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商亲自送载潋回到了醇王府,她立在府门外,却挪不开脚步。她抬头望向阔气的王府门楣,只知道今日一旦回府,往后皇上独自涉险,这面府门就要永远将自己与皇上阻隔。
“三格格,您就安心回去吧。”王商守在载潋身后,见她迟迟不肯进去,也不放心回去,只劝道,“三格格,皇上下了谕旨,您踏踏实实回府吧,奴才也好回去向皇上复命了。”
载潋听至此处,如被人忽然点醒,她旋即转过身来,亦顾不得礼数,抓起王商的手就喊,“谙达!…今日我有一事,算是我求谙达,望谙达答应我!”
王商却吓得立刻抽回双手,退了两步后跪在王府门外的石阶下,叩头道,“格格!您请吩咐奴才就是。”
载潋见他跪了,便也向下走了两步,凑到他身前俯身低声恳求,“我今日回府,必是不能再守在皇上身边了,往后只求谙达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若皇上有难,务必要告诉我…”
王商连连叩头,抬起头来时,月亮的光落在他脸上,载潋见他脸上也有泪光,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冷冷的光晕,王商仰起头去对上载潋的目光,“是!…格格今日的话,奴才牢牢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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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颐和园内与太后发生了一场争执,载湉就已知太后真实的心意,她并非真心支持新政,更不愿意将朝廷内的衰谬大臣罢黜,而改用英勇通达之人。
以太后睚眦必报的心性,今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采取行动。载湉深知,若要保全新政与维新志士,留给他们的时间已不多了,他必须要及时作出应对。
他自颐和园回宫时,天色已近昏暗,思及载潋应该已经平安回到了王府,他心中才算了结了一桩挂碍。
接下来的事,他要放手一搏了。
夜已近子时,养心殿内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作响,紫檀雕花架上放着一只万年长青的盆景,另一侧梨木八角几上还放着一只茶盏,而杯内的茶水却早已冷却。
养心殿的大门合起,夜寂静得哑然,整座偌大的宫殿,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
载湉坐在碧纱橱下,仙鹤烛台与垂恩香筒列在身侧,他望着对侧立着的一面寿字镜心的屏风,屏风下的一只珐琅蟠龙香炉里升起薄薄的轻烟。
他从身下所坐的宝座上站起,走到中正仁和大殿的正中,他开口打破了沉寂,叫来寇连材,对他吩咐道,“去将杨锐传进宫来,朕要立即见他。”
杨锐是军机四章京中的一员,是坚定不移站在皇上身边的维新派。当他连夜赶到深宫当中时,只见养心殿内窗门紧闭,一众侍奉的小太监全部侍立在外,不准入内。
他跟着皇帝信任的太监寇连材一路入内,一直走到东暖阁内,他才看到独自坐在窗下的皇帝,寇连材将暖阁的门轻掩,退了出去。
杨锐立时跪倒行礼,“微臣杨锐,叩见皇上。”
载湉并未让杨锐起来,从手边抽出两份自己写罢仍未干的密旨来,紧紧攥于手心。
载湉倚在床边的炕几上,望着跪于自己脚边的杨锐,轻声问,“杨锐,你是忠于新政的,对吗?”杨锐连头也不敢抬,连连叩首,答道,“微臣愿为皇上与新政,死而后已。”
载湉俯下身去靠近杨锐,声音有几分沙哑,“今日朕入颐和园请皇太后懿旨,奏请开设懋勤殿,太后坚决反对,向朕施压,还提起将以往的事来,指责朕的过失。”
载湉说罢,静静地望着杨锐,许久后才又问,“你说今日之事,又当如何?”
杨锐听到此话后大惊失色,他惶恐地抬起头去,正对上皇上的双眸,他更加惊慌而不知所措,唯有叩头,“皇上,自变法以来,微臣忠于皇上,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可皇上与皇太后两宫嫌隙,乃宫闱秘事,臣人微言轻,怎敢妄议皇上家事,徒取罪戾。”
“朕与皇太后的事,是朕的家事,却也是国事!”载湉坐直了身子来,他将手中的两份密旨重重拍在案上,高声道,“杨锐你起来!今日朕要托付你的,是国事,不是家事!”
杨锐听到所托国事后,才擦去自己额头前的微汗,复又跪倒,同样高声回道,“微臣杨锐,跪接皇上圣旨!”
载湉将两道密旨中的一封仔仔细细交到杨锐手上,万般叮嘱道,“此一道旨意你务必与谭嗣同、林旭与刘光第等人妥善商议,而后火速呈奏。”
杨锐双手抬过头顶,接下密旨,再次叩头,“微臣杨锐遵旨。”
载湉再次将另一道密旨交给杨锐,目光殷切地望着他,“此一道密旨你去交给康有为,让他即刻出京,越快越好。”
杨锐听到此话,心中大惊,皇上让康有为火速离开,莫非真的要有大祸临头,性命也要危在旦夕吗!?
强烈的严寒刺骨之感迅速将杨锐席卷了,可此时正值初秋,天气不冷,他的寒冷是从骨头里迸发的。
杨锐满眼含泪地抬起头去望向独自身处于黑暗中的皇帝,声音颤抖道,“皇上…”随后又重重磕头,哭声颤抖,“皇上!”
载湉此刻却忽然笑了,他攥住杨锐的手,让他紧紧握住手里的两道密旨,载湉此时的神情已经豁然,他望着杨锐道,“朕不自惜,死生听天,汝等肯激发天良,顾全祖宗基业,保全新政,朕死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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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静悄悄地回了府,她吩咐门房不必去载沣处通传,又立即见了阿升,让他备好车马,她随时要用。
她回到涟漪殿里,只见一切陈设如旧,不染半分灰尘,便知兄长们日日吩咐下人们照料,可她来不及感动,就已牵挂起皇上与维新党人此刻的处境来。
阿瑟从外头迟迟而归,她才摘下自己的兜帽,便找到载潋着急道,“格格,孙佑良托人来告诉我,说皇上传见了一位军机章京,还托付了两道密旨,我想…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刻,只怕皇上不会这样做…”
载潋心中如有巨石滚落,她知道皇上一定是身陷险境了,才会向自己的心腹托付密旨,寻求帮助。
“格格!”阿瑟搭住载潋的肩膀,目光中急色流露,眼里尽是红血丝,她想起自己在甲午海战中为国捐躯的父亲,若他看到今日维新大业要被拦腰截断,一定痛心疾首。
阿瑟看到载潋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重重跪倒,“维新大业未成,皇上却已身陷险境,凡天下有识之士,必不愿见此局面啊!”
载潋又何尝愿意见此局面,她宁愿如今面临凶祸的人是自己。
载潋想,如今自己被皇上曲解心意,被皇上认为是太后的人。她不懂皇上何以如此绝情,面对皇上的态度突变,她不知是真是假。又或许皇上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斩断一切联络,让她远离危险的旋涡。
可是,她与他曾有过不弃不离的契约盟誓,在这最凶险的时刻,她最不能轻易离去,又怎么可能在今日独善其身。
载潋略笑了笑,“皇上,难道您还不明白我的心性吗?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苟且偷生。”
载潋去抓起一件斗篷来,披在自己身后,以帽檐挡住眉目,大步便向外走去,她对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阿瑟道,“我绝不坐以待毙。”
阿升驾着马,一路来到康有为住的南海会馆。
载潋要见维新党人,想知道他们是否帮助皇上的良策。
载潋跳下马车,只见会馆大门紧闭,周围连人影也不见,她趁四周无人,急匆匆敲响南海会馆的大门,半晌后才有人来为自己开了门。
她借着来开门的人手中提着的灯笼亮光才看清,原来门内的人是岳卓义。自不欢而别,已许久未见了。
“三格格?…”岳卓义又惊又疑,将大门欲敞未敞,目光犹疑地打量着载潋。
载潋侧着身子挤进门内,背过手去将大门紧闭,她摘下头上的兜帽,敞亮道,“是我。”岳卓义转头又瞧了瞧阿瑟、静心与瑛隐,疑惑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载潋仍未答话,只见院内正房里灯火通明,康有为的声音传至耳畔,“卓义,是什么人!?要宣皇上的密旨,不要放外人进来!”
载潋听到此话,才顾不得与卓义纠缠,放开步子便往康有为所住的房内跑。
众人齐聚于此,见到载潋后都颇为惊诧。载潋见到了许多熟人,有康有为、复生、林旭、梁启超,还有皇上身边军机四章京中的另外两人——杨锐与刘光第。
康有为半倚在椅子中,身上盖着毯子,咳声不止。他身边还围着许多载潋并不认识的年轻人,此刻都将惊惧犹疑的目光投射到载潋身上。
康有为曾在颐和园内与载潋有过一面之缘,知她是皇帝的妹妹,也听谭嗣同提起过,说她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
他的担忧减了一半,可毕竟载潋是个陌生面孔,更是个女眷,他坐直了身子开口问道,“格格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谭嗣同即刻站起身来,对康有为与众人道,“康先生,三格格是我维新党人的挚友,不必疑她,我愿为三格格担保。”
康有为止住了咳声,挥手示意他坐,又让人为载潋搬了椅子。
杨锐此时拿出一道密封的上谕,打开外封来,才缓缓展开,屋内众人于此时起身跪倒听旨,杨锐宣道: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
载潋听罢第一道密旨,只觉心急如焚,当她听到皇上那句“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时,竟恨自己无能,并不能为他分担分毫。
维新党人当中已传来隐隐的哭泣声,或许有人明白,他们如今已到悬崖险境了。
杨锐又展开第二道密旨来,方才敞开纸张,见其上皇上手迹,已有哽咽之意,泪意涟涟,他强忍哽咽道,“康大人,此道密旨,是皇上给你的。”
康有为泪意纵横,跪伏在地道,“微臣康有为,跪呈皇上谕旨!”
杨锐此刻才高宣旨意:“朕今命汝前往上海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外出,不可延迟。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洞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朕有厚望焉,特谕。”
载潋听罢这道旨意立时痛哭落泪,却连一点声响也发不出来,她已能想见皇上在写下这道旨意时的字字泣血。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能洞悉皇上一片苦心:皇上让康有为走,是为了保护康有为平安。那皇上让自己离开,也一定是要保护自己的安全。
载潋含泪望向宣旨的杨锐,心中阵阵抽痛,面临着凶险异常的处境,皇上想的竟是如何保护旁人,当真分毫不肯自惜矣!
康有为跪接圣旨,满目落泪,哽咽至几度不能语,“皇上啊!自微臣初见天颜,便知我皇上天纵英明,且勤政无比,却被掣肘于妇人之手!悲苦不能言!今日面临凶祸,好啊…就让那慈禧老朽冲我来吧!”
载潋费力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到康有为面前,神思凛冽向他道,“康先生!你不能走,皇上尚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若一走,何人能解救皇上危难?!”
康有为哭得周身颤抖,他身后另一名男子不胜焦急,将他扶稳在怀中,见载潋出面阻止康有为离开,那男子驳斥道,“今我兄长性命危在旦夕,留于此地,旦遭凶祸,何以图将来!”
载潋望向那人,听他称呼康有为“兄长”,才知此人是康有为的弟弟。
谭嗣同追到载潋身后,安抚她的情绪,道,“三格格不必担心,我必不会弃我皇上与维新大业而去,必竭尽全力,解救皇上危难!”
康有为此刻才稍止住哭泣,他双手捧着皇上的圣旨,用手腕擦去脸上的泪,仰望天空中的孤月,定定道,“我不走,我绝不走!我们还不到危亡时刻,袁世凯还许诺过,会帮助我们!我定要与那慈禧老朽抗争到底!”
载潋听罢后心内颤动,她也曾听皇上提起过“袁世凯”,也听说他就要入京陛见了。
可康有为所说的,袁世凯会帮助他们,又要如何帮呢?听康有为的语气,竟像是要拿出和太后鱼死网破的架势来。
“老师!”林旭此刻出面劝阻道,“自今日皇上入颐和园请太后懿旨开设懋勤殿,太后便连降懿旨,日后凡一二品官员任命,需向太后谢恩,又说今年秋闱,太后要与皇上同去天津阅兵。这两道懿旨看似简单,可实则不然,这一礼一兵,太后都是在昭告天下,她才掌有最高的权力,而这至关紧要的兵权,是握在太后手中的!那袁世凯虽在天津小站练兵,可人数怎能比得过京城中的备军与八旗兵,我们不能以卵击石啊老师。”
康有为却道,“今日非袁世凯不可用,若连我们也缴械投降,岂非弃皇上于不顾,我们必要寻求出路,解救皇上啊!”
林旭有些着急了,继续劝阻康有为,“老师,我们所谋大事,不能托付非人!您与袁世凯只有短短一面之缘,并无深交,匆促之中您怎能知他真正的心性?更何况我们要同生死,共进退,绝不能唐突啊!”
康有为怔怔望着远方,似乎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抬手挥断林旭的话,动情道,“我自入京那日起,便知终有一日要面临凶祸,但我不曾惧怕,我为变法大业奔走数十年,只为了这一日,能看着维新大业落成,所以我绝不能轻易放弃!就算我今日要死于非命,但为了唤醒世人,为了将来能激发天良,我愿意冒此凶险。”
林旭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愿意一味与自己的老师作对。他满心愤懑地退了一步,站到人群中去。
载潋听到维新党人谈起“京城备军”与“袁世凯的小站军”,听他们谈起兵权,又听到他们称呼太后为“慈禧老朽”,心中已是惶恐焦虑,极为不安。
她不知道维新党人究竟要做什么,生怕这些人生出横祸来,而不是为皇上解围。
“各位大人,究竟所谋何事?”载潋在混乱中高声问了一句,众人似乎才又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立刻鸦雀无声。
梁启超看到了康有为向自己投来的眼神,立时就向载潋径直走来,他略颔首道,“三格格,今日我们所谋之事并非不愿向格格透露,只是此事机密,越少人知道,便越安全。我们是为了解救皇上危局,想必格格定能理解我们。”
“你们答应我,是为皇上解围,而不是为皇上生祸。”载潋直直注视着梁启超的眼睛,他却转头望向了自己的老师。
康有为缓缓走来,向载潋拱手,“我以性命担保,我维新党人是为皇上解围,绝非为皇上生祸。为保格格安全,今日也请回吧。若有需要,我们定与格格联络,还望到那时,格格能鼎力相助。”
载潋的心只放下了一半,仍旧不能安心,但她仍点头答应康有为,“若为皇上解围,我必竭尽全力相助。”
载潋别了众人,正要离开,却忽然看到南海会馆的院外火光漫天,又在人声鼎沸当中听到达达的马蹄声与马儿的嘶鸣声。
载潋命阿升去敞了门缝察看,阿升却大惊失色地跑回到载潋与众人中间道,“格格,不好了,外头全是官兵啊,都守在南海会馆外头。”
“什么!?”林旭听到此话已不胜焦急,他转头望着墙外漫天的火光道,“难道这老太后,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吗?”
载潋心里也失了分寸,若让官兵看到自己在这个关头在这里,自己所做的一切伪装就全都暴露了,太后再也不会相信自己,头一个面临杀身之祸的,恐怕就是自己。
“若是死了,将来,如何还能再帮助皇上呢?!”想到这里,载潋拼命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我绝不可以死!只要留得这一条命,就还能再为皇上做些什么,若是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你们不要急!”康有为高声喝道,他走出人群来,望着院外的火光,眯起眼来道,“今日皇上与太后起了争执,这老太后一定会增派官兵来看守我南海会馆,但还没到时候!外头还没风声,他们若是要抓人,一早就会冲进来,绝不会围在外头却不敢动手!”
载潋认为康有为说的这番话十分有理,若是太后真的要抓人了,这些官兵一早就会冲进来了,绝不会守在外面而不敢进来。
载潋的心略放下了,但她见外头的官兵没有要走的意思,今日恐怕也无法离开南海会馆了。
谭嗣同上前来对载潋道,“格格,我们仍有要事相商,多谢格格相助的好意,今日若不能离开此地,就委屈格格在南厢房暂歇下吧,那里平日没有人住。”
夜早已过子时了,可维新党人并无休息的意思。载潋早已累极了,她想到明日或许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需要做,便下了决心,点一点头道,“复生,谢谢你,今日我在会馆歇下了,若有紧急要事,需要我帮忙,就随时来找我。”
谭嗣同点一点头,也不再说话。
载潋来到南海会馆的南厢房,见里面十分干净,外头隔间内有两张卧榻,里间内有一张宽敞舒适的拔步床。
载潋见静心与瑛隐都累了,便对她二人笑道,“你们去里头休息吧,我与阿瑟姑娘在外头歇着,若是夜里他们来找我,我也好随时出去。”
静心却觉不妥,“格格,奴才怎能让您睡外头,自己去睡里头?您快别闹了。”载潋却摇着头笑,将她二人推向里间,“去吧姑姑,难为你们二人,不离不弃跟着我,连这刀尖嗜血的时刻,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静心忽想起婉贞福晋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来:“将来无论她是谁,她在哪儿,只要有你在她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那时候她不算太懂,如今却明白许多了,无论载潋在哪里,她都一定要守护在她身边。
“格格,这都是奴才们应该的。”静心握紧了载潋的双手,她眼里含着泪,抬头望向载潋,“格格,奴才知道,您心里头只牵挂皇上,才会舍了命这般来回奔走,可您自个儿,也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载潋搭了搭静心的手,掏出绢子来擦去她眼角的泪,又将她的手交到瑛隐手上,笑道,“丫头,领着姑姑进去睡吧。”
维新党人此刻全部聚齐于康有为的书房,此时没有了外人,康有为才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口来,“今日太后不容我皇上与维新党人,更与新政势不两立,我们亦绝不能容她!我计划依靠袁世凯与他的小站新军,让他带兵围颐和园,杀皇太后!”
众人一片惊呼之声,有人虽早知康有为有此计划,但是在听到“杀皇太后”几字后,还是不禁心惊肉跳。
毕竟“杀皇太后”,是谋逆的大罪。
虽天下人皆知,当今皇太后并非皇帝生母,可皇帝被过继到太后膝下,宗教礼法之下,皇帝就是太后的儿子,太后就是皇帝的母亲。
企图谋.杀当今皇帝的母亲,是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对于命悬一线的维新党人们,除此以外也似乎无路可走了。只要皇太后一死,皇上就可以真正执掌大权,他们所图的大业,就可以真正实现了,他们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此计划一旦成功,我们所图的大业就能够真正实现,皇上也不会再被掣肘…”康有为动情地说道,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起计划成功后的景象,“今夜袁世凯已经入京,住在城南法华寺内,明日就要入宫向皇上谢恩了,我们明日就能见到他,将此计划与他商议。我们当中,有谁愿意出面与他商议吗?”
“老师,学生还是不敢苟同!”林旭再次制止道,“此事实在关乎性命,绝不能轻易托付他人啊!只怕此事一旦泄露,我们所有人都要面临横祸。”
康有为颇有些不快,他转向林旭,“旭儿,你为何畏首畏尾,袁世凯虽与我仅有一面之缘,可他多年来亲近维新派,以西法练兵,还曾加入我们的强学会,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啊!”
谭嗣同已在心中思虑了许久,他知道此事的凶险,更知道这是公罪,是谋反,可此前杨锐带来的皇上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他。
他此时站出来对坐在屋内的众人道:
“自维新变法始,就有人说我维新党人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而树敌太多。可我皇上曾说,若我等肯激发天良,保全新政,则死而无憾。我亦知,今日我们可能失败,但为了将来,为了激发天良!我愿意前往!”
谭嗣同径直走向康有为,他抓住了康有为的双手,定定喊道,“康先生!我愿意前往,游说袁世凯。”
康有为感动得无以复加,唯有紧紧攥住谭嗣同的手,哽咽不已道,“复生!”
此时梁启超也说道,“老师,学生愿意陪同复生一起前往,但…我们还不能如此草率行动。”
康有为侧眸问他,“还有何事?”
岳卓义此刻站起身来说道,“老师,卓如兄说得对,我们若想要借袁军兵围颐和园,诛杀皇太后,必须保证皇太后就在颐和园中,不能让她临时起意动身回宫,不然我们就会扑空。所以,必须要有我们信得过的人,入颐和园,守住皇太后,不让她离开,且不让她起疑心。”
康有为却犯了难,蹙起眉来道,“那老太后的宫苑如同堡垒,何人能在兵围之前就进入颐和园呢?”
岳卓义凛冽一笑,“老师不知吗,此人今夜就住在我南海会馆内啊。”
载潋躺在坚硬的卧榻上,左右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入睡。她见阿瑟已经熟熟睡着了,便也不敢发出动静来,唯恐吵醒了她。
载潋静悄悄地翻了翻身,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似乎有人走过来了。她警觉地站起身来,穿上外头的衣裳,披上斗篷来向外迎去。
载潋敞开大门,只见梁启超一人提着灯站在门外。
他仍未敲门,载潋就已经将门开了,不禁吓了一跳。载潋见他满面为难,似乎有难言之隐,但她明白,他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事相求,便笑问,“大家都歇下了?”
梁启超点头,“是,都睡下了。”
“那你呢,怎么不睡?”载潋紧了紧衣裳,笑着向外走了几步,只怕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阿瑟,直到走到无人处,载潋才停下脚步,落坐在一处回廊上。
“我有要事请求三格格。”梁启超开门见山道,载潋也轻笑,“我喜欢你的性格,有什么事就说吧,若能帮助皇上,我定不推辞。”
“我们决定依靠袁世凯与小站新军,包围颐和园,杀皇太后,保全皇上与新政。”梁启超直直盯着载潋的双眼,试探她的态度。
载潋听罢这短短一句话,只感觉五雷轰顶,霎时间被吓得魂飞魄散。且不论载潋是满洲宗亲家的女孩,是皇太后的亲眷,就算她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也知道太后是天下奉养的圣母皇太后,是一国之君的母亲。
有什么人胆敢对皇太后动“杀心”呢?!
“此计划不需格格费心,我们只求格格于明夜进入颐和园,在园中稳住太后,确保围园之时,她确实在颐和园中,不能让她临时起意离开,否则我们就会扑空,计划也会失败。”梁启超对载潋说出了最终的请求,而载潋却如同被灌下了哑药,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瞠目结舌地瞪着眼前的梁启超。
梁启超从载潋身侧站到了载潋的面前,仍旧面不改色道,“如今唯此一策了,若不如此,新政不能保,皇上之位也不能保!三格格…我知你心中犹豫,可何事能比皇上的安危更加重要呢!”
“我绝不答应!”载潋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站起身来,于月光之下直直瞪着眼前的人,她缓缓抬起手来直指他的鼻尖,“你…你们…这是谋逆,是谋反!皇太后到底是皇上的母后,你们这是要让皇上陷于不忠不孝之地!”
“就算将来新政落成,也会落后人予口舌!”载潋说至激动处,情绪激烈,“世人会说,皇上的新政,皇上手中的权力,就连皇上的皇位,都是靠诛杀自己的母后得来的!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你们却要让皇上背负上谋害母后的罪名,让他背负上不忠不孝、弑母的罪名,你们当真是为皇上的处境考虑吗?”
梁启超也不肯示弱,“三格格,皇太后封闭守旧,若不除她,何以促成新政,何以解救皇上?更何况,今日所谋之事在我们,在维新党人,皇上毫不知情,与皇上无关,后人不会将罪名加在皇上头上!”
载潋放声大笑,只觉得荒诞,她复又注视着梁启超,“皇上领导维新变法,招揽维新志士,你们呈皇上旨意办事,是上下一心的。你们做的事,就算皇上毫不知情,外人也会认为,你们是呈皇上旨意行事,真正谋害皇太后的人,是皇上,而不是你们。”
“三格格,”梁启超的声音忽然冷了许多,他蹲在载潋面前,抬起头去注视着她,“那您来做抉择,是让皇上没命,还是让皇太后死?”
载潋心神俱颤,没想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最终的收场竟会是这样,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梁启超如此问,载潋便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
她的目光逐渐呆滞,她回忆起太后昨日在颐和园中的咄咄逼人,若太后采取了行动,恐怕皇上性命当真不能保。
就算能勉强留住性命,皇上失去理想与自由,更是生不如死…
可若今日帮助维新党人完成谋划,太后一旦不在,皇上就真正能够全权在握了。
梁启超见载潋已经动摇了,继续补充道,“今日我们没有格格不能成事,只有格格进入颐和园,稳住太后,我们才能成事,不留后患。”
载潋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额娘婉贞福晋,说到底,那也是自己没有血亲的母亲。自己与额娘,就像是皇上与太后。若自己因为母女间的矛盾而“杀”额娘,无疑是弑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可以答应你们,这件天大罪事,我陪你们一起犯了,但你们要答应我…”载潋注视着眼前的人,“将来事成,你们要向世人澄清,此事与皇上无关。”
梁启超点一点头,笑道,“三格格,唯有活着,才有说话的权利,为别人定罪的人,一定是活下去的那个人。”
他冷笑了笑,又继续道,“我答应,只是,格格,将来您可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了。”
载潋同样冷笑,时至今日,她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载潋淡淡道,“既然答应了,我就想明白后果了。”
“好!一言为定!”梁启超放声而笑,“明日复生就去见袁世凯,格格就入颐和园,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次日清晨,皇上在宫中见过了入京谢恩的袁世凯,并再次提升他的官职,命他可与荣禄“各办各事”,不必再事事经由荣禄。
悄然入夜后,复生单枪匹马到了法华寺,见到了康有为力荐的袁世凯,阐明来意后,便感到了袁世凯的敷衍拒绝之意,袁世凯对他道,“谭大人,皇上命你等军机四章京调解皇上与太后间的矛盾,你们依旨照办便是,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行谋逆之事?”
“袁大人,此事非小,帝党与后党间的矛盾已如同水火,势不两立,今日不如此为,只怕明日,皇上有难!”谭嗣同定定对袁世凯说。
而袁世凯却仍旧盘算如何敷衍了事,他自知此事是谋反,是大罪,更何况以他的小站新军兵力,根本不足以做到他们要做的事。
“我的小站新军一向忠于朝廷,忠于皇上与太后,你们今日让他们谋反,让他们诛杀皇太后,恐怕他们不会顺从我的指令。”他再次试图劝说谭嗣同,让他放弃这个极为疯狂的想法。
可谭嗣同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誓死要周全新政,要保全皇上,当他答应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想过失败,他必须要成功。
谭嗣同说道,“我已电召湖南诸多好汉志士,不日就可入京,除慈禧老朽,无需用公,在我而已。今日只请袁大人为我做两件事而已,第一,兵围颐和园,第二,在天津,诛杀荣禄。今日袁大人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亦在袁大人手上,今晚必须定议。”
袁世凯举目时,见谭嗣同的目光中已有视死如归的意味,已能想见,今晚若不答应,恐怕当真性命难保,唯有暂且答应下来,却也不能明确答应。
谭嗣同也能想见袁世凯心中的谋算,但好在今日他总算没有明确拒绝,口头上做出了承诺,临别前谭嗣同道,“袁大人,报皇上之恩,救皇上之难,建立奇功大业,全在袁大人此举了!告辞。”
谭嗣同方走两步,仍觉心中不安,停下脚步又道,“但若袁大人今晚到颐和园告密此事,杀我,害皇上,也可得富贵。”
袁世凯立刻道,“你以为我袁世凯是什么人,我三代世受皇恩,断不至于丧心病狂至此,贻误大局!但能有益于君国,必当生死以之。”
谭嗣同听到此话后才放下心来,真心而笑,拱手道,“袁大人真乃奇男子!告辞了。”袁世凯心中才松下一口气,心想今夜总算蒙混过关了,他倦怠拱手,道,“不送了。”
载潋也按照商定的计划,与次日晌午启程前往颐和园,她从往日入颐和园为太后请安的东宫门进入,一路上都有人引领,前来带路的小宫女都笑脸相迎,竟令载潋升起一种错觉来,一切都应歌舞升平,并非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载潋向太后去请安,只见太后如往日一模一样,坐在乐寿堂内同荣寿公主和四格格谈笑,荣禄的二女儿幼兰也在,几人见了载潋,都笑着相迎。
荣寿公主走出来几步,牵着载潋的手进去,对太后笑道,“皇额娘,今儿您跟前儿可真热闹,潋儿也回来瞧您了。”
载潋如痴呆一般地望着太后,见她今日只穿了一件素色衬衣,旗头上插着两支耳挖簪,并未装扮,竟感觉她此时此刻真如一位和蔼朴实的长辈一样,坐在窗下和心爱的女儿谈笑。
但今日,若是所谋事成,她就要命丧黄泉。想到太后是自己额娘的亲姐姐,载潋脚下瞬间一软,几乎晕厥在地。
荣寿公主见状急忙将她扶稳,问道,“潋儿啊,你怎么了?来之前,用膳了没有。”
太后也连忙拉住载潋,示意她到跟前儿来坐,“潋儿,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要晕倒了,你过来坐吧!”
载潋按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头晕目眩,甚至更感觉对不起太后,负罪感将她吞没了。
“为了皇上能平安…”载潋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好让自己振作一点。她想起珍妃腹中皇嗣被害时,太后让自己出来顶罪的心狠手辣,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今日她若不帮维新党人,只怕来日,太后的心狠手辣就会用到皇上身上。载潋,无路可退了。
一日无事,各处平安,渐渐也入了夜,载潋对太后道,“太后,今儿奴才累了,就让奴才陪您在园子里歇一天吧。”
太后欣然答应,还笑载潋,“今儿倒愿意陪我了,也不着急回去了。既这样,你回清华轩住吧。”
载潋笑着答是,便退下了。
她今日入颐和园,只独自一人,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带,只怕牵连了无辜性命。
载潋迎着秋日夜里的冷风缓缓走在昆明湖边,细细思索,“今日复生一定已经见过袁世凯了,现在没收到消息,应该一切顺利,那么最快明日…明日,就会来兵围颐和园了,我也只需要再伪装这最后一天。”
载潋回到从前入颐和园所住的清华轩,因身边无人,只有园子里的陌生奴才们伺候,心里又有天大的心事,总觉得心中不安。
来服侍载潋的小宫女见夜已深了,载潋却点着灯坐在窗下久久不睡,便过来问道,“三格格,您怎么不肯睡下呢?赶明儿没精神,就不能陪太后了。”
而载潋只惦念着皇上,不知道此时宫内何人陪在他身边,不知道他这几日睡得可好,不知道…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的心情是什么的。
载潋好想去到他的身边。
载潋听见小宫女的话,才猛然将早已飘远的心思收回来,落回到实处来,她怕旁人看出破绽,便笑道,“哦,我无事,这就睡下了,你也回去吧。”
小宫女福身答是,便乖顺退下了。
载潋隔着窗能望见颐和园内的昆明湖,湖面上一片水波不兴,宁静安逸,似乎谁也不知道即将发生惊涛骇浪的事情。
载潋想,太后一定还丝毫不知情。
载潋想到此处,才敢安心睡下,她躺倒在床榻上,盖上被子,准备暂时让自己放松片刻。在梦境里,或许她还能再与皇上相见。
载潋的思绪逐渐模糊,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嘈杂之声,随后便又听到人声呼喝。
载潋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坐起身来,只见清华轩内火光连天,带刀的黄衣侍卫们手持火把冲进院来,高声呼喝着:“太后起驾回宫!所有人只能跟从,不得违抗!”
这个消息如同晴空霹雳一般,令载潋顿时如石化一般,她尚不能平复心情,已看见侍卫们冲进自己的寝殿里来,拿出麻绳与棉布,冲着自己直直走来。
领头的一名侍卫轻轻一挥手,身后几名侍卫便蜂拥而上,粗鲁地将载潋的手脚都结结实实捆绑住,再用棉布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能说话。
载潋无助地挣扎着,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明明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毫无异常,明明太后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载潋的目光中尽是惧怕,她向床榻内侧扭动,却被侍卫们粗鲁地架起来,拖着向外走,载潋感觉手脚剧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听得到侍卫在身边呼喝着,“今日皇太后回宫训政!下旨逮捕康有为及其乱党,任何人都不能自由行动!三格格,对不住您了!等到太后扫清乱党,摸清楚您真正的归心,再还您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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