皇上,那您以后就叫奴才小淘气吧!还没有人这样喊过我呢!”
载潋默默离开了瀛台,她回想着皇上与容龄之间的话,皇上说从未见过容龄这样淘气的御前女官,容龄也说从来没有人叫过她“小淘气”,两个人对于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
载潋忽笑了笑,或许从前的自己,于皇上而言也曾是独一无二,如今却也只是一粒沙,沉入茫茫人海而已。
载潋坚定了要保护容龄的心,她快步走向太后所住的仪鸾殿,她跟随殿外小太监一路进入仪鸾殿,先向坐在窗下听戏的太后请安,便立在太后身边等待问话。
太后挥退为自己唱戏的戏子,一改悠闲的神情,正色问载潋道,“去过了瀛台了?”载潋点头答是,道,“奴才从瀛台过来,万岁爷不知奴才去过。”
太后轻声一笑,又问载潋道,“那你听见什么了?容龄那丫头在吗?”载潋连连摇头,道,“回太后,奴才没见着容龄姑娘,也没听见容龄姑娘的声音。”
太后忽厉色瞪着载潋,她冷冷地一笑,又问道,“没见着?可这容龄今儿还没来向我请安呢!你说她能去了哪儿?”
载潋正要答话,外头李莲英却传德龄到了,太后先挥了手示意载潋不要说话,随后便让李莲英领着德龄进来。
载潋还是第一次见到德龄,她是容龄的姐姐,五官生得虽没有妹妹动人,眉眼间却也露出聪慧,眼中闪着动人的光。
德龄向太后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道,“奴才德龄给皇太后请安,太后吉祥。”她刚要起身,却又留意到站在一旁的载潋,她微微转了向,正不知该要称呼载潋,太后便道了一句,“这是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你们还是头次见吧。”
“奴才德龄给侧福晋请安,侧福晋吉祥!”德龄又规规矩矩地向载潋行了礼,载潋连忙也以旗人礼数回应,又去扶了德龄起来,道,“三姑娘快起来吧。”
太后见她二人见过了礼,便搭过德龄的手来,静静笑着问道,“德龄丫头,我问你,你妹妹呢?怎么每日都是你来向我请安,她去哪儿了?”
德龄一心有想做皇妃的梦,她早已察觉到了妹妹对皇上的爱慕,也能感到皇上并不厌恶自己的妹妹,还很爱和妹妹说笑,于是自己也在明里暗里帮助自己的妹妹靠近皇上,以图将来妹妹被册封为皇妃,自己也能被册封为妃,但她却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这样的心思。
她犹豫地不知如何作答,正在万般无措之下,竟听到身边那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替自己答了话道,“太后,奴才来给您请安路上,遇见如意馆的画师了,他们说五姑娘喜欢看画,这几日都往他们那里去呢,奴才猜想,五姑娘兴许又是去如意馆看画了,所以向您请安来迟了,还请太后包涵她。”
德龄惊呆在原地,完全不理解为何载泽的侧福晋要帮自己和妹妹说话,但是在太后面前,却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去想清楚究竟为了什么,她只有连连应声道,“是,太后,容龄从小就喜欢画画跳舞的,奴才也听她提起过,这几日总去如意馆看画师们作画呢。”
太后半信半疑,她审视地瞥了载潋一眼,她挥了挥手道,“载潋你去吧,德龄来了,你就回府去歇着吧。”载潋福身告退,她掀帘走出仪鸾殿,才出仪鸾殿外两道垂花门,却正瞧见匆匆赶来向太后请安的容龄,她跑得大汗淋漓,头发已经有些散乱。
容龄并没有发现载潋,她只顾着狂奔,为了能赶紧来为太后请安,而载潋却迎上前去几步,她伸手将容龄一把拦下,将惊魂未定的容龄拉进角落,不等容龄反应过来,载潋便低吼着问她道,“你怎么回事?我提醒你的都忘了吗,去见皇上不要紧,但不能误了给太后请安!到了时辰你却不来,你以为太后猜不到你去了哪里吗?你会害了皇上,你知道吗!”
容龄仍旧惊魂未定,她气喘吁吁地望着眼前的载潋,良久后才反应过来,盈盈笑起来道,“诶!是侧福晋,您怎么在这儿?上次去见万岁爷,您怎么不来呢!”
载潋蹙了蹙眉,她看到容龄的额头上全是汗,便掏出自己的绢子来,抬手去为她将额头上的汗擦掉,载潋看到容龄眉眼间的笑意,不禁缓和了语气,向她轻声道,“还只知道笑不知道急呢,头发都乱了也不知整理整理。”
载潋转到容龄身后,亲手为她整理了碎发,随后便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叮嘱道,“罢了,你去吧,见了太后就说刚才是去如意馆看画儿了,记着以后给太后请安不能迟。”
容龄回头望着载潋,颇有些不解,问道,“侧福晋,为什么要说是去了如意馆呀?”载潋无法向她解释这其中的原委,只有问她,“你很喜欢皇上,对吗?”容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眼中明媚的笑意复又荡漾,“是,我好想读懂他,他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孤独,让我忍不住想要陪着他。”
载潋心底酸涩,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背道,“那就别问为什么,若日后还想陪在皇上身边,就按我说的去做。”
载潋离去后,心中忽然只觉得释然——自戊戌以后,她选择独活,伪装自己,在深宫之中斡旋,只为了能保护皇上不受奸佞算计。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声名,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个首鼠两端的恶人。而她如今却深知,自己已是个命不久矣的人,容龄的出现除了为皇上带来一束光,也为她带来一线希望,让她知道,自己离去后还会有人矢志不渝地守护着他。
载潋回到载泽府上时,只见府里的用人们都神色慌张,他们当中一些嬷嬷见载潋回来,惊慌失措地满脸堆笑迎上来,搀扶着载潋往别处走,道,“啊侧福晋!您回来了,您跟奴才到小厨房这边来,顺子说厨房煲了松茸草鸡汤,您尝尝!”
载潋心中觉得奇怪,这些人神色慌慌张张,还故意不让自己回延趣阁去,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载潋抽出自己的手来,转头就往自己住的延趣阁走,她加快了脚步,道,“我房中出了什么事?”嬷嬷们急忙追上来,想将载潋拽走,载潋却回身指着她们的脸厉声道,“告诉你们,别拦我。”
众人无人敢再拦载潋,载潋便顺着回廊一路走到自己所住的延趣阁里,她尚未进门便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有个女子尖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载潋的耳畔,“什么侧福晋!当我们都傻了吗,明明是醇亲王的三妹妹,泽公爷同族的妹妹!犯了错儿,叫万岁爷削除了宗籍,才这么遮首遮尾地嫁进来!还当什么主子,自以为泽公爷仗着喜欢就能叫人忘了她做过的那些没脸面的事儿不成!”
载潋站在原地,她身后的嬷嬷们都不敢走,却也不敢说话,只得装作没有听见一般地转过头去,各个屏声敛气,大气不敢出。都因为载泽宠爱这位侧福晋,她们才不敢提起这些话,可这些事她们心里是最清楚的,也最喜欢以讹传讹地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载潋站在门外听着,又听见安若的声音传来,“你今儿再敢说一句,我就给你打出去!”载潋又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安若抄起了什么东西要将说话的女子打出去。
“现在是我们格格还没回来,若是气着我们格格,我让你拿小命赔!”载潋又听见安若骂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谁允许你进来了,你给我滚出去!”
载潋进宫,身边一个人也没带,自从上次静心劝自己,她就再不带一个身边的人进宫了,因为她怕自己如今所做的事会连累了她们。而阿瑟也因为经常为自己传递洋人的消息,她怕太后会认得了阿瑟,所以一直都不让阿瑟陪自己入宫。
只有为载潋驾马的阿升陪着载潋站在门外,阿升听见里头人说的话,早按捺不住火气,抬步就要冲进去,载潋却伸手将他拦下。院子里头传来一阵吵嚷声,“还格格长格格短呢,她早不是醇王府的主子了,你们最好也别做过去的大梦了!”
“这位姑娘,你和我们院里的人有什么误会,改日我亲自去向你道歉,我也会亲自教育我手底下的姑娘们,但你若张口诋毁污蔑侧福晋,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载潋听见静心说话的声音,“趁现在还没闹起来,你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而那女子却并没有因为静心而缓和态度,仍旧咄咄逼人道,“果然主仆一心,沆瀣一气!你们主子就惯会狐媚泽公爷,你们也满口瞎话,谁不知道你和这些丫头们一只鼻孔出气,谁相信你会教育她们!”
“静心姑姑,不用跟她们废话了,把她赶出去就是!”载潋又听见阿瑟的声音,而那女子却不肯离开,在院子里高声吵嚷起来,“我们泽公爷,喜欢的小姐格格多了,怎么可能就赔在你们这儿,你们以为泽公爷真喜欢你们主子吗,无非是一时兴起罢了!从前泽公爷也有的是看得上的漂亮姑娘,都是过眼云烟就忘了!你们主子也是一样!什么样的小姐格格泽公爷没见过,等泽公爷看腻了,就将你们忘到一边,看你们还拿什么和我蛮横!”
载潋自知她如此说,是想要气到自己房里的人,可载潋却丝毫也不生气,载泽将心思放在什么人身上,她根本分毫不在意,可是那愚蠢的姑娘却不可能懂。
“格格,这您都能忍吗?”阿升满脸不解愤怒,侧着头问载潋,而载潋只是笑了笑,她淡淡勾了勾嘴角,“如此愚蠢的姑娘,又何必与她计较。”
载潋却忽听见安若和重熙的哭声,她二人竟被院子叫嚷的小丫头气哭了,载潋听见安若跑过来大吼的声音,“你胡说八道!你再诋毁我们格格一句,我撕烂你的嘴,把你赶出去喂狗!”那小丫头却大笑起来,“诶,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当年泽公爷娶嫡福晋的时候,你们格格还来府上作客,人醇王府上的贵客都到齐了,哪儿还缺她一个,就叫我给绑了,给扔到府外头去了,是不是扔出去喂狗,我可就不知道了!”
载潋此时才听明白,原来到院子里挑衅的小丫头就是当年将自己绑了的熙雯,载潋听说她是载泽亲自选进府里来的丫鬟,她心里也总以为载泽是有意收她为侍妾的。
载潋本不生气,却因听到安若的哭声而开始隐隐作怒,她根本不在意熙雯所说的话,可她却不能纵容熙雯欺负自己身边的人,让自己贴心的人为了自己而受委屈。
载潋长出一口气,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她亲自去推开了延趣阁外的院门,缓缓走进院子去。众人见她回来,各个都目瞪口呆,阿瑟根本不知道载潋已在外面听到了来龙去脉,连忙跑上前来想将她扶进暖阁去,“格格,你回来了!快去歇歇吧,我给您留好了水果了!”
载潋淡笑着推开阿瑟的手,她转身走到被气得呜呜咽咽的安若与熙雯面前,亲自为她二人擦了泪,道,“别哭了,回去等着。”
“格格…”静心还想上前来劝载潋,载潋却挥挥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载潋直直走向熙雯面前,熙雯略有些惧意,却还是豁出去仗着胆子道,“哟,侧福晋回来了,奴才在您这里受了委屈,您可得不偏不倚,给奴才做主啊!”
载潋收起手里的绢子,她站定在熙雯面前,俯视着她淡淡一笑,随后便望向远处的院墙,她语气云淡风轻道,“熙雯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熙雯根本不知道载潋早已听见了她刚刚所说的话,此刻还佯装糊涂道,“奴才说什么了?奴才求侧福晋做主,仅此而已。”
载潋也不揭穿她,她心里自然清楚,载潋将目光挪回到熙雯身上,目光中的冷厉已昭然若揭,而脸上仍只是淡笑,载潋缓缓道,“你是泽公爷的仆,而泽公爷是你的主子,你所说的话,气不到我分毫,却将你自己置于尴尬危险的境地,我想问问熙雯姑娘,难道你的主子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滥情多情的浪荡子?还是,你想让旁人这样误解你的主子?”
熙雯忽有些慌乱,她没想到自己刚刚故意气丫头们的话竟叫载潋听到了,她眼珠乱转,片刻后才强装镇定道,“我…我…我何时说过我们泽公爷是滥情的浪荡子!”
载潋轻声而笑,她摇着头淡笑,字字锋利对她道,“熙雯姑娘,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以你今日所言所行,我为泽公爷清理门户,就是将你赶出府去,也不会有人为你喊半个冤字。”
熙雯咽了咽口水,她知道如今载泽并不在府上,若载潋真的先斩后奏,将自己赶了出去,是绝对不会有人为自己伸冤的,静荣福晋在载潋入府后一向与她和平共处,绝不会为了自己而得罪载潋的。
可熙雯却不甘心哑然无声,仍旧狡辩道,“侧福晋凭什么!奴才是泽公爷亲自挑进府来的人,没有泽公爷的意思,谁也不能赶我走!侧福晋以为自己就能一手遮天了?”
载潋听到她如此说,又向她逼近了两步,将目光垂在她脸上,冷冷地笑道,“原来熙雯姑娘还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为着你是泽公爷亲自挑选入府的人,姑娘以为自己有几分斤量,配得上我亲自和你说话。”
熙雯脚下不禁退了两步,她仍不肯罢休,同样顶上载潋的目光,压低了声音阴冷道,“三格格,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载潋听到她如此称呼自己,心也不禁为之一痛,而她很快平静,站直了身子,道,“我从不是凤凰,自没有落地一说,而我只知道,镇国公府内主仆有别,尊卑分明,姑娘既自恃为泽公爷亲自挑选的人,那带头拨弄府邸和睦,又该当何罪呢?”
熙雯哑口无言,不知再要说些什么,更怕自己再说下去,载潋真能为自己扣上几个罪名,再将自己赶出府去,那自己做主子的梦就真的要彻底断送了。
她领着身边的小丫鬟抬腿就跑,载潋转身便往暖阁内走,阿升恶狠狠去将大门关上,将那些在外探头探脑的嬷嬷们也关在门外。
安若此刻迎上载潋来,她此时才破涕为笑,她扶着载潋往屋内走,“格格,真解气!您几句话就把她吓走了,这个小蹄子,果真该死!害我们格格和她费时费力地置气!”
载潋此刻也笑起来,她点了点安若哭红的鼻头,笑道,“我哪里会为了她费心费力,还不是为了你,若不是见你气哭了,我怎么会和她计较。”
熙雯又羞又气,带着小嫣儿往回跑,嫣儿见熙雯灰头土脸的样子,便将她拉住道,“熙雯姐姐,我有句话和你说!”
熙雯捶胸顿足,怒气梗在胸口却无处发泄,她道,“什么话啊,刚刚不说,偏要现在说!”嫣儿附到熙雯耳边道,“姐姐,我上次听说有个洋人来府里看望侧福晋,和她提起几句,说万岁爷挺喜欢现在宫里那小有名气的女官容龄的,这侧福晋咳得就差点背过气去,好多嬷嬷都听见了!我看熙雯姐姐刚才拿泽公爷气她,她倒不像真生气的样子…”
熙雯惊得立时将双眼睁得滚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嫣儿,见左右无人才敢又问道,“你说真的?为了…万岁爷的事儿,她倒这么上心?”
嫣儿用力地点头,“是啊!那些嬷嬷们整日在延趣阁外头守着她,什么听不见啊,听得真真儿的,洋人们一提起皇上,她就是咳得坐都坐不住了。”
“你说,这事儿,泽公爷知道吗?”熙雯心中顿生奸计,她得意地笑着问嫣儿,嫣儿也跟着笑起来,道,“我不知道,不过,要是让泽公爷知道了,恐怕她这侧福晋的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
熙雯暂时安静了一些,载泽府中的日子又回归了寻常,载潋仍旧日日进宫,却从来没有见过皇上,而面对着皇上与容龄日益亲密的情感,她虽心痛,却用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容龄不被太后伤害。
节气流转,朝廷也在入冬后开办了贵胄学堂,旨在令年轻的宗室贵族入学修习陆军知识与现代新学。
载泽出洋考察已有五个月,转眼他已要归来,镇国公府内各处重焕生机,静荣兢兢业业地操持着府内大小事宜,载潋从不过问,也从不与静荣争名夺利,只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阿瑟白天照常往学堂跑,晚上回来为载潋带来一些报纸上的新消息,当日载潋绣衣裳已绣得累了,便靠在榻上合着眼休息,阿瑟兴冲冲地举着报纸跑到载潋身边来,道,“格格,朝廷开办了贵胄学堂,要让各支宗亲贵族入学修习呢,还要学英文呢!您看,现在学堂越办越多,以往百姓们说的那些纨绔子弟们,也得上学啦!”
阿瑟呵呵笑起来,静心为载潋端来一杯茶,她拍了拍阿瑟的肩头,淡笑道,“瑟瑟姑娘,什么纨绔子弟呢,外头人浑说的。”阿瑟后知后觉想起来,那些入学的宗室贵族们有很多都是载潋的亲人,于是也不再说纨绔子弟了。
载潋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从卧榻上坐起身来,她接过静心手里的茶,润了润嗓子便问阿瑟道,“快给我念念,什么学堂,都什么人要入学?”
阿瑟爽快地应了一声,举起报纸来认认真真给载潋念起来,“查日本学制,凡王公子弟入陆军学校肄业,修习新学及陆军知识,朝廷参仿其意,设立贵胄学堂,专为王公大臣子弟肄武之区,以示优隆而存体制。但规模创始,条目綦繁,其开办章程尚须详细筹议。应俟拟订后,再行专折具奏,恭候圣裁。”
阿瑟又将报纸翻了个面,接着念道,“是日上谕:‘自来习戎振武,实为强国之基。方今军制日新,尤应讲求实学。兹据奏称,建立贵胄学堂,令王公大臣各遣子弟投考入学,亲习士武,洵属振兴武备之资。所定章程,亦属周密。著即责成诸王大臣切实举办督饬认真讲肄,力底神强,随时考查,毋稍宽弛。各诸王大臣,务当父昭兄勉,激励奋发,树以风声,俾壮干城而安磐石,共副国家培植世臣崇简俊杰之至意’。”
载潋欣喜一笑,她缓缓道,“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看重教育,戊戌年时便是,皇上曾下旨废除乡间庙宇,改设学堂,如今王公贵族们也当一视同仁,一同入学。”
阿瑟也赞叹着点头,她一边继续翻找着报纸,一边笑道,“是啊!这可是件大事,外头人都聊这件事呢!诶我找着了!”阿瑟抖平了报纸,继续道,“我找着第一批入学修习的名单了,格格我给您念念啊!”
载潋轻轻“嗯”了一声,她靠回到卧榻上,合着眼继续休息,听着阿瑟为自己念报纸,阿瑟笑意盈盈地开口道,“贵胄学堂学员衔名单,恭亲王溥伟,镶蓝旗佐领下人…”
载潋正静静听着,可阿瑟刚刚念了一行就突然停顿了,她放下手里的报纸讪讪笑起来,道,“格格啊,外头天儿好,咱出去走走吧,这报纸上就这些东西,听多了也无趣!”
载潋急得直皱眉,她拍了拍阿瑟的脑门,骂道,“你故意馋我是不是,念到一半儿不念了!我又不是不识字,我自己看!”
载潋要去抓报纸,阿瑟却躲,她拗不过载潋,也不想再让载潋熬费眼睛,便清了清嗓子,无奈地继续说道,“那我继续念了…贵胄学堂学员衔名单,恭亲王溥伟,镶蓝旗载皆佐领下人…”
阿瑟犹豫地抬头看了看载潋,她的目光从报纸上方越过来,载潋察觉到她的目光,便瞧了她一眼,她才赶紧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语气中轻快的笑意已全无,声音中有几分担忧不安,她迟疑着继续念道,“醇亲王载沣,镶白旗常瑞佐领下人;顺承郡王纳勒赫,正红旗庆恕佐领下人;多罗贝勒载洵,镶红旗定寿佐领下人;多罗贝勒载涛,正红旗庆恕佐领下人…”
阿瑟将长长的名单念完,载潋才畅然笑起来,原来阿瑟是怕自己听见哥哥的名字伤心,她摇了摇头,牵过阿瑟的手来,“傻丫头,哪儿会伤心,倒是替他们高兴呢,不过我这七哥一向坐不住,让他去听讲,倒真是难为他了!”
阿瑟也跟着载潋一起咯咯笑起来,她收起报纸,一边乐一边道,“可不是吗,七爷爱骑马,心里头向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呢,哪儿能被小小的学堂局限住。”
载泽回来时已是深冬,他与其余出洋四大臣才刚归国,不及各自回府,便入宫面见两宫,回奏出洋考察各项事宜。
载潋在府内一早就被外头的嘈杂的动静吵醒,她知道载泽今日要回府,便也起身穿衣,和静心阿瑟一起到院外来走走,她们才出延趣阁,便看见熙雯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小厮们在府里悬挂彩绸,小厮们见了载潋都行礼问安,而熙雯则扭头便走。
载潋也根本不理会她,她到静荣房中请安,却看见载沣的福晋幼兰也在,幼兰因听说载泽今日要回府,也来特意探望静荣。
载潋与幼兰对视了一眼,愣在原地,略有些尴尬,却还是放开了步子走进暖阁去,她先向静荣请过了安,随后转身向幼兰去问安,道,“给醇亲王福晋请安。”
幼兰颇没好气地瞧了瞧载潋,嫌弃地扭开头,她端起杯盏来咕咚咕咚喝下几口水,才消了消气,道,“你倒是和我生分,只肯叫我福晋,外头人不知道,你自己还不知道?我是你嫂嫂。”
载潋并不说话,她只打量了打量幼兰的身子,见她小腹隆起,只淡淡道,“福晋当珍重身体。”
幼兰心直口快,她看见载潋便来气,脱口而出便道,“我可真是为王爷打抱不平,王爷还日日惦记你呢,可你就这样,私下里见了我,连句嫂嫂也不肯叫,可见心里是不把我们当做你的哥哥和嫂嫂了!外头的人说你忘恩负义,我阿玛也劝我,我还不愿意相信,现在见了你,你冷情冷意的,我倒不得不信了!”
静荣见状,连忙上前来劝道,“幼兰,你别这么说,外头的人说什么,咱们不要信,潋儿有自己心里的苦,你是她嫂嫂,该理解她。”
幼兰怒哼哼地叹了声气,她起身要走,走前对静荣道,“我倒想做她的嫂嫂,她却不给我这份颜面,她比她五哥还像个闷葫芦,见了我也没有别的话,我也不自讨没趣儿了!泽公爷今儿就要回来了,福晋也该放心了,我就回去了,福晋不用远送。”
幼兰走后,载潋破天荒地留在静荣房里陪她一起用了早膳,静荣满面担忧道,“潋儿啊,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小时候就和几个哥哥亲,何苦如今闹成这样,她好歹是你嫂嫂,见了面亲热些也就好了。”
载潋淡淡一笑,她怎么能够和载沣的福晋亲切?她要远离自己的哥哥们和家人们,才好保护他们,才能不让自己自戊戌年以来的所有罪过牵连到他们。
载潋低着头吃饭,笑道,“劳烦静荣姐姐牵挂我了,不过皇上都已说了,我早不是醇王府的人,何苦和他们硬生亲切呢。”
载潋与静荣一同用过了早膳,便一起到府门外迎载泽回来,气候已入冬,载潋在风口里站得久了,身上颇有些乏,而载泽还没回来,她便坚持在外站着。
载潋与静荣在一起等了许久,才终于看见载泽所坐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静荣欣喜难耐,激动得已热泪盈眶,她由如缨搀扶着,上前去迎载泽的马车,再亲自搀扶载泽下马。
载潋默默在后面站着,她亲眼所见载泽与静荣的恩爱扶持,心中也不禁泛起温热,可她与她深爱的人,却没有机会能像载泽与静荣一样,做一对相互扶持的恩爱夫妻。
载泽关怀过静荣的身子,也稍问了府中诸事,便直向载潋走来,他牵起载潋的双手,含情脉脉道,“潋儿,你也来了,冷不冷。”
而载潋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她后知后觉地向载泽行了礼,淡笑道,“泽公,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我。泽公一路上辛苦了,快回府陪静荣姐姐歇一歇吧。”
载泽疼惜地爱抚着载潋的手,他轻轻笑道,“我不累,潋儿,太后让我回来更衣,携静荣与你二人入宫呢,潋儿…陪我一起去吧。”
载潋迟疑地望着载泽,她不忍心拒绝载泽,却也无法做到无所顾忌地陪他一起入宫,她略退了半步,颔首道,“泽公,你知道…在外人眼里,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若我陪你入宫,我不怕世人悠悠之口,我只怕因为我,为你徒增尴尬与烦恼。”
载泽立时抬高了声音道,“潋儿,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是我载泽的侧福晋,我愿意陪你一起承担一切,难道我还怕小人悠悠之口吗?”
载潋感动地望向载泽,她深知自己对泽公有愧,泽公待自己有恩,她无法再付出第二份深情给他,唯有以真诚偿还,载潋轻缓点了点头,终莞尔笑道,“我愿意陪泽公去任何地方。”
载潋回房去改换了八团女朝褂,令静心又重新为自己梳了头,她戴了一只花卉纹素钿,便跟随着更衣完毕的载泽与静荣一同入宫。
皇太后与皇上两宫设宴于宁寿宫,为出洋考察五大臣接风,同时延请各大臣家眷及各府宗亲,宁寿宫内悬灯结彩,各大臣及家眷们纷至沓来,令肃穆的深宫又热闹起来。
载潋缓缓向宁寿宫走去,眼前的一切却变得模糊,耳边的欢声笑语未断,而她心中却只剩下日夜想念却已久未相见的他。
载潋随着载泽入殿时,各府宗亲多数已到齐,各府都来迎接载泽,向他示意,为他出洋各国洗尘,恭亲王溥伟最先来迎载泽,“泽公爷,此番出洋考察,一路上辛苦,听闻泽公已同诸大臣编撰书籍一百四十余册,又为其中三十余种分别撰写提要,进呈皇太后与皇上两宫御览,又将在海外所购书籍等交由考察政治馆备用,溥伟心中实在钦佩泽公精忠之意,愧不能及。”
载泽连连自谦,载沣此刻也上前来迎接载泽,可他却没有溥伟能说会道,只关怀载泽的身体道,“泽兄一路辛劳,身体都还康健吗?”
载泽热切地拍了拍载沣的肩头,宽慰他道,“一切都好,醇亲王也要善自珍重。”
众人仍旧热情地围着出洋各大臣,而太后却笑着挥手令他们都入座,载潋跟在载泽身边,一起入席,她所坐的位置与醇王府相对,而她却自始至终不肯抬头,不肯与载沣的目光相对。
众人向太后请安毕,才最终落座,载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桌案,心始终是漂浮不定的,她又期盼却又害怕,她像从前的每一日一样,是那样地想见到他,却又不敢相见,这是她出嫁后第一次将与他相见。
载潋看见德龄与容龄也到了,她二人去向太后请过了安,便站在太后身后侍奉着太后。载潋看到容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她眉头紧蹙,往日里眉目间的灿烂笑意已变为了愁云满面,载潋见她出去传了膳,就一直站在殿外怔怔地发呆。
皇上仍旧没到,就当载潋以为皇上不会再来时,她忽听到殿外太监的高唱,载潋手中握着的酒杯猛然一晃,酒水倾洒,落了载潋一身,她来不及去擦,便随着众人起身,恭敬行礼道,“奴才等恭迎万岁爷,恭祝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潋微微低着头,而心却狂跳不止,她几乎能分辨出他走来时带来的风声,是他到了,连风吹动的节奏都与旁人不同。
无数个昼夜蚀骨的想念让她想要抬头去看一眼他,而她却只听到他对旁人温柔的关怀,“傻丫头,愁什么呢?闷闷不乐的。”载潋知道他是在关心容龄,可众人仍未起身,难道这满殿的亲贵云集,在他眼中并无异同,能令他特意关怀的,只剩下容龄一人吗?
载潋默默地想着,不觉间已红了眼眶,她连忙收敛住放肆蔓延的悲痛,她听到皇上命他们都起,她才缓缓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容龄此刻才回到大殿中来,她一路追在皇上身后,直到皇上落座,李莲英示意下头的人为各府上菜,容龄才回道,“万岁爷,奴才愁,愁得厉害。”
载潋不敢去看他二人深情相望的场景,唯有拼命灌酒,她仍未吃菜,便大口喝酒,她只想让自己彻彻底底大醉一场,能暂时忘却她所背负的悲伤。
“愁什么呢,有什么不开心?”载潋又听到皇上温柔的声音传入耳畔,她端起酒壶来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大口饮下,她听到容龄叹了叹气,愁苦道,“奴才的阿玛想让奴才嫁人。”
载潋闻言不禁望向容龄,却见皇上也正认真凝望着容龄的脸,皇上还如从前一样,像是清风霁月,载潋不禁轻缓而笑。
“嫁人,那你愿意吗?”皇上尊重地问容龄的意见,容龄嘟着嘴,手上卷着自己的手绢,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皇上温柔地向容龄笑了笑,容龄听到此话,霎时间又惊又喜,笑容宛如一朵花绽放在脸上,“当真!皇上替奴才做主吗?”
载潋看到皇上认真地向她点了点头,容龄激动得跳跃起来,她最终蹲到了皇上身边去,激动地抱住皇上的手臂,欣喜地笑起来,“皇上!您待奴才真好,您从来不会勉强奴才做不愿意做的事!有您金口玉言,谁也不敢再强迫奴才嫁人了!奴才谢万岁爷!”
载潋苦涩地一笑,她举起酒杯来又饮下一杯,可意识却还无比清晰,她气急败坏地又倒满一杯喝下,皇上对容龄温柔的关怀却还在耳畔萦绕,她又倒满一杯喝下…
载湉不想让“嫁人”成为这个活泼小姑娘的束缚,他为容龄解决了麻烦,便挥手示意她也退下去用膳。
容龄退后,载湉才敢略向载泽所坐的席间转一转头,再熟悉不过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知道今日她要来,连来时的步伐都变得铿锵有力。他进门时已看到她的身影,可他不敢细看,他的想念如同洪水,他不愿自己在她面前太过狼狈。
她在他眼中仍如姣好的明月,可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他回想起自己在西安时对她的绝情,心内狠狠抽痛,冷静下来的他悔不能及,可如今的他们已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像他们的心,已分别许久。
载潋没吃一口菜,已喝尽了两壶酒,载泽忙着向太后回话,也忙于和各府之间的应酬,根本无法顾及载潋,还是静荣来劝载潋道,“潋儿啊,你这是做什么,不吃东西怎么就干喝酒呢!快别喝了,喝坏了要伤身。”
载潋已喝得晕晕乎乎,满脸通红,满口胡话,她回过头看静荣,手里的杯子倾泻,酒水洒了一身,她却傻傻地向静荣笑道,“静荣姐姐!你怎么来了?明儿我再跟你踢毽子!你喊上静芬姐姐,让她…让她一块儿来!我要跟她决个胜负!”
静荣心中大惊,可见载潋已经喝醉了,竟敢在大庭广众下直呼皇后娘娘的闺名,她连忙去捂载潋的嘴,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别说了潋儿,你醉了,你靠着睡会儿吧!”
载沣一直忧心忡忡地望着载潋喝酒,他知道载潋是为了皇上,才醉成这样,他心中又急又悲,却又无法与她讲话,便吩咐了张文忠去劝载潋。
载潋仍旧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任谁来劝她都不肯停下,张文忠过来夺走载潋手里的酒杯,他满眼含着泪劝道,“奴才的格格啊,您这是做什么,王爷都不忍心了,您别喝了!”
载潋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她眼前的人影上下漂浮,她定睛瞧了许久,才看出眼前的人是张文忠,她立刻豁然大笑起来,把张文忠一把拉起来,道,“忠叔!你也来了!快起来!陪我一块儿喝,我和你说,你别总听你们王爷…他不懂我,我酒量大着呢!”
载潋一把夺回张文忠手里的酒杯来,她又倒满一杯酒,仰头饮下。
载湉坐在远处,他默默看着载潋苦苦灌酒,心中的苦一层盖过一层,他此刻只想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不让任何人靠近。
“哦!对了,忠叔,你还是回去!我…我五哥可不能喝酒!你看着他…”载潋倒在桌上,酒水撒了一桌,她挥了挥手,傻傻地笑起来,“他,他不能喝酒,喝了酒身上起红疹…那什么,什么药,我收在我那小佛堂里了,你们注意着点儿!别叫我五哥病了。”
载潋胡言乱语地倒在桌上,张文忠心底大乱,他竟未想到酒醉后的载潋,牵挂起的第一个人竟会是载沣,连药存放的位置都还记得如此清晰。人人都以为他们已恩断义绝,可他心里却清楚,他们兄妹之间的牵挂。
殿外的夜已阑珊,而殿内的人仍觥筹交错,出洋大臣们献计良多,太后大喜,又传了戏听,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太后,载泽也走不开身。
载潋已是酩酊大醉,她甩开一切下人,一个人未穿外衣便歪歪扭扭地走进漆黑的深夜里。
容龄坐在皇上身边,她心里好奇得厉害,皇上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魂不守舍的?她刚想开口去问,却突然看到皇上抓起一件斗篷,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载湉飞奔着追了出去,他的眼中含着泪,心中的担忧与不安已将他吞噬,他心急如焚地寻找着她,他害怕再次错过她,更害怕酒醉后的她会出什么意外。
载湉不知她去向了何处,而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将他引向了御花园内的浮碧亭,黑云低垂,空中唯有点点星光,载湉独自一人跑进御花园,凛冽的北风打着旋,他心急如焚地寻找,终于在浮碧亭前停下了脚步——载潋坐在亭中一处石凳上,倒在眼前的石桌上睡着了。
载湉忽放慢了脚步,他止住了眼中的泪意才敢渐渐靠近她,他用手搭住她的肩,触碰到她的那一刻令他的心也颤抖,他亲手将斗篷披在她身上,为她系好带子,又用温热的手掌擦去她眼角的泪,他疼惜地轻轻唤道,“潋儿…是我,我…我想…我想看看你。”
载潋闻声坐起,她醉得不省人事,却很快就笑起来,她醉得将头靠倒在他怀里,她抬手敲打着他的胸口,胡言乱语地傻乐道,“你来了!你来了…你每天都会来,我就知道!今天你也会来的!”
载湉担忧地望着倒在怀中的载潋,他知道她已醉得说起了胡话,竟有些不知所措,可他却还是将自己的手臂收紧,他抱着怀中的她,此刻才感觉心真正安定,他已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温暖而又真实的幸福了,他轻缓缓笑道,“潋儿…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载潋靠在他的怀中,忽将头抬起来,她用手刮着他的鼻尖,宠溺地笑起来,“当然知道!你是皇上,你叫载湉!我…我叫载潋!我们的名字,还都是额娘取的呢!”
载湉从未听过别人喊自己的名字,因为喊他的名讳,是大不敬的,可怀中的她直言喊自己的名讳,却让他心动。
载潋又咯咯地笑起来,她拍打着他的胸口,忽又哭又笑起来,“你天天来我梦里,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啦!”载湉的心如被雷电击中,他的心颤抖得疼痛,他低头望了望怀中的女子,他吻上她的额头,泪水已顺着他的脸颊落了她满面。
“潋儿,我来了,这不是梦,你不是在梦里...”载湉泪流满面地安慰着载潋,可载潋醉得不省人事,她一把推开紧紧拥抱着自己的载湉,嘟着嘴道,“你骗我!你怎么能骗我呢,若我不是在做梦,怎么会见得到你呢?”
载潋摇摇晃晃地要离开,却头重脚轻地摔倒在地上,载湉冲过去将她抱起,紧紧将她护在自己怀中,他哽咽着道,“潋儿,我没骗你,我没骗你…”
载潋咳了几声,忽然又眯着眼笑起来,“没关系!你骗我,我也骗了你,我们…我们扯平了!”载潋将脸扎进他怀里,忽笑声嘀咕起来,“皇上,你说可笑吗,有个人她说了半辈子谎话,就为了骗她最心爱的人!我也不擅长说谎,可我这后半辈子说的谎,演的戏…竟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
载湉听得心碎,他紧紧抱着怀中的载潋,却又忽然听到怀中的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疼惜地用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潋儿,怎么了,我在你身边,别哭...”
载潋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倒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你不信我!不信我…你们都不信我,五哥也不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我…我额娘说过,我和你,要同心一体…额娘…我…我答应了,额娘…”
载潋在“梦”中提起额娘,哭得难以自持,她的泪将载湉的衣衫打湿了,载湉心痛地紧紧抱住她,他以为载潋已在戊戌后丢弃了额娘的玉,便是要与额娘斩断关系,竟未想到酒后吐真言的她,竟会在提起额娘后痛哭流涕,那她…又究竟为什么要与醇王府决裂呢!
载湉抚着她身后的发,她却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心口上,她哭着哭着便笑出声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儿…就是这儿…”
载湉摸着她的心口,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苦苦笑着道,“这里苦,苦…苦得不能说…”
载潋干咳了几声,她从载湉怀中抽出身来,她歪歪斜斜地往回走,撞上了浮碧亭的柱子还不知道后退,她自言自语道,“我…我要走了!我要回家去了!回去晚了…额娘该骂我了!”
载湉急忙冲上前去扶住载潋,他哭得泪眼朦胧,他哽咽着担忧问她道,“潋儿!你要去哪儿?我陪你走!”
载潋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回家啊!”随后她便怔在了原地,她扭过头去望着眼前的皇上,忽哭得浑身无力,瘫倒在地,她哭得不能言语,只剩下哽咽,“家…我都忘了!我没有家!”
载湉万般疼惜地望着眼前的载潋,他抱起瘫倒在地的她,她却仍哭得伤心欲绝,“家…我也曾有的!我的阿玛,我的额娘在时,我也有家的…”
载潋身上没了力气,倒在载湉的怀中,她缓缓睁开眼来,望见天空中的星星与眼前的载湉,她忽笑起来,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的阿玛和额娘走后,我一直以为,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载湉的心几乎要被她撕裂,他忽想起许多年以前她对自己说的话:“以后我就是湉哥儿的家人啊!”这一句话他记在心中,直到如今。
载湉脱口便对她道,“潋儿…我是你的家人,我永远都会是的…”载潋却自嘲地笑起来,她再次推开眼前的人,大笑起来道,“你少骗我了!你说过,就是我死了,于你而言也是无关痛痒的!”
载潋又咳起来,她喘了半天才平复下来,她冷冷笑着,“不过也快了,我知道我快死了,等我死了,这些事儿,就都能忘了!…”
“不过,我怕…我活着的时候你恨我,我死了,你就忘了我。”载潋说着便倒在浮碧亭边的围栏上,载湉一把将她抱起来,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深长的长街上,他要抱她回去。
“皇上…”载湉又听到载潋在梦中自言自语,“你知道盈满则亏这句话吧,容龄是个好姑娘,但不要爱得太满…不然会像我似的,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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