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求清欢》

第 100 章 真相始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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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自得知自己被削宗籍后,很快便一病不起,她认为皇上一定恨极了自己,在皇上心里,自己一定是有意与革命党人勾结的,加上这些年所有的旧恨新仇,才会绝情到将自己的姓氏也夺去。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子也因遇刺一事而被延后了,因革命党人暗中投掷炸弹行刺,巡警部公务缠身,又加绍英受伤,太后与皇上不得不将徐世昌与绍英两人替换,重新组成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

日子愈发燥热了起来,载潋留住在阿瑟的学堂里养病,她躺在学堂院子后的暖阁里,只有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时,她才感觉日子有了一丝生气。她尚不知道皇上已为她指了婚,直到王商将皇上的谕旨亲自带到了她的面前。

载潋躺在暖阁里,天气燥热,院子里蝉鸣声不绝,暖阁的门虚掩,却没有一丝清凉的风吹进来。

载潋看到静心端着药走进来,她将药碗放在自己床头,扶了自己起来轻声道,“格格,宫里的王商谙达来了,就在外头了。”

载潋的心如一潭死水,却也为这个消息而泛起涟漪,王商可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啊!载潋撑着床榻坐直了身来,她抬头望了望窗外明媚晴好的阳光,这样好的阳光,自己已许久未见过了。她独自穿鞋穿衣,一路扶着手边的桌椅走出去。

静心小心翼翼地守在载潋身后,她跟随着载潋一路走出学堂的后院。她二人穿过一道花荫之下的垂花门,载潋便看到王商站在前头,他正含着笑看在院里嬉戏玩耍的学生们。

阿瑟见到载潋来了,便将孩子们都叫回来,她将姑娘们都拢在身边,仔细叮嘱道,“格格来了,格格身子不好在养病呢,你们别吵,到廊下去玩儿吧。”

学生们嬉笑着跑远了,阿瑟才亲自领着王商往里来,王商见了载潋,规规矩矩地先含了腰,却并未直接开口,阿瑟与静心二人见状便自觉都退去。

王商站在载潋面前自然而然含着腰,欲行礼时却又突然想到,如今载潋也只是庶民而已了,而自己身为皇上身边的太监,本没必要再向她行礼,若向她再行从前的礼数,若让皇上知道了,倒唯恐惹了皇上不悦。

王商便未行礼,只颔首站在载潋面前,“奴…”王商欲开口时却也突然迟疑,他竟已不知如今该要如何在载潋面前称呼自己,他心下尴尬,索性改口道,“三格…”话音未出他却又再次语塞,如今他不仅不知要如何称呼自己,更不知该要称呼载潋。

载潋立在王商面前,她病后从未好好梳过妆,如青缎一般的长发散在背后,随风轻动。她早已看明白王商的为难,便主动为他解围,她将王商扶起来,示意他不必再在自己面前颔首躬身,载潋轻笑道,“谙达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是…”王商感动地望了载潋一眼,见她如今面如白雪,毫无气色,心中也不禁心疼,他扶住了载潋,向她忍痛道,“奴才来传万岁爷谕旨。”

载潋闻声略抬了抬头,她的右膝被革命党人用烧火棍打伤了,如今还未全好,可她却忍着痛屈膝跪倒叩头,道,“奴才…”她此话一出便已后悔,载潋心中凄然地想着,也只有旗人才向皇上自称“奴才”,而自己是被削籍除名的庶人。

“庶民载潋跪接万岁爷谕旨。”载潋改了口,她跪在王商面前,静静等待着王商带来的消息。

王商心疼难耐地低头望着载潋,他仍记得每一次载潋冒着被太后问罪的风险对皇帝的关心与竭力的保护,可皇上什么也不知道。他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疼得难受,他只想尽快完成这件差事,他将皇帝的话转述向载潋道,“仰承皇太后慈谕,令庶民载潋速与镇国公载泽成婚,为侧福晋。朕特告诫庶民载潋,入镇国公府后不可任性妄为,自诩懿亲,尔应悉心侍奉夫君,敬重福晋,为宗族绵延子嗣,以不辜负皇太后谆谆之意。钦哉。”

载潋跪倒地上,身上的力气已被王商的一番话尽数抽去,她未想到,终此一生,将自己亲手推向另一个男子的人竟会是皇上,自己最深爱的人却让自己去为别的男子绵延子嗣…

纵使她已经答应了载泽,却也从未想到过,皇上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向别人。“速与镇国公载泽成婚…速与…”载潋苦笑着,皇上的话中只有告诫催促而没有不舍,皇上果然恨极了自己。

载潋瘫倒在地,她感觉呕心抽肠,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暗红的血渍顺着载潋的下颚蔓延,滴滴答答落在她的手指尖上。王商吓得连忙上前去扶载潋,静心与阿瑟也吓得急忙大步冲上前来,她二人扶起载潋,静心急得潸然泪下,忙用绢子去擦载潋嘴边的血迹。

“这也不是头一回吐血了…”静心急得失了分寸,竟直接向王商吼道,“公公!奴才敢问万岁爷还有什么旨意!不如一齐下了,不要这样日复一日折磨我们格格了!万岁爷削了我们格格的宗籍,连格格的死活也不顾了,现在又催着格格成婚,难道格格这些年来所有的心意,万岁爷就一点儿也看不清?万岁爷要杀要剐,倒不如来个痛快!…”

阿瑟将正陪学生们玩游戏的卓义喊来,让他将载潋背起来送进暖阁里去,静心仍旧淌着泪站在王商面前,而王商也因静心一番话而垂泪不止,两人四目相对,竟不知要说什么。

王商想起甲午年时,皇上因战事而急火攻心病倒了,还是载潋带着身上的伤浸泡了冰水为皇上退烧,这件事皇上至今也不知真相。

“姑姑…”王商哽咽着开口道,“我明白,您心里是心疼三格格,可我这心里头又何尝不是呢…打甲午那会儿,格格的心意我就看在眼里,戊戌年更是!格格为了万岁爷各处奔走…可万岁爷心中也苦,我总觉得,万岁爷的绝情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这格格嫁给了泽公爷,也算是有所依靠,有所托付了,我想万岁爷也一定是这样考虑的…万岁爷哪里舍得将格格托付非人呢!”

静心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她想到婉贞福晋薨逝后,皇上还曾为了载潋而亲自放下身段与刘佳氏谈心,他亲自来解开刘佳氏的心结,好让刘佳氏接纳载潋,让载潋的日子能够平安快乐。

那样悉心呵护疼爱着载潋的皇帝,如今怎会如此绝情…竟真叫人不敢相信天子的半分情真。

静心冷笑了一声道,“奴才们怎敢妄自揣测天意…”

王商传完了谕旨,正欲离开,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高喊,“谙达等等!”

他听声音熟悉,霎时驻足,回过头去时竟见是载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又追出来,他忙上前几步去扶住了载潋道,“您怎么还出来呀,好好儿将养着才是!”

载潋站在了学堂门内,她蹙着眉轻笑,许久后才问出一句,“我只问谙达…究竟是皇上让我嫁,还是太后让我嫁?”王商顿时迟疑了,他不忍心说是皇上,可载潋却又立时道,“别骗我。”

王商长叹了声气,他摇了摇头道,“是皇上,此事太后没太过问的。”载潋默默站着,她合眼闭气,冷冷笑着,夏日里的风竟是如此寒冷刺骨。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载沣也得知了皇上让载潋嫁给载泽做侧福晋的旨意,他得知后日日忐忑难安,心中又如被灼烧。他深知载潋已被皇上除名宗籍,如今已不再算是自己的妹妹了,也不再是阿玛的女儿。如今载潋是与他再无关系的人,他却还是忍不住为她的未来担忧。

载沣并非不信任载泽,只是载潋这样没名没分地嫁入载泽府中,谁人都不敢提起她就是从前被皇上削了宗籍的“三格格”,她需要在载泽府中遮首遮尾地活着,她婚后的处境尴尬与艰难可想而知。

载沣坐在王府的书房里,他抬起头去看见眼前一面空空荡荡的隔扇窗,他忽想起从前载潋总喜欢站在那里看自己读书,她小时候就爱撑着下巴蹲在自己的书案前,歪着头问自己问题。

载沣拈了拈手里的书页,想要安静看书,而眼前载潋的影子却愈发清晰起来,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愈发不安,他知道皇上有意催促让载泽尽快娶载潋过门,以让载泽尽快启程出洋考察,他想至此处,再也无法安心地留在府里读书,他抓起自己的一件衣裳就往外走,却正撞上要进书房的载洵与载涛。

“五哥!”载沣被撞得连连退了几步,载涛忙伸手去扶他,将他扶稳后他才开口问道,“五哥,你没事吧?”

载沣被撞得头脑发昏,他使劲摇了摇头才清散眼前一片飞舞的星星,他将衣裳披在身后,大步就往外走,边走边吼道,“张文忠呢?!让他给我备马!快着点儿!”

载洵和载涛感觉追在他身后,随着他一路往外跑,载洵忍不住开口道,“五哥啊,我们兄弟俩今日来,不是要故意撞你的,是有要紧事和你说呢,你别急着走啊。”

载沣停住了脚步,本已急得满头冒汗的他转过头去愤愤不平向他二人嚷道,“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俩还想过要故意来撞我,我现在还头晕呢!”载洵连连陪笑道,“自然不是…我们是想到了…妹妹…心里头实在放不下,这…”

载涛见载洵一提到妹妹就结结巴巴地说不明白,索性打断了六哥,直接对载沣道,“五哥,是我与六哥想到,妹妹如今被皇上谪为庶民,她处境艰难,皇上与妹妹有心结…若妹妹没名没分嫁入泽公府里,难免被人轻视欺负,所以我们想,等到妹妹出嫁那日,我们也该为她补上应有的陪嫁与妆奁,让泽公府里的人知道,妹妹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不要叫她出嫁后受人轻视薄待…”

载沣听罢,立时缓和了自己方才焦急的语气,他轻轻拍了拍载涛的肩,又拍了拍载洵的肩,他感动得含着泪轻笑道,“你我三人不愧是亲兄弟,心意相通,我正想到此事…急着要去求皇上的恩典,若无皇上应允,我们没办法为她补齐该有的礼数。”

载沣从前鲜少独自入宫,也鲜少有机会能单独接触自己的皇帝兄长,尤其是在戊戌年后。如今他顺从太后的心意迎娶了荣禄之女幼兰,终于得到了太后的重用与青睐,他也终于得到了更多能够进宫觐见自己皇帝兄长的机会。

载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他掀帘时已看到南海的湖光潋滟映入眼帘,而远处的红墙却隔在薄薄的水雾之后,他心事沉重,望向斜阳泄露处,忽又想到载潋要与自己决裂时狠心决绝的模样,他忍着痛摇头,“你难道从来就没想过,若我不顺从太后心意,不娶你眼中仇人的女儿,我今日又何来的机会去为你求情!”

载湉此时才刚从仪鸾殿回到瀛台,他与太后一起接见了即将出洋考察的五大臣与巡警部尚书,载湉更是再三叮嘱巡警部尚书,有了上次的惨痛教训,下次启程时务必加强戒严,他道,“车站必须稽查严密,外人不得阑入。”

载湉今日也见到了载泽,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载泽的伤恢复得很快,精神也好了许多。而他自己则在下达了那道赐婚的旨意后日益消颓,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碍他牵挂家国的心,可自从他亲手将载潋推向了别人,每当他独自一人时,慢慢没顶而来的心痛与不舍就如洪水猛兽,将他侵吞,让他挣脱不开,解脱不了。

载湉回到瀛台涵元殿,他坐在案后,又看到窗外的湖面上落下闪闪金光,他抽出纸张来写写画画,最终又将手下的宣纸扔向一边,继续修理自己收藏的西洋钟表。

涵元殿内空空荡荡,除他以外再无一人,钟表滴答作响,他甘愿将自己交给无尽的孤寂。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再说任何话。他片刻不停地改装着手里的西洋钟,他不敢停下来,只因他怕思念与不舍的苦楚又会重新漫上头来,思念竟会像一场疾病,让他无力去面对一切。

王商躬着身进到涵元殿内来,他端上一杯茶来,他将茶盏放在皇上的书案上,随后轻声开口劝道,“万岁爷,您喝口茶歇歇吧…”

而皇上却并不理会王商,他继续修理着手里的钟表,仿佛已将自己与尘世隔离。王商站了许久,载湉都未曾看他一眼,王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到载潋在得知赐婚谕旨后的悲痛欲绝,又看到皇上如今这般模样,便知他二人始终心中都是有彼此的…

王商不忍打断皇上,可载沣已在殿外等了许久,他唯有开口道,“万岁爷,醇亲王求见呢,在外头等了许久了。”

载湉放下手中的钟表,他抬起头时目光有些呆滞,他反应了许久,才后知后觉道了一句,“让他进来。”

载沣跟着孙佑良走进殿来,他微微颔首,不敢直视眼前的皇帝,他走到皇帝的御案前,便拂袖跪倒行礼,“奴才参见万岁爷,恭请万岁爷圣安。”

载湉瘫坐在扶手椅内,他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载沣,竟已将他的来意猜到了大概,载湉不觉轻笑,道,“起来吧,坐。”

载沣眼底有泪,他规规矩矩坐下,他知道皇上如今十分厌恶载潋,所以心中颇有些惧意,可他却还是鼓足了胆子道,“皇上,奴才斗胆求您,求您允许奴才为不孝载潋准备应有的陪嫁与妆奁!”

载沣说至此处,心底已极痛,面对着自己一生都无法相认的哥哥,又提起他二人共同的“妹妹”,他已数度哽咽,“皇上!载潋不孝,辜负您的心意,可她终归是阿玛与大额娘抚养长大的女儿,她出生后不满一月便入府,奴才将她视为至亲,将她视为自己的妹妹…奴才实不忍心见她沦落至此,若她无名无分嫁入镇国公府,难免叫人轻视薄待!”

载沣见皇上许久都没有反应,惶恐地连忙跪倒叩头道,“奴才惶恐,望皇上开恩!”

载沣伏在地上抽泣,他的背起起伏伏,载湉望着他的身影,心底剧痛,他合了合眼,脸颊上有冰凉的泪意滚落。他亲自去扶了载沣起来,他向他笑道,“你放心吧,朕看得出,载泽很疼爱她,他答应了朕,他会待她好。”

载沣抬眸望向皇上,竟看到皇上的眼中也有红晕,他心底惊诧,外间都认为皇上早已将妹妹恨极,所以才会连姓氏也剥夺。

载湉扶自己的弟弟坐下,他自己则站在窗下向外眺望,瀛台四周,所见之处只有一片湖光潋滟,他缓缓笑道,“你的心意朕都明白,你想为她准备的,随你的心意去办吧。”

载沣感恩不尽地又站起身来,他陡然跪在载湉身后,哽咽道,“奴才叩谢万岁爷恩典!奴才…也替不孝的妹妹,叩谢万岁爷恩典…”

“你起来吧。”载湉将视线从远处的湖光收回,他转身落坐在窗下的榻上,他轻缓缓将目光落在载沣身上,他道,“阿玛与额娘生前都疼爱她,我心里知道,唯不愿辜负父母之恩而已,你对外不需说是朕的意思,只说是你的意思便是。”

载沣离开瀛台时,殿外下起了细雨,阴雨连绵的天气更令人伤感,他回想自己与皇上的对话,如今皇上已不再称呼“载潋”的名字,只以“她”代称…

载沣撑着伞一路走过白玉桥与浮桥,他站在桥上俯瞰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回想起方才瞥见皇帝的案上七零八落放着几张纸,就放在西洋钟的旁边,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同一句诗:“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载泽的伤势已好了许多,自从他得到了即将迎娶载潋的谕旨,他的精神也比刚入院治疗时要好了许多,官医院里的大夫们皆说,“泽公爷果然是福大命大,刚入院时伤势要比绍英大人严重,却恢复得绍英大人快许多!”

载泽伤愈出院后便立即吩咐自己府上的管家额纳图与掌事德保去准备东西,又吩咐他们准备好后就即刻将东西送到载潋住的学堂里去。

他自己出院后则连府也未回,径直来到载潋的住处,他怕扰着学生们上课,便不劳烦阿瑟来为自己带路,他一个人怀着满心的期待与思念,大步流星地往载潋所住的院子里跑。

载潋听见暖阁外的院门轻动,便坐起身来去看,可她仍未看见窗外有人,就又已听到暖阁的门轻响,她定睛去瞧,竟见是载泽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这里。

“泽公…”载潋下意识唤了一声,她心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或担忧、或愧疚、或抗拒…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载泽只是远远地看见了靠在床边的载潋,心底的爱恋与思念便如雨后春笋般瞬时破土而出,势如破竹,肆意生长,他在医院养伤时的朝思暮想的人儿,此刻终于就在眼前。

“潋儿!”载泽大步冲到载潋来,他坐到载潋的床边,他展开双臂紧紧将载潋拥入自己的怀抱,载泽吮吸着载潋身上的气息,他忍不住地落泪,因他终于能够将心爱的人拥入自己的怀抱,他从前都必须要与载潋保持着最礼貌的距离,而如今他知道,全天下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她这样亲密。

载潋被载泽紧紧搂在怀中,她几乎愣住,无法呼吸,载潋的头脑一片空白,此刻将自己包围的怀抱竟是如此的陌生,连同眼前人的气息与呼吸,都极为陌生,哪怕她想闭起眼来欺骗自己,麻痹自己,让自己相信抱住自己的人是另一人,也绝无可能。

载潋飘离的心事逐渐落回到原处,她缓缓想起心痛的现实——自己如今已是他的未过门的侧福晋。

“泽公,你好些了吗?回府去看过静荣姐姐了吗?”载潋缓缓将他推开,低着头问道,载泽抬头望向载潋,他感受到她仍有抗拒。

载泽才将载潋松开,便又挽起她的手,他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笑道,“我好多了,我想着伤好了才能见你,我就好得特别快。”

载潋没有说话,载泽望着她唯有温柔地笑,他伸手爱抚着载潋的脸颊,温柔道,“潋儿,我是直接来看你的,我想给你送些东西来,我想让你快些嫁到我府上,我再也忍受不了一日,你在外独自受苦。”

适时载泽听见外头传来声响,他起身去看,见果然是额纳图与德保来了,便轻笑着扶载潋起身,他道,“走,潋儿,我带你去瞧瞧。”

载泽去取来载潋外披的衣裳,又为她亲手披上,载潋跟着载泽走出暖阁,只见院内放着整整三只巨大的楠木柜,上头还用红色的绸缎精致地装点着。

“奴才们给侧福晋请安了!”载潋才跟着载泽走出暖阁,额纳图与德保便笑脸盈盈地弯下腰请安,载潋微蹙了蹙眉,不禁向后退了半步,可她瞬间已清醒过来,是她自己亲口答应了载泽啊!是她自己亏欠载泽,是她害他受伤,也是她自己最深爱的人决定让她嫁给载泽…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二人嘴这么甜,回去就赏!”载泽颇为满意地夸奖自己的随侍,额纳图与德保两人笑着谢赏。载潋没有说话,她缓缓走下台阶,望着眼前的大木箱问载泽道,“泽公,这是什么?”

载泽挥一挥手,额纳图与德保便将大箱子依次打开,映入载潋眼帘的是满满的首饰珠翠与锦绣绸缎,第一只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只花卉蝠纹的红绒钿子与一套大红色的喜服。

载潋心中阵痛,她望向眼前喜庆的物事,却格外思念起深宫中的皇上,眼前的首饰与华服,是载潋梦中只为他而穿的。载潋抬头望向满面喜悦的载泽,心中的愧疚更甚,她自知泽公一片情深,自己却没有这样的心意,唯有尽可能用真诚补偿一二。

“谢谢泽公的心意…”载潋转身向载泽微微福了身,载泽却一把将她扶起,微愠道,“诶,你怎么还和我这样客气,你我日后便是同心一体的夫妻,你要嫁给我,我怎能亏待你。现在你与醇王府…皇上还恼极了你,你出嫁前该有的妆奁,我都为你备好了,我不能让你受外人的轻视。”

载潋感动于载泽的心意,原来他是怕自己被别人看轻,可她自己已完全不在乎了,不能嫁给自己深爱的人,将来的处境如何,载潋从不在意,更不在意外人的看法。

可面对载泽的真心与爱意,载潋却不忍心辜负,她知道载泽不愿听自己说谢,唯有对载泽道,“泽公,我…”她又想到皇上赐婚的谕旨,她心中绞痛,却只能忍痛继续道,“我别无报答,我来日会尽心服侍你,也会尽心服侍福晋。”

“别这样说…”载泽用手去捂住了载潋的嘴,他心疼地将载潋揽入怀中,他在她耳边道,“我会用心待你好,我们在一起,我不要你的服侍,我想要你的心。”

载泽吻了吻载潋的脸颊,载潋一动未动,她被载泽揽在怀中,泪水也淌了满面,面对着如大山一般将自己压在其下的赐婚圣旨,她无力挣扎,只有接受。

载潋的婚期被定在了九月二十六日,天气终于清凉了不少,而晌午的燥热仍是闷闷的,载潋坐在暖阁内,由静心为自己梳妆。

她望着窗外的木芙蓉渐渐落去,花瓣御风飞向空中,旋舞成一片雪白,她倏忽间想起儿时与兄长们一起在醇王府益寿堂一起读书的场景,儿时她喜欢踢毽子,每次玩得晚了,第二天就起不来床,进学迟到了师父要打手心,她的哥哥们就会为自己向师父说情。

虽然最后师父还是打了自己的手心,但那个时候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而如今是自己要出嫁的日子,兄长们竟无一人在自己身边,陪伴自己长大的瑛隐也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学堂里的学生都回了家,阿瑟才与卓义来到载潋身边,载潋已经梳妆完毕,她身穿绣有仙鹤祥云的大红色吉服褂,头戴花卉蝠纹的红绒钿子,她坐在暖阁默默等待着那一生只有一次,而她却已不抱有任何期待的时刻来临。

阿瑟见了载潋便扑入她的怀中,载潋将阿瑟紧紧拥在怀中,笑道,“哭什么呢,以后我们还可以常相见。”阿瑟退了两步,她第一次向载潋行了跪拜的大礼,她泣不成声道,“格格,您是瑟瑟的恩人,您将我从天津救起,带我入京,帮我父亲向皇上伸冤,帮我开办这所学堂…瑟瑟无以为报,今日要与格格分别,唯望格格珍重身体,岁岁常康健!”

静心也在一旁抹泪,阿瑟说罢后,卓义也陡然跪倒在载潋面前,载潋起身去扶他,他却将载潋推开,他重重向载潋叩头,道,“格格,是卓义忘恩负义,戊戌年时辜负格格的期望,格格不计前嫌,政变后冒死保护我的性命,照顾我的父亲,卓义愿用余生报答格格的恩情。”

载潋感动地站起身来,她去扶起卓义,又挽过阿瑟的手,将他二人的手叠在一起,载潋的感动与艳羡难以言表,他二人彼此有情,终能走回到彼此身边,明白彼此的心意,这样的机会载潋自己恐怕无福再拥有了。

载潋忍了忍泪意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易,我希望你们二人能珍惜彼此,好好将这所学堂办下去,我是个苟延残喘之人,不必牵挂我。若我还能赶上你二人的婚礼,我就来讨一杯喜酒。”

阿瑟痛哭流涕地扑进载潋怀里,她哽咽道,“格格怎么总说不吉利的话,我不许格格有什么三长两短。”

载潋温柔地笑了笑,她拍着阿瑟的背,哄她不要再哭了。窗外的天色已渐暗,她们都听到院外传来锣鼓与喜乐之声,阿瑟擦干了眼泪,她知道载潋虽不说,可她心里一定在思念自己的兄长亲人,她扶载潋坐下,将载潋抱进自己怀中道,“格格,您从不是孤单一人的,有瑟瑟在,您永远都有亲人。”

奉恩镇国公载泽府上的迎娶队伍到了,阿瑟与静心将红纱盖头盖在她头上,扶她一路走出暖阁,走向蜿蜒的迎娶队伍。

载潋所走的每一步都好像越过了一生,她缓缓眨着眼,红纱外的喜庆人群与喜轿仿佛与自己无关,周围越是热闹,她却越是回想起与皇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戊戌年间每一次陪伴他出生入死,庚子年时每一次在十万紧急的关头矢志不渝地站在他身边,所有过往场景都历历浮现,无比清晰。

在这一刻,她终于要彻底与从前的自己彻底断离,她再也没有资格去惦念自己深爱了一生的人。在这一刻,他不会出现,也不会带来一丝一毫的音讯。

载泽跨下马背,他走到载潋面前,亲自将她送入喜轿,他向载潋含笑道,“潋儿,我终于娶到你了,他们都说迎娶侧福晋不必如此隆重,可我想把最好的都给你,我不想亏欠你一丝一毫。”

载潋坐在大红色的喜轿里,她隔着红纱盖头,仍能看出泽公脸上掩盖不住的喜悦。她对泽公有愧,而泽公对自己有恩。是他不计较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嫌弃自己已是被削宗籍之人,愿意给自己六尺安身之地,还愿将真心给予。

“泽公,”载潋轻声唤他,她抬起手去抓住了载泽的手,她含着泪道,“泽公的恩情,我会一直铭记在心的。”

载潋所乘的喜轿入府时天色已全暗,镇国公府外燃放礼花奏起喜乐,锣鼓之声震耳欲聋,五彩斑斓的绚烂烟花在空中绽放,将漆黑的夜空点亮。载潋在泽公府的嬷嬷搀扶下跨过火盆,她手握着苹果,一路走入镇国公府门内。

府内各处悬挂红绸,装点以朱红色的灯笼,各处张灯结彩,戏台上的戏子粉墨登场,而戏台下的酒席上各府宾客迎来送往,觥筹交错,府门内一片欢声笑语。

载潋在迎亲嬷嬷的搀扶下一路走进自己将来要居住的三进院内的延趣阁,这里是一座闭合的小院,西南角有一座二层的小楼,名夕晖楼,是平日里看夕阳落日的地方,其余殿宇皆有回廊联结,东西各两间偏殿,正殿延趣阁,左右有东西暖阁,后面又有一处鱼池,水池四周同样以回廊相连,池中有一座四面邻水的亭台,名为谐鱼榭。

延趣阁内各处装点一新,家具用物一应俱全,丫鬟与嬷嬷不在少数,而载潋的心思却全被院子角落里的一株玉兰吸引了,时值初秋,玉兰树上并没花,可她只是看着绿叶,就已知其为玉兰。

载潋走入正殿,只见殿内悬挂“濠梁乐趣”匾额,她不觉欣慰地轻笑了一声。

“濠梁乐趣”匾额是阿玛生前在醇王府的大戏楼里题下的,载泽常去醇王府大戏楼与自己的兄长们一起听戏,如今他也题了同样的匾额放在自己房里。

迎亲嬷嬷扶载潋在东暖阁卧房内的拔步床前坐好,床上早已铺满红枣、花生、桂圆与瓜子,寓意“早生贵子”。卧房内点着红色的蜡烛,烛火的光从温黄色的灯罩内映出,将每一处角落都染上红晕。

“侧福晋,您真是好福气,奴才们瞧着泽公爷今儿是真的高兴,比迎娶福晋时还高兴!”载潋眼前有个老嬷嬷赔笑道,而载潋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只轻轻道,“嬷嬷不要这样说,福晋只有一位,才是泽公的妻。”

殿外宾客的欢声笑语传入载潋的耳畔,却无法驱赶走她心中的寒冷,每一个人都是与家人在一起的,每个人都是有亲人的,而她自己却是孤零零的,她身边除了静心,再也没有别人了,眼前的丫鬟嬷嬷们都如此陌生。

夜已过子时,载潋听到殿外通传小厮传来一声高唱,“泽公爷,醇王府上的客到了!”

载潋与静心同时激动万分地抬起头去,载潋猛地从大红色的床榻上站起身去,她扑在窗前,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许多从前府上的小厮们抬着整整六只红木箱子入门,她随后看到了自己的六哥和七哥,载潋的泪已再难控制,她扯去自己头上的盖头,踉踉跄跄地跑出暖阁。

“诶,侧福晋!这可不合规矩!”迎亲的嬷嬷们都急忙追了出去,她们将载潋拉扯回来,载潋唯有站在门内垂着泪望向自己的兄长。

“恭贺泽兄大喜了!”载潋看到载洵与载涛一齐向载泽道喜,载泽连忙上前来招待,他没想到今日醇王府上会来人,纵然一直与醇王府交好,也不敢擅自为载潋的事去叨扰他们。

此刻载泽见到载洵与载涛,不禁大喜过望,他向载洵兄弟二人连连道,“你们今日能来,我心中实在为潋儿高兴,日后你我兄弟三人从便是亲上加亲的一家人了。”

宾客们议论纷纷,众人都知载泽今日迎娶的“侧福晋”其实就是被皇上削除宗籍的醇王府三格格,众人都知道三格格早已与醇亲王载沣决裂,实在没有想到载洵和载涛会在今日前来贺喜。

“这什么侧福晋,就是原来那醇王府的三格格,本也算是咱爷的同族妹妹,被皇上治罪了才嫁进来,是咱泽公爷不嫌弃她罢了!现在醇王府上这两位爷还偏要过来凑热闹,生怕客人们不知道咱泽公爷娶的是他们家不孝的妹妹吗!好没脸面!”静荣身边的大丫鬟熙雯愤愤不平地对身边的用人嬷嬷们抱怨,她身边的人却连忙道,“熙雯姑娘,可不敢这么说,说到底这侧福晋还是出身懿亲,竟比咱福晋还要尊贵些,泽公爷怎么想的也不该是咱们揣测的。”

“胡说八道什么呢?”熙雯不屑地挥一挥手,吼道,“凭她是谁,嫁了过来就是咱福晋的奴才,再尊贵也只是个侧福晋而已!你们可别说错了话!”

载泽府里的小丫鬟嫣儿听见了熙雯的话,也在一旁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了,她先前和醇亲王闹,就传得纷纷扬扬的,谁都把她当个乐儿,怎么泽公爷就偏喜欢她!”

熙雯原是载泽亲自挑选进府的丫鬟,她年轻貌美,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凭借着是载泽亲自挑选入府的关系成为载泽的侍妾,再成为侧福晋,也成为府里的主子。

可当年载泽大婚迎娶福晋静荣时,熙雯因将迟来的载潋当作了闹事的人,并将载潋绑了赶出府去而受到载泽的记恨和冷落,载泽再也没有提起过收她入房的事,她便一直在福晋静荣房里伺候。

她将这些年来的恨都记在载潋头上,现在偏巧不巧,她的“仇人”却嫁进了镇国公府,成为了她梦寐以求的侧福晋,她发誓必不会让载潋好过。

载潋仍旧躲在门内,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兄长,她还想像从前一样扑入他们的怀抱,却已是不可能,自己如今已是出嫁了的人。

载潋看着载涛指着身后的六只红木箱子向载泽笑道,“泽兄,我们府上该有的礼数与陪嫁一样不会少,都在这儿了。”载洵也一旁随笑补充道,“按照我满洲旧俗,妆奁内共有朝帽一件嵌无光东珠五颗,暖帽后嵌金花一枝,并嵌松石珊瑚垂珠,金佛像一尊,金项圈一圈,金压鬓一件,耳坠三对嵌东珠十二颗,金手镯一对,玛瑙数珠一串,琥珀数珠二串,还有绸缎两箱,并银票一箱。”

载泽颇有些窘迫,因为他先前已经为载潋准备了妆奁与陪嫁,送到了阿瑟的学堂里,并对外称那是侧福晋娘家的随嫁,为的就是怕日后载潋被府里势利眼的下人们轻视。

现在载洵和载涛两人当着宾客们亲自来了,载潋真正的娘家人来送了陪嫁,他们无疑等同于将自己先前善意的谎言揭穿。

载泽颇有些窘迫,却也十分感动,他尚未开口说话,已有宾客笑问,“镇国公此前对外称侧福晋娘家已有随嫁妆奁,洵六爷和涛七爷这又演的哪出儿?”

载泽向载洵与载涛二人连连使眼色,示意他二人不要说话,载洵与载涛心领神会,载泽向宾客笑道,“这醇王府的随嫁是醇亲王的意思,也是万岁爷的意思,这是万岁爷的赏赐。”

载涛知道载泽是为了弥补尴尬,可他一听此话便慌了,因为自己临行前载沣再三叮嘱过了,万万不可提这里头有皇上的意思。他连连上前来道,“这是我兄长的意思,并无万岁爷圣意。”

宾客们见载泽与载涛之间的说辞都不一致,不禁更抱了看笑话的心态,他端起了酒杯向在坐的宾客敬酒,高声笑道,“这侧福晋的出身啊,我们是不敢问,也不敢知道,咱们就喝酒吧!”

熙雯与嫣儿在一旁看笑话,熙雯拉着嫣儿笑道,“你瞧,我说的有什么错儿,这侧福晋才进门头一日,就让咱们泽公爷尴尬了,往后还不知要怎么样!”

不久后宫中也有人前来送贺礼,前来送礼的人正是太后身边的李莲英,众人无不起身恭迎李莲英,李莲英今日也穿了身红色的蟒袍,他笑意浓郁,迎着载泽向里走,来到载泽身前便指着身后的两件贺礼道,“泽公爷迎娶侧福晋大喜,太后老佛爷和万岁爷都有贺礼恩赐,以恭贺泽公爷大喜的。”

载泽连忙跪倒,跪呈两宫的贺礼,李莲英掀开第一份贺礼的大红盖布,指着贺礼上贴着的太后御笔“囍”字,笑道,“这是太后老佛爷赐给侧福晋的黄花梨镜台架,还有太后御笔囍字。”

载泽连连叩头,李莲英又揭开另一份贺礼上的红盖布,其下是一副皇帝的御笔,李莲英笑道,“这是万岁爷御笔,以恭贺泽公爷大喜的。”

载泽抬头打量御笔上的内容,随后又再次叩头,“奴才载泽,跪谢皇太后皇上皇恩浩荡!”

夜已深沉,载泽才终于送走宾客,载洵在载泽府上醉得不省人事,载涛搀扶着他往外走,他却还举着酒杯,载泽也出来相送,载洵便回头挥着拳头道,“泽公,别看我看…我们,交情深,但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一根手…指头!我绝对跟你抡拳头!”

载泽不禁在后头连连作笑,他拱手笑道,“是,日后我若是伤了潋儿的一根头发丝,你们就来将我好打一顿!”

载涛将载洵先扶上了马车,他随后挥手招来醇王府上的两个小丫鬟安若与重熙,对载泽道,“这是我府上的丫鬟,从前在大额娘房里伺候的,潋儿身边如今只有静心一个人了,我五哥不放心,便让我将这两个丫头送过来服侍潋儿。”

“你们二人入了镇国公府,要听泽公爷的话。”载涛当着载泽的面叮嘱安若与重熙,她二人乖顺福身,道,“是。”

载泽送走了宾客,他才终于来到载潋的房中,载潋此刻已清退了陌生的嬷嬷与丫鬟们,重新戴好了红纱盖头,一个人坐回到喜床上。

载泽只见殿内一片融融春意,红色的光晕无处不往,落在载潋的盖头上,更让他心生悸动。他示意静心回去休息,殿内只剩下载潋一人,他一个人走进暖阁,他迎着令他面额升温的红晕一步一步靠近到载潋身边,暖阁内传来若有若无的百合香,载泽的心神不禁也跟着沉醉。

“潋儿,我来了。”载泽轻轻唤他,掀去载潋头上的红盖头,他拾起酒杯,与载潋交杯饮下。

载潋惶恐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却不知应要躲向何处,载泽坐在床边,一点一点靠近载潋,他的醉意朦胧,他抬起手去将载潋死死揽入怀中,他将吻落在载潋的侧颈,载潋感受到他身上的滚烫,她想要挣扎却完全不能与他抗衡。

“潋儿…潋儿…”载泽将头埋入载潋的颈窝,他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情意缠绵,“我终于得到你了,你终于是我的女人了。”

“泽公…”载潋自知自己如今已没有理由去躲闪,可她的心仍旧不愿,在她心里,除了“他”,她不愿将自己交给任何人。

“潋儿…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惦念你,从来没有忘过。”载泽用手褪去载潋身外的吉服褂,他散去载潋的头发,将她压在身下,载潋的泪却夺眶而出,她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将身上的人推开。

载泽用力吻住载潋的嘴唇,他以手抚过载潋的发,他一直吻到载潋的耳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如今是我载泽的女人了,你知不知道。”

载潋拼命将他推开,她拉紧自己半敞开的衣衫,蜷缩在角落,载泽却再次逼近她,他没有强迫她,而是在她耳边道,“潋儿,你瞧万岁爷赐咱们的字。”载泽送走宾客后曾吩咐小厮将皇上所赐的御笔挂在侧福晋房里,载潋此刻才顺着载泽的手指去看,只见殿外果然悬挂着一副字迹不能再熟悉的匾额,其上写着四字——早得麟儿。

载潋心中的防线彻底崩溃,她呆坐在床榻的角落里默默流泪,“早得麟儿…”载潋苦笑,这竟是皇上带给自己的唯一一丝音讯。

载泽重新将她抱紧自己的怀中,他吻着载潋的脸颊,道,“皇上也希望咱们能早得麟儿呢。”

载潋一动不动地任由载泽亲吻,她身上的气力全无,载泽将她扑倒,他覆在她的身上,几近疯狂地扯去她身上的衣衫,多年来的情爱与思念终于在此刻喷涌爆发,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情.欲,他用力进入她的身体。微风席卷,暖阁内的红烛熄灭,只剩月影笼纱下的凄入肝脾。

随着朝廷即将立宪的声势越来越大,已寂寥了多年的宫廷也迎来了两位新鲜特别的人物。裕庚是汉军正白旗人,他曾出使日本与法国,是朝廷驻法大使,他在法国娶了一位美丽的法国女人为妻,并生下了两儿两女,他的两位混血女儿极为美丽动人,名裕德龄与裕容龄。

随着裕庚回国述职,他的儿子女儿们也跟随他一起回到了国内。

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出洋考察前夕,太后邀请即将出洋考察的各大臣与各国驻华公使与夫人一起到颐和园内的景福阁宴饮,回国的驻法大使裕庚也带着他的两个女儿一起参加,他的两个女儿因精通中英法三国语言,又在欧洲长大,性格活泼开朗,自回国后便颇受宫眷们的好奇与欢迎。

自太后见过了她二人第一面,便以她们家中的排行亲切地称呼德龄为“三丫头”,称呼容龄为“五丫头”,太后上了年纪,格外喜欢年轻的鲜活事物,她将德龄与容龄留在了自己身边,让她们成为自己的御前女官与御用翻译。

德龄在法国时便听说,皇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而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她与妹妹自回国以来,却只见过皇太后,从未见过皇帝。

德龄与妹妹一起来到颐和园万寿山东部山顶上的景福阁,此处风景秀丽别致,立于山顶之上的景福阁清幽雅致,四周有曲廊环绕,是一座三层的莲花瓣形的小楼。她二人在法国从未见过如此建筑,不禁为眼前的竟像所震惊,年轻的容龄惊叹道,“果然是梦中才有的景象。”

德龄牵起妹妹的手,笑道,“我们还没进过紫禁城呢,那里才是琼楼玉宇,无尽繁华。”

太后邀请众人在此处赏月宴饮,很快各国公使便已到齐,太后升座在景福阁殿内,她见各国公使与夫人都已到齐,便将德龄与容龄召到身边来,向她二人笑道,“代我去和各国公使说,别着急,今儿我请了皇上一块儿来,咱们等一等皇上。”

德龄与容龄二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禁立刻相视而笑,她二人心花怒放,好奇心已涨到了极点,她们终于能够见到那位“天下最尊贵的男子”。

裕庚见到自己的女儿将笑意都挂在脸上,忙趁旁人不留意,去叮嘱她二人道,“闺女,往后在太后面前,可不能这样,有什么事记在心里就是了,不要在面子上露出来,这不是在法国了。”

德龄与容龄二人从前在国外时也听说过皇太后与皇上两宫之间的矛盾嫌隙,却未想到竟要如此小心翼翼,连太后提起皇上时,都不能在太后面前露一点笑意。

德龄与容龄连连答是,别了自己的父亲去向英法美意日各国公使与夫人解释缘由,以英文道,“皇太后说今日皇上也会来,还请各位公使与夫人耐心等待片刻。”

英国公使夫人领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她手里拿着一只中国孩子玩的拨浪鼓,笑得正开心,她率先对英国公使夫人道,“艾德琳夫人,我今天就能见到他了!你说是吗?”

艾德琳低头吻了吻女孩的脸,笑道,“是,没错。”容龄见小姑娘可爱极了,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女孩的脸蛋,蹲下身去逗她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女孩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咯咯笑着,“我叫罗丝,今年九岁了。”

载湉姗姗来迟,最后才来到景福阁内,他身着一身姜黄色的常服,他步履匆忙,在万寿山穿林而过,肩上还落着几瓣花瓣。

他踏着殿外一片月色入殿,殿外太监高声通传,殿内已坐满的即将出洋考察各大臣与外国各公使与夫人皆起身行礼,而他先在殿内向太后行礼,随后才坐于太后身边,并示意殿内众人都起。

德龄与容龄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帝,她二人已完全被眼前的男子吸引了,他的步伐坚定而有力,目光忧郁却坚毅,他深沉而温柔,对旁人说话总是轻轻淡淡的,像极了她们所读的中国神话里的翩翩君子。

“我猜,他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吗,姐姐?”容龄怕太后与皇上听见,便用法文问自己的姐姐,德龄的目光也完全被成熟稳重的皇帝吸引,她也以法文回答妹妹,“是啊,你看他的眼神,他一定是个很智慧的人。”

“德龄,容龄,你们过来!”太后笑着招手,将她们二人招至自己身边,她笑着牵过她二人的手,温和笑道,“你是你们万岁爷,去见过万岁爷。”

德龄点头答是,年轻的容龄抬起头去,正与皇帝的眼眸相交,少女的心怦然悸动,她感觉脸颊滚烫,她发觉皇帝的眼光带笑,自己也不禁愉快地淡笑,她跟着姐姐来到皇帝面前,用刚学会的宫廷礼仪行礼问安,“奴才参见皇上。”

太后看着她二人不禁轻笑,李莲英去到她二人身边,躬下身去笑道,“三姑娘,五姑娘,咱给万岁爷请安啊,要称呼‘万岁爷’,可不能随随便便称‘皇上’呀!”德龄与容龄听罢立时大惊,她二人惶恐地抬头望向坐在高座之上的皇帝,生怕他会怪罪责罚。

而载湉却只是轻声笑了笑,他挥手示意李莲英下去,他望着年轻的德龄与容龄,忽然想到了多年以前,也和她们一样年轻活泼的她,她在自己面前回话,也这样不懂规矩,可爱得很。

“起来吧,去坐吧。”皇帝温柔的声音落入她们姐妹二人耳中,不禁令她们心神温热,她们拾起裙摆缓缓站起,谢恩道,“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宴会已经开始,各出洋大臣与各国公使相谈甚欢,各国公使夫人还邀请太后与各府里的格格们一起跳舞,太后乐得合不拢嘴,与英国公使夫人牵着手在殿中旋转起舞,荣寿公主在一旁笑道,“皇额娘可别摔着了!”

载湉独自一人饮着酒,他留意到载泽也在席间,美国公使夫人正问他,“镇国公阁下的伤都好了吗,听闻阁下前段时日迎娶了侧福晋,阁下侧福晋一定很美丽吧?”

载泽举起酒杯来敬美国公使夫人,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他笑答,“多谢夫人关怀,我已痊愈,侧福晋也一切都好,她在我心中,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载湉垂眸苦笑,果然载泽待她是极好的,他本应该放心了,他举起斟满酒的酒杯,大口吞下,只觉舌尖与喉咙如有火烧。

德龄拱了拱自己的妹妹,她望着皇帝小声问妹妹道,“容龄,你看,万岁爷怎么了?好像只有他,不太高兴。”

容龄也望向坐在远处的皇帝,心底里竟升起一阵心疼,他深邃的眼眸里像写满一首诗,尽斥着忧伤,像是天色蓝色的月亮,令人触碰不到却又无比向往。

众人饮酒起舞正欢,英国公使夫人领着小女孩罗丝走到皇帝的面前来,罗丝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她一步一步走到皇帝的跟前来。

众人皆围在太后身边,唯有这个女孩径直向他走来,载湉心中喜爱小孩子,他看到罗丝可爱的脸庞后不禁放下手中的酒杯,他展开双手将罗丝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笑着弹了弹罗丝的额头,竟以英文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罗丝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她昂起头去望着头顶上的面孔,她脆如银铃地笑着,“罗丝。”皇帝抚了抚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小女孩的脸颊,他微笑着问她,“你喜欢玩拨浪鼓?”

罗丝又摇晃起自己手中的拨浪鼓,红色的鼓槌来回摆动,她又想起了载潋,这还是她曾经到英国使馆来送给自己的。

罗丝没有回答皇帝的话,她天真地回头望着皇帝,烂漫地笑道,“这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我要好好珍藏,我的朋友,她很喜欢我,她也很喜欢你呢。”

皇帝听罢翻译官的话,不禁微微一愣,随后将她从膝盖上放下来,低下头去问她道,“你的朋友,什么朋友?在英国的朋友吗,他们认得我吗?”

罗丝抱住载湉的膝盖,她仰头望向他的眼眸,她不禁惊讶,他的眼睛竟和载潋的眼睛那样像,像是可以在深夜里驱散黑暗的萤火。

“我在北京城里的朋友。”她仍旧烂漫地笑着,罗丝摸着皇帝身上的龙纹,数着龙到底有几只爪子,她忽然抬头向皇帝笑道,“对了,我的朋友,她经常为了你,来找艾德琳公使夫人呢,我记得她和艾德琳夫人说要支持大皇帝,要反对什么皇子…还要为大皇帝请医生,我听也听不懂,可她经常为了你来找我们呢,夜深了也会来!可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记得她身体不大好。”

载湉听得呆滞,竟不知罗丝说的人究竟会是谁,他不可置信地轻笑,又问她道,“你的朋友,是谁?”罗丝围着皇帝的宝座来来回回跑,她跑回到载湉面前来,又将手里的拨浪鼓摇起来,一字一句道,“三格格!她很喜欢你呢,我母亲提起你,我发现她眼里就有星星!”

载湉心中如雷霆滚滚,他瘫坐在宝座之上,周围的一切欢声笑语似乎早已消逝,他耳中只剩下罗丝的话,“她经常为了你来找我们呢,夜深了也会来!…”

难道载潋从前竟一直为了阻止太后立储而与英国公使夫人有所联系,先前入宫为自己看病的洋人医生们也与她有关?正是洋人的医生们证明了自己的身体康健,才阻止了太后的废立计划,难道她一直在暗中帮助自己…

载湉举起酒杯来大口喝下,他冲出景福阁,离开眼前的欢歌笑语。

他站在山顶上吹着冷冷的风,目光正前方正是遥远的十七孔桥,他的思绪飘离,心中百感交集,难道这么多年来,她还在暗自帮助着自己?!可她当年又为何要倒戈太后,又为何要在政变前夕来到颐和园告密呢!

他想独自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寻声去看,只见是容龄提着灯笼跟来,她看见了远处的皇上,福了福身含羞问安,“奴才容龄给万岁爷请安。”

载湉重新望向十七孔桥,他一步一步顺着石阶向下走,道,“不用这么拘着了,你们也不适应吧。”

容龄心中只感叹皇帝的平易近人与温柔体贴,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毫无帝王的盛气凌人,他像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这样尊贵的男子,不由得令她产生了想要努力靠近的心动。

容龄提着灯笼追上皇上,他二人一起从万寿山上走下,皇上却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循着天上的月亮,最终竟领着容龄来到一处临水而立的亭子旁,皇帝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向昆明湖上的一轮明月,此刻仅能依靠明月寄托自己的相思。

容龄跟在皇上的身后,只见亭子外面的匾额上写着“知春亭”三字,她默默为皇帝提着灯,为他照亮眼前的一片地方,她注视着皇帝望向月亮的目光,不禁感觉心中有几分酸涩,她开口问道,“万岁爷,您是不是在思念什么人?”

载湉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容龄还在身旁,他的思绪顷刻中断,他转过身来,将目光从明月上收回,他望向容龄,淡笑道,“没有,你乱猜什么。”

容龄却顽皮地一笑,“万岁爷骗奴才,明明就有,您若是没思念什么人,怎么会眼里有星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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